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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龌龊()
临近午时,国子监,放学时间,学生们离开阅览室,走在前往饭堂的路上,三五成群,议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虽然如今是暑假假期,但有学生留校,所以校园里依旧人气十足。
林荫道上,人群之中,又有教师走在其间。
当中一人,年过五旬,体态削瘦,样貌让人不敢恭维,耸肩缩头似“山”字,远远看去犹如猿猴,有学生见着了,不由得好奇,低声议论起来。
欧阳询感受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昂头看去,那些人却恢复“正常”,作若无其事状。
这些人想说什么、正在说什么,欧阳询能猜出来,心中不快,奈何未得证据,不好发作,只能当做没看见,缓缓向前走,走出大门。
国子监大门旁,候着许多马车,其中一辆就是欧阳询府里马车,仆人见着他出来,赶紧迎上前。
欧阳询一边登车一边问:“行装都准备好了么?”
“回郎主,都准备好了,一会便能启程。”
仆人见欧阳询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没敢多说什么,待其坐好,示意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欧阳询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街景,琢磨起公务来。
乡试在即,他是国子监博士,奉礼部之命到外地监考,本来前几日就该出发,奈何国子监学务繁忙,他要交代许多事情,所以耽搁到今天才能走。
欧阳询要监考的考场,是益州总管府治所成都,本来路上耗时不短,还好关中入蜀道如今已拓宽、平整完毕,所以路上所需时间比之前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一,不然他现在出发,很容易“迟到”。
想着想着,欧阳询又想到方才校园里,某些学生对他指手画脚、窃窃私语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恼火。
他的样貌有些特别,年轻时就被人蔑称为“獠”,没想到几十年后一把年纪了,陈国灭亡近二十年,这种流言依旧在。
正常人被如此蔑称,多半当场就要翻脸,但当年情况特殊,他只能保持沉默,以至于流言越传越夸张,到最后直接说他是猿猴所生。
欧阳询知道自己的样貌确实有些那什么,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欧阳询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的身世有些曲折,籍贯湘州临湘,家族为当地豪强大族,祖父欧阳頠以军功晋升为梁国大将,讨伐岭表诸蛮,并在侯景之乱时弹压岭表诸蛮,直到陈国建立。
父亲欧阳纥子承父业,镇守岭表,任广州刺史多年,后为皇帝陈顼猜忌,拜其为左卫将军,入京赴任。
欧阳纥认为这是调虎离山,于是举兵反叛,第二年兵败身亡,欧阳家男女老幼押送建康,满门抄斩,独有十来岁的欧阳询侥幸逃脱。
数月后,恰逢皇太后去世,陈国皇帝大赦天下,欧阳询才躲过一劫,被父亲生前好友江总收养。
因为是逆贼后人,所以欧阳询面对恶意讥讽只能保持沉默,以至于那些人越来越肆无忌惮,流言越来越难听,说当年他母亲被山中猿精掳走,待得欧阳纥救回来时,已经珠胎暗结。
这种人生攻击是极大的羞辱,但欧阳询只能忍,所幸养父江总位高权重,没什么人敢当面讥笑他,这些流言也就是在私底下传播。
后来陈国灭亡,欧阳询本以为这种无聊的流言会渐渐消散,未曾料最近居然在长安城里传播开来。
陈国灭亡后,欧阳询在周国有任用,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不会主动招惹人,却还有人这么乱传谣言,他倒是能猜出原因,那就是嫉妒。
欧阳询写得一手好字,不敢说天下第一,但除了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的虞世南,没人敢跟他比字,所以有小人明面上比不过他,暗地里造谣中伤,说他是“猿猴所生”,此举极其恶劣。
所幸,当今天子不以貌取人,欧阳询任国子监博士,不止是教书,还要参与学政,多次得差遣外出公干,积累履历的速度比许多同僚要快,所以被人嫉恨倒也理所当然。
但即便如此,污蔑他人为猿猴所生,这种行为也太龌龊了!
。。。。。。
午后,阳光明媚,但宇文温的脸色却是乌云密布,作为天子,他很少有这种表情,一旦这种表情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
侍奉一旁的宫女、宦官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招惹了端坐不动的天子,就连窗边半开放式鸟笼里的白鹦鹉“一撮毛”,也识相的闭嘴,不敢吭声。
在一旁担任“秘书”职责的萧九娘,也察觉到夫君心情极度恶劣,小心翼翼的候着,生怕宇文温发飙打人。
她不是怕宇文温打自己,而是怕宇文温迁怒宫女、宦官,万一借题发挥让人把某某宫女、宦官拖去打,怕不是要活活打死。
虽然宇文温自从登基以来,宫里从没什么宫女、宦官被活活打死,但如今宇文温明显心情极度恶劣,萧九娘可不知道对方真要发飙的话会出什么事。
殿外传来说话声,随后一人出现在门口,萧九娘见着是观察使李三九来了,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你们都退下吧。”
听得宇文温忽然蹦出这句话,萧九娘示意宫女、宦官都退下,自己随后也退下。
待得殿内只剩站在自己面前的李三九,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问:“查出来了么?谁传的谣?”
李三九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奴婢无能,暂时查不到流言来源。”
“是么?”宇文温摸了摸颌下小胡须,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够狡猾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陛下!奴婢会继续追查,一定查到”李三九话说到一半打住,因为他看见宇文温做了个手势。
“无妨,嘴巴长在他人脸上,人家要说怪话,管不住。”宇文温冷笑着,看向李三九:“你,做两手准备,一边继续派人追查,另一边舆论该如何影响,你是知道的。”
“是,奴婢明白!”
“宣传稿,你们用心写,写完之后,朕要御览!”
“是,奴婢明白!”
一肚子火的宇文温,开始向李三九仔细交代起来。
事情的缘由,是长安城里忽然冒出流言,说国子监博士欧阳询,并非其父欧阳纥的“种”。
这流言,当年在陈国国都建康就有,说的是当年欧阳纥之妻年轻貌美,为猿猴掳走,被其强占以致珠胎暗结,获救之后生下样貌类猿猴的欧阳询。
如此人身攻击的无聊流言,让样貌确实有些难看的欧阳询饱受困扰,本来该看热闹的宇文温,却得暗探来报,说流言开始异变,或者说有了相似内容的流言在长安城里流传,目标直指皇后、太子和贵妃。
这流言,以当年(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于宫中遇刺事件为引子,暗指在事件中消失数月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是被蜀地猴精掳走的。
正如欧阳询其母的遭遇那样,尉迟氏是为猴精掳走、奸淫数月致孕,获救后生下一子。
便是当今太子。
不仅如此,那来自蜀地的猴精,在晋时志怪小说《搜神记》里就有记载,称为“猴玃”,专门抢掠民女“传宗接代”,待得女子受孕便放回家,女子所生后代,实际上就是猴精的种。
所以,蜀地许多姓杨的人,实际上是“猴种”。
流言里这个说法,连带着连当今贵妃杨氏及其所出的燕王都一起骂了,因为宇文温一直对外宣称,贵妃杨氏是蜀地女子(寡妇)。
所以,“欧阳询为猿猴所生”这个流言在长安出现,实际上是另一个流言的“引子”,幕后主使试图引出这个流言,同时污蔑皇后和太子、贵妃和燕王这两对母子。
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宇文温知道之后血管都差点气爆了,所以要立刻采取对策,赶在流言还未形成有效影响之前,就要将其扼杀在初生状态。
但这种事,他不可能公开辟谣,否则只会获得反效果。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宇文温一直花钱养着的队伍,是该发挥作用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夜,宇文温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看着身边熟睡的尉迟炽繁,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当年旧事如今被人借题发挥,让宇文温只觉心中烦躁,却又不能和皇后说。
流言,目前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未曾传到尉迟炽繁和太子耳中,李三九派人追查过,却无法查到最初的起源处。
幕后主使看来很谨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而言,想要揪出幕后主使基本不可能,除非对方出昏招露出破绽。
宇文温觉得与其等着别人露出破绽,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解决,编造流言的幕后主使是谁,其实已经是首先要找到的答案。
因为以尉迟炽繁的娘家身份,这种破事迟早会出现,光靠防人之口是防不住的。
更别说,流言的起点源于一个事实尉迟炽繁当年确实失踪过一段时间,这一点无法否认。
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在宫中遇刺,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与此同时,西阳郡夫人尉迟氏失踪一事,同样传遍长安。
当然,尉迟炽繁是被宇文温藏起来了,有宦官李三九陪伴,只是对于外界而言是失踪了。
于是,流言的编造者借着这一明面上的事实,开始编故事一分事实,九分虚构。
说尉迟炽繁是被猴精“猴玃”掳走,带回蜀地老巢,玩弄数月(实际上尉迟炽繁失踪没那么长时间)致使其怀孕后方才放回。
于是,次年出身的宇文维城(当今太子),就是野种。
实际上这种流言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照宇文维城出身的时间反推,再看样貌(像宇文温),就知道“野种”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但是,这种辟谣方式苍白无力,因为这不是公堂断案,原告、被告双方对质,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证即可。
若如此就能澄清事实真相,那么欧阳询也不会这么倒霉,被流言侮辱多年,百口莫辩。
坊间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在陈国时就有了,细节确实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着流言里的时间线,欧阳询之父欧阳纥南征岭表时是梁国大同年间。
然而根据李三九所查资料推算,那个时候(以大同年号最后一年记,侯景之乱爆发前两年),欧阳纥应该还不满十岁。
所以,大同年间真要有梁国的“欧阳将军”南征,从年龄来看应该是欧阳询的祖父欧阳頠。
事实上,到了南梁末年(陈霸先已于建康杀执政王僧辩,控制朝政),确实有梁军南征岭表,领军主帅正是欧阳頠。
那时距离大同末年已过十来年,欧阳頠还未进入岭南地界,其担任前锋的儿子欧阳纥(时年已有二十)便已攻破始兴,也正是那年,欧阳询出生。
且不说人、猴之间的生殖隔离,就以事实而言,欧阳询不可能是“野种”。
但他倒霉就倒霉在长得丑,身材消瘦、耸肩,看起来像猴,而且欧阳纥后来在广州刺史任上反叛,所以作为逆贼之子,侥幸苟活的欧阳询被人编排、羞辱,都不敢多说什么。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龌蹉的流言就这么流传开来。
寻常百姓听到这种流言,好奇心理作祟之下只会觉得刺激,首先欧阳询长得丑是事实,其父欧阳纥造反也是事实,所以,欧阳纥因为妻子被猿精奸污产子导致性情大变、以至于日后造反,难道不符合逻辑么?
这种时候,说什么大同年间欧阳纥不满十岁,对于喜欢听鬼怪故事的百姓没有用。
同理,大象二年初失踪了一段时间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被猴精强占以至于生下野种这种事,难道不让底层百姓津津乐道么?
一说到高高在上的贵妇人被妖怪玩弄、产子,粗胚们自然来了兴趣,而许多人也许在传谣时并不知道,当年的西阳郡公夫人,就是如今的皇后。
当流言广为人知,大家回过神来,知道西阳郡公夫人和当今皇后是同一人,那么,幕后主使的一个目的就达到了诋毁皇后和太子的声誉。
而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不过是个引子,让大家知道猿精掳走女子使其怀孕产子有“先例”,然后引出关于皇后遭遇的流言。
这种流言传出来,必然受到粗胚们的关注,在他们看来官府的解释就是掩饰,那么当流言四处扩散,对于皇后和太子的名誉是很严重的损害。
不过,只靠流言,就能达到废后、废太子的目的么?
当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怀疑的种子只要在皇帝心中种下,随着时间流逝,条件合适的时候,必然会发芽,然后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