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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潜朗声说道:“上古之国,城不过十数,土不过百里,车不过千乘,口不过万余,如今大汉,疆土百倍,人口万倍,时过境迁,岂能一成不变?更何况,此时赋税之制,已是不可不改!”
“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斐潜继续缓缓地说道,“此言诸位应知矣……”
在座的基本上都有读过一些书籍,所以对于这一段话也并不陌生,就连张辽也多少知道一些,看见一旁的黄成表现的有些茫然,便靠近一些低声解释了一下。
“汉初,轻田赋,乃鼓励农桑也,此乃上善之举……”斐潜环视众人,继续说着,“然如今天下,田赋依旧,并无加赋,而流民甚众,无心禾庄,何也?此乃田赋之过乎?先秦兵甲皆盛,律法具严,然何以颓?”
这些问题一出,众人都是默默的思索着。
“劳役伤民!故而需摊丁入亩,以田赋取代徭役!劳役之事,有流民可使,有叛胡可驱,何必强迫自家百姓?”
斐潜斩钉截铁的下了第一个结论。
也只能是下这个结论,总不能说是士族的土地吞并导致的,然后矛头直指士族,要求士族将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无偿捐献出来,为广大的劳苦大众谋福利?
所以,这是一个不管是上层,还是中层,亦或是下层都可以接受的一个结论。
“其二,吾等之地,羌胡杂居,或叛或降,反复不定,乃吾等卒不强,士不勇乎?”斐潜继续加强语气说道,“此乃胡汉赋税不分而致!胡人追逐水草,居无所定,然吾等不思变通,使其同纳田赋更徭,甚有倍之,焉得不反?故而需胡汉两分,汉人缴纳田赋,胡人缴纳畜税,以部落为计,二十取一,廿下者可免。”
听到此处,贾诩缓缓的闭上双眼,然后微微叹息一声,又重新睁开双眼,郑重的朝着斐潜拱手说道:“君侯真知灼见,可惜君侯不能早登朝堂……若得此举,羌胡何叛耶?若推而广之,雍并二州,便落君侯之手矣!”
贾诩久居西凉,在这个方面的见到羌胡的事情,确实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多,自然也是知道很多时候并非羌胡天性就喜欢反叛,而是有时候确实难以忍受汉人官吏的欺压。
让一个胡人去缴纳粮草庄稼是如何痛苦繁琐的一件事情,就拿刍稾税来说,要先将牛羊皮等一切可以贸易的去换取钱币,然后再用钱币去买刍稾再去缴纳税,这样一来,相差何止一点半点……
贾诩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得了热切了起来,相互交换着眼神,越是琢磨斐潜的话语,便越是觉得有些道理。
“其三,有田必有户,有户必有田。有户无田者,迁户至田处;有田无户者,即没为公田。无故亡田者,轻者充军,重者徭役。再立军爵,庶人半顷,公士一顷,上造顷半,依据爵位,各有授田,授田赋半,民田倍之,若爵轻田重,致田倍于爵者,则赋税再倍之,以此类推。免车船等算缗,另设商户,三代以内,不得为官,其下田亩,皆倍税之。增交割税,得币者付其税,与胡相同,二十取一。”
最后,斐潜才抛出了最为重要的杀手锏。
阶梯式的田地税收制度。
授田,也就是军功田,可以享受最低等的税收,普通民田,则是需要缴纳正常赋税和田租,如果名下的田地超过了自己的军功爵位一倍,那就需要缴纳加倍的赋税,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只要这一条正式颁布,也就提高了土地兼并的成本。想要买卖田地,可以,不拦着,但是从授田变成民田,赋税就变化了,如果说民田达到了一定规模,那么赋税又再次的会提升,这样一来,买卖田地的产生的利润效应就会递减,从而让土地不至于过度集中到某一个人,或者是某一个家族的手中。
卫留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迟疑的说道:“……这个,君侯,若是家中无爵,岂非重税?”
“然也!爵田可荫三代,若是三代之后仍无新功,便转民田……”斐潜扫了一眼卫留,将声音提高了些,“诸位!麒麟阁上音尤在,云台诸将气长存!汉儿自当提七尺,无功何言荫子孙!”
张辽闻言猛然一击掌,朗声说道:“君侯此言大善!”
黄成也是连连点头,说道:“此乃天地正理也!”
就连一旁的枣祗、令狐邵等人也是纷纷表示赞同。
汉代此时大部分的士族子弟,依旧还是倾向于开拓进取的,并没有像宋朝之后那样的死气沉沉,因此斐潜的话语也激发起在座众人的豪情,一时间都纷纷点头赞叹,觉得很有道理。
想要有福利,那就去拼搏,去取军功!
“此乃吉时也,此亦凶时也。此间蒙昧之,此间智慧之。此亦可光明,此亦可阍黯。此或笃信之,此或大惑之。此有多丽之阳春,亦有绝念之穷冬……”斐潜朗声说道,然后环视众人一圈,“……愿与诸位共勉……”
厅堂之内的众人,相互之间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的拱手向着斐潜齐声道:“唯!愿与君侯共进退!”
第九八五章 夜正凉()
历史阶段不是由某个点,或者某条线所能激发,或是诱导出来的。
而是无数条线,无数个点按照自己的意志运动,交织,形成的一幅巨画,而这一幅巨大的画卷,是以这些无数的个人意志的累加而成,请注意,是矢量的和,而不是标量和。这些人的相互之间的意志可能是相同的,也有可能是完全相反的,因此叠加在一起之后,所构成的结果,也并非会符合所有人希望。
三国之所以是三国,这并不是由一个接着一个的历史事件简单的相加,而是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而成。三国之所以成为三国,有它的原因,但是也没有所谓真正的那个原因。
作为后世对于历史的研究和观察,自然是可以选着站在任何一个想要观察的节点,然后依旧上下时间的线索,对其中的变化进行总结或是延伸……
但是这种总结或是延伸,不代表可以对历史进行策划和预判。
在后世上,稍微对于历史了解一些的人,都会说三国群星闪烁,好看好看,精彩精彩,但是却没有看到,三国的大乱世打破了胡人和汉人之间的力量对比。五胡乱华的大乱世是汉代末年矛盾不断积累的结果,是人口大幅度增长后的一个转折点,虽然和晋朝的几个傻马有些联系,但是这几个败家爷们并不是最直接的因素。
斐潜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算是入夏了,但是现在的气温却算不得多高,比起之前两三年的温度来说,依旧要低了不少,尤其是夜晚,凉风一起,更是显得有些寒意……
秦汉两代,其实气温都很高的,据斐潜的了解,在黄河流域这一块的温度,应该和后世的长江以南的温度差不多,也就是说,其实在秦汉的时候,华夏的这一块土地上,热带和亚热带的占比其实是比较高的。
甚至到了三国晚期,华夏大地之上,依旧还有亚洲象的身影,所以曹冲也才有大象可以称……
但是现在,气温的下降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现象了。
斐潜仰头,冲着夜空哈出一口气,还好,并没有多少白烟。
不过,时间也不多了。
气温逐渐下降,会导致北方的草场不再适宜放牧,胡人必定会被迫向南迁徙,羌人,南匈奴,或者是鲜卑,这种情形是斐潜一个人无法以人力进行扭转的……
就像是跑毒。
不想被毒死就要跑到安全区。
当然,眼前的华夏土地,便是最为适宜的一个大乱世的舞台而已。舞台是脆弱而凶险的,整个的构成已经在改变。
风吹雨打,气温随着时间在一步,一步,一步的降低。
斐潜仰头望向天空,天空中无数的星辰,美丽且梦幻,就像是现在在这一块华夏大地之上的所有武将谋臣,闪烁着属于他们的光华。
孔子有云,礼失而求诸野。老刘家,中央集权丧失了“礼”,也就是规则,那么自然周边的“野”就出现了。
然而现在,位于中央的华夏之地上的人,在关中,在冀州,在豫州,在扬州荆州等等的区域的华夏人,这些惊才艳艳的人杰们,知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
答案是,他们不知道。
老刘家似乎已经腐败,曾经站在华夏顶端高呼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人,已经化为飞灰,但是新的道路要谁带领,他们也不知道。
脚下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曾经统御过东亚世界的大汉王朝,现在似乎成为了阻碍他们前进的绊脚石,他们愤恨的,将这个石头,砍碎,埋葬,但他们又奢望着再创辉煌,他们明知道旧的制度已经死去,但又试图在各个场合继续模仿,继续延续。
他们可以借鉴的,除了大汉,便是西周。
所以最终曹师兄才最终一再暗示,一再确认,我是谁,我是周文王么,嗯,我应该是周文王,我必须是周文王……
斐潜摇头,无奈的笑了笑。
细碎的脚步声轻轻响起,黄月英捧着一件大氅走了过来,先是微微曲膝行了个半礼,便绕到斐潜身后,将大氅披在斐潜山上,然后又转到前面,替斐潜系好,才仰着头,说道:“郎君,有心事?”
斐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嗯,是有一些……”
黄月英仰着头,大眼睛里面反射着天上繁星的华光,流露出几分的好奇。
“这个……”斐潜想了想,然后说道,“月英,你可知道盐铁专卖?”
黄月英点点头,说道:“知道,父亲大人有说过。”
“哦,”斐潜问道,“那么,是怎么说的?”
黄月英微微偏了偏头,模仿着黄承彦的语气语调说道:“嗯,此事,乃与民争利也,非善政,故不得行之……”
斐潜呵呵一笑,然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不对么?”黄月英问道。
“呵呵,”斐潜并没有直接给与一个答案,而是似乎说到了另外一个无关的话题,“……那你知道为何农耕田租等归入大司农,山川池泽则是归入少府?”
大司农,就是全国性的政府行政费用,而少府,则是主要供给皇室的开销和使用。
黄月英眨了眨大眼睛,说道:“这不是一向如此么?具体为何,我也不知道……”
斐潜呵呵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随意的就在厅堂前沿坐了下来。
黄月英见状,也没有一本正经的说这个行为不像个侯爷,而是连忙让人去拿了垫子来。
斐潜也没有拒绝,便接了过来,自己垫了,又取了另外一个放在身边,示意黄月英一同坐下之后才说道:“……天下之田,尽皆王田,四封之内,莫非王土……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黄月英点点头。
“上古之时,田地封出去了,成为井田,但是非田之地,也就是山川池泽不是田地,不能耕作,因此还是王地,禁止闯入伐木,甚至还设立虞人之职,专门用于看管……不过呢,这些山川池泽呢,是要烧炭伐木,捕鱼猎兽的,此类行为,被称之为‘奸利’,虞人可以征讨,但是终归是防不胜防,讨不胜讨,最终便放开了山川池泽,只在出入关隘之处,设立征吏,专职征收此等税收……”
“……而后,秦汉沿袭惯例,田地属于农户所私有,山川等依旧是皇室公有,因此田赋等归于大司农,而山川之出,归于少府……”斐潜转头看了看黄月英,继续说道,“……而盐铁之属,皆出于山川也……所以,这个盐铁啊,你说是与民争利,还是民与争利?”
“啊?”黄月英有些晕,“……这样说来……好像是……”
汉武帝搞盐铁,并非是为了自肥。
当时讨伐匈奴,军费浩大,不仅是大司农的钱都花完了,甚至还将汉武帝的父亲,祖父的积蓄下来的也都花光了。那个时候的汉武帝可以将手伸向广大的农户,甚至提高田赋,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田赋依旧是三十取一。
汉武帝先是自己下令从少府内拨钱,补充军费,然后下令地方上的有钱人,比如经营盐铁的商人自由乐捐……
当然,结果怎样,大家都懂。
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平常嘴上都像是抹了油,光鲜亮丽的口号喊了再喊,可是真的要其拿出钱来支援汉朝对于匈奴的战争的时候,就一个个打了退堂鼓。
于是汉武帝一怒之下,觉得说自己将少府的钱都拿出来了,而这些盐铁商人不仅用着属于自己少府的山地和资源,还不肯出钱,便下令收回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