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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春风起,城东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正在行进,时不时有游骑在队伍两侧经过,卷起阵阵尘土,使得如林的旗帜在阳光下笼罩上一层光晕,显得气势非凡。
去年(周国广德二年)十一月底,周国灭陈国,周军先下建康后下广陵,随后陈国各地传檄而定。
今年一月下旬,大军班师回朝,豳王宇文温留大将镇守建康,随即带着陈国天子陈叔宝,以及太子、宗室、陈国文武百官,启程返回长安。
队伍至京口渡江抵达北岸广陵,然后一路西进,队伍浩浩荡荡延续数百里,规模庞大,远远看去十分壮观。
如今已是二月下旬,凯旋之师抵达洛阳,稍作休息,便要经陕州、潼关入关中。
洛阳百姓纷纷出城,在官道两侧围观,一来要看看官军是如何威武,而来是想一睹南朝人物风采,以便日后有个谈资。
南北纷争数百年,现在终于天下一统,如此盛事,寻常百姓有幸参与其中,自然喜不自禁,官道两旁人头攒动,无论男女老少,纷纷踮脚、伸长脖子,试图看清楚队伍里的各色人等。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队伍中的各种旗帜、服色完全分不清楚,只知道哪辆马车好看,哪辆马车更好看,就是图个热闹罢了。
见着精神抖擞的官军,道一声“威武”,见着一队队依仗,赞一声“好看”,见着一匹匹高头大马,不由得感慨:这一日得喂掉多少粮食呀!
百姓们看热闹看得起劲,各种传闻也传得起劲,有传闻称,官军在建康台城搜出了金山银山,上万人搬了几日都般不完,所以大家都想看看,班师的队伍里运了多少车金银。
又有传闻说,一位姓王的将领,把陈国开国皇帝的陵墓扒了,将其遗骸烧成灰,然后直接吞到肚子里去,以报父仇。
这位王将军的父亲,据说四十年前为陈国开国皇帝所害,于是王将军这四十年来念念不忘报仇,如今大仇得报,却犯了军纪,也不知最后结局如何。
掘墓发棺、毁人尸骨,这可是耸人听闻的恶行,可子报父仇,却又让人感慨不已。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血亲复仇,天经地义,对于百姓来说,这就是天理,所以许多人想看看,这个王将军是何许人物。
如果没有道路两边的士兵维持秩序,怕不是看热闹的人群把路都堵了。
风尘仆仆的队伍之中,许多人累得不行,眼见着洛阳就在眼前,个个恨不得快马加鞭,入城好好休息。
洛阳官员早已做好准备,组织大量人力物力做好接待事宜,不仅早早搭好营帐以便让将士们休息,驿馆也已准备就绪。
驿馆不但要接待官军将领,还得接待陈国天子及百官,虽然对方已是阶下囚,但基本的礼节是要有的,免得被人非议。
如何处置陈国君臣,得由执政的丞相来决定,在那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自作主张,洛阳官员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驿馆吏员更是不敢怠慢,早就将馆舍整理干净,而因为要入住的人很多,甚至临时征用了许多民宅作为接待之用。
班师的队伍很长,入京的陈国官员也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于今日抵达洛阳、在驿馆住宿,所以洛阳驿馆此时临时扩大之后,做好接待绰绰有余。
前锋队伍前几日已经陆陆续续经过洛阳,如今入城的队伍,是豳王宇文温等主要将帅,还有随行的陈国天子、宗室,接待起来自然要格外细心。
豳王身为东京小冢宰,在洛阳有府邸,不需要入住驿馆,各将领依照官府安排,在城中有各自下榻之处,所以今日下榻驿馆的客人,是陈国天子及主要宗室。
半身瘫痪的陈叔宝,被人小心抬下马车,然后抬入下榻处,一路陪伴陈叔宝的沈婺华紧随其后。
太后柳敬言及其余陈国后宫妃主各有安排,自从做了阶下囚,周军倒没怎么为难这些女眷,无论是陈叔宝的嫔妃还是公主们,都安然无恙。
而同行的陈国太子陈深及诸位皇子,同样各有安置。
根据安排,陈深是和同母弟陈庄住在一起,但不知何故,两人在小院里干等着,一时半会无法入房内休息。
陈深处之泰然,陈庄却不同,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陈庄和陈深同为张丽华所出,但和仪表堂堂的兄长不同,样貌有些丑陋,不过父亲却十分宠爱他,正是因为如此,陈庄性情暴躁,动辄打骂、虐待随从。
如果是以往,谁敢这么冷落他,让他呆呆站在院子里,他肯定要拿鞭子抽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是阶下囚,不可能随意打骂周国的小吏,即便心里再不爽也得忍着。
兄弟俩就这么站着,没见有人来引他们入房。
远处一座阁楼,窗户微开,一根千里镜伸了出来,似乎有人借此窥探陈深和陈庄。
阁楼内,张丽华拿着千里镜,看着两个儿子,看着两个儿子平平安安,不由得眼眶发红。
自从她和陈“没于乱军之中”,就再未得见亲人,如今张丽华得宇文温特许,在这里和儿子见上一面,但只能远远看着,不可能说上话,更不可能真的见面。
陈国贵妃张丽华,早已没于乱军之中,如今的她是周国豳王的侧室张氏,能远远看着儿子都已经不错了,更别说见陈叔宝。
陈国灭亡,陈叔宝瘫痪,张丽华能挂念的就只有两个儿子,如今儿子入长安,今后会有如何安排不得而知。
若是被流放边疆,恐怕此生都再不得见。
想到这里,张丽华悲从心中来,却无能为力,只能借助千里镜,多看儿子几眼。
她在这边悲喜交加,陈在另一边同样悲喜交加。
陈为陈叔宝之妹,其母施氏为宣帝嫔妃,如今随着大军入关中,今日同样下榻驿馆。
陈已为宇文温侧室,如今得宇文温特许,在驿馆一处小阁楼上等着,用千里镜远远看到了母亲,还看见了两位兄长。
见着母亲和兄长安好,陈悲喜交加,捂着嘴啜泣,她不可能和母亲相见、诉说诉说相思之情,只能这么远远看着。
二月的春风缓缓吹过,如同剪刀般将一面珠帘剪断,无数珍珠倾泻而下,洒落一地。
第一百二十八章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灞桥,柳树青青,即将启程离京的人们,在桥边柳树林旁与亲友告别,离别之际亲友们折下桥头柳枝赠与远行者,此为“灞桥折柳”,已经成了灞桥一景。
灞水沿岸种植着许多柳树,每到春天便会柳絮纷飞,远远看去仿佛风雪飘洒十分好看,故而得名“灞柳风雪”,只是如今已是春末,灞柳风雪已入尾声,风光不再。
灞桥边上,即将外任刺史的王颁,与送行的亲友们告别,他弟弟王頍亦在送行之人当中。
去年年底,周国灭陈国,率先领兵进攻陈国京口、偷袭建康得手的王頍,虽然立了大功,却因为擅开边衅、不宣而战等罪名,有赏有罚。
王頍依旧是市舶司水师提督,得授上开府仪同三司,封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虽然他立了大功,却只得封侯爵,这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丞相没有认真追究他擅开边衅之罪,这已经算是法外开恩。
而王颁虽然协助官军平陈有大功,却擅自挖掘陈武帝陈霸先陵墓、将其遗骸烧成灰吞服,虽然事后自缚请罪,丞相也已赦免,但封赏多少都打了折扣。
不过王颁不在乎,父仇得报,他心愿已了,此生无憾,何况他能到河东做刺史,倒也是不错的。
此时此刻,王颁接过亲友们相赠的柳枝,互道珍重,随后上马离去。
灞桥边,陆续有人告别亲友离开,陆续有人返城,伫立桥头不动的王頍有些显眼,他看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又回首看看长安城,颇为感慨。
长安,指的是长安新城,故长安城如今已荒废,如今的长安新城位于故城东南、龙首原上,规模宏伟,气势磅礴。
随着天下归一,如今的新长安,作为皇朝国都,名副其实,而气势恢宏的宫殿,正缺一位名副其实的天子,君临天下。
陈国灭亡,前不久大军凯旋,丞相、杞王宇文明亲临骊山相迎,随后献俘太庙,场面十分隆重。
作为执政,任内统一中原,宇文明的声望大涨,那么不久的将来,劝进表如雪花般飞来,宇文明三辞三让,受禅称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天子年幼,毫无倚仗,迟早要禅让,届时,朝野内外,又是一番新局面了。
那么新君和豳王这俩兄弟之间。。。。
到时再说吧。。。
王頍收起思绪,骑上马,向着长安疾驰而去,他作为水师提督,不久之后也要离开长安,到东海之滨去,在许多人看来,他是白忙活一场,不划算。
不划算?笑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
长安,丞相府,书房,丞相、杞王宇文明,正与堂弟(弟弟)豳王宇文温交谈,杞王世子宇文理、豳王世子宇文维城及其庶兄宇文维翰亦在座。
而豳王妃尉迟炽繁,则在隔壁与杞王妃李氏交谈。
班师凯旋的宇文温,难得入朝一回,所以他经过洛阳时,带上王妃、世子、庶长子一同入京。
自故杞王去世已经两年,今日杞王、豳王两家人难得相聚,所以此时其乐融融,但宇文温携妻儿到访不只是走亲戚,还要话别。
他,即将带着家眷前往广陵,坐镇江南,何时能回来,未曾可知。
陈国灭亡,中原一统,将近三百年的南北对峙结束,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然而江南平定之后该如何治理,是宇文明必须考虑的问题。
虽然陈国灭亡,但江南人心未定,可想而知那些前朝余孽不会就此甘心,那么接下来陈国故地很可能会发生叛乱,朝廷必须未雨绸缪。
所以,宇文明决定要把建康拆了,夷为平地。
毁掉这个南朝政治中心,才能避免居心叵测之徒以占据建康为手段,再次聚拢人心,反抗长安朝廷。
对此,宇文温没有反对,因为他知道反对也没用。
且不说“历史上”隋国平陈后就拆了建康,就说当前政治局势,实际上两条历史轨迹下都是一样的。
陈国灭亡,南北对峙的局面结束,但这是政治、军事上的结束,人们心理上的南北对峙并没有结束,江南三吴地区的陈国故吏以及豪强,必然不服北方朝廷。
所以,作为征服者的北方朝廷,必然要把建康拆了,从心理上打击南方地头蛇。
建康不见了,那么即便有地头蛇发动叛乱,也无法获得一个有效的政治据点来凝聚人心。
这是周国统治集团的共识,宇文温何德何能去螳臂当车,当年宇文明收复邺城后,没有为了以绝后患而把邺城夷为平地,宇文温出力不少,这一次,他是无能为力了。
要想稳住江南,必须软硬兼施,宇文明已经下令免江南十年赋税,但这一举措不可能压住地头蛇的野心,所以需要派人坐镇江南。
为了防止此人以建康为据点,割据江南对抗朝廷,建康自然也不能留。
但总要有一处大城作为治所,那么江北广陵是最佳选择。
而镇守江南的最佳人选。。。。。
想都不用想,非宇文温莫属。
宇文温能耍手段抢了平陈大功,宇文明当然也能用阳谋把宇文温弄到长江边钓鱼,不如此,宇文明心中那股怨气哪里能化解。
兄弟归兄弟,做买卖都得亲兄弟明算账,更别说政治斗争了。
当然,宇文明倒不至于要把宇文温干掉以绝后患,毕竟宗室凋零,他若真成了孤家寡人,日后无法有效压制权贵,所以还需要宇文温帮忙。
但必要的制衡手段得有,免得宇文温尾大不掉,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上位者,必然要考虑制衡的问题。
所以,去年宇文明任命宇文温为平陈行军元帅时,就和宇文温约定好了,或者说是做了个交易。
平陈大功,给你,洛阳,给我。
洛阳,距离长安不过三百余里,如果某一天,某王派出骑兵突击长安,长安很可能就会变天,这对于某王来说诱惑很大,而对于另一个某王来说,威胁也很大。
为家国社稷,为了避免大家互相猜忌以至于最后兄弟阋墙、为外人所趁,兄弟俩还是距离远一些为好。
江南,在这个时代,比不上中原富庶,盘踞一隅苟延残喘倒是不错,但问题是建康被铲平后,以江北广陵为据点的势力,如何在北来大军面前撑下去?
宇文明为儿子预定的大功没了,不过顺水推舟让弟弟走远些,倒是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