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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从营帐深处走来,马背上是一个黑衣黑帽的结实精悍的男子。营门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脸,看上去三十岁出头,鼻子挺直,眼睛细长,如果不是长了一些麻点,这是一张相当英俊的面孔。营门官看了一眼他出示的腰牌,立即下令开门放行。男子出了营门缓鞴走了一阵,然后便伏低身体,胸口朝下,两腿如弓,全身支撑在一副银鞍之上。短鞭猛抽一下马臀,箭一样飞向前方。
怀州位于辽国上京的西北,背靠着峰峦叠嶂的大黑山,契丹人的母亲河潢河的一条源流绕城而过。上京是辽国的第一座京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于开国称帝后开始兴建。从那时到现在整整过去了半个世纪。辽国从前叫做契丹,自从二世祖太宗皇帝占有了幽云十六州,便将国名改称为辽。
骑手刚刚离开的大营现在是帝国的心脏,大辽的天顺皇帝正驻扎在这里进行春季狩猎。这种四季游狩的活动称为捺钵,意思是游走的皇廷。今日白天战绩辉煌,皇帝亲手射杀了一头黑熊,正在宴会大帐里掌烛庆贺。
骑手名叫女里。他出身贫贱,父母都是连姓氏都没有的下层族民。家里生活艰难,为了不饿死,很小就把他送到宫里当差。他的工作一开始是放马。女里没有读过书,但是头脑极其聪明。还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天生通识马性。在他眼里,马不是牲畜而是神种。他听得懂它们的语言,是真神还是劣种他一望便知。甚至不用看真身,只凭蹄印的深浅形状就能辨别良莠。无论多么难以驯服的烈鬃,到了他的手里很快就服服帖帖。马在战争中是最重要的装备,好马的数量和质量往往能够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凭着这一手绝技,女里步步高升受到重用。做到掌管全国马务的最高职位:马群侍中。
不久前皇帝得到一匹汗血宝马。这是回鹘上贡的从西域得来的纯正良种。但是没有人能将它驯服。几名御用骑手刚上去就被掀下来,都被脾气暴戾的皇帝当场下令杀了。最后轮到女里出场,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这位凭着管马当到侍中的官儿有什么本事。只见他低头和马儿说了几句话,拍拍它的脖子,一个飞身跃上光溜溜的脊背。那神物扬了扬蹄,全身直立,甩了甩长长飘逸的鬃毛,昂昂高叫一阵,腾云驾雾般飞起来。女里稳稳贴在上面,像是叮在那神骥背上的一只马牤。半个时辰之后,身上淌着红色的汗水的烈马驮着它的驭手昂首回归。它从此成为御前的最爱,起名红云飞。皇帝大喜,当时就要给女里升官加赏。赏赐什么都好说,皇帝有的是金银财宝;可是旁边的亲信大臣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官职可以给这个已经官至极品的马倌。转着眼珠想了好久,在陛下耳边说了一句话。皇帝大笑道:
“好,好,好,女里,朕给你封个爵位,就叫飞龙使。”从此马群侍中又有了一个响亮的封号。有人背地里说,一个贱奴当不起龙的名号,这样会折寿的。可是女里听不到这些,只觉得意洋洋如获天敕。
此时此刻飞龙使心如火焚,只恨胯下神骏不能肋生双翅。瞬间驰到五十里开外的一处规模不大的营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周围用马车、鹿角围成院墙,里面竖立着十几座帷幕。除了中间一座高大华丽的大帐,其他或大或小都是普通的素白毡包。此时里面的人已经进入梦乡,火烛灯笼都被吹熄,黑黢黢的营地只有门口点着两只火把。女里拍马直冲进去,站岗的卫兵在背后大喊:
“什么人,站住!”
女里回头大声道:“是我!快点灯笼火把!让所有卫兵集合!”
说着冲向一座简朴的大毡帐。翻身跃下,也不发话就一头钻了进去。帐中一阵高声交谈伴着起床穿衣的急促动作声,随即烛火通明光射帐外。
这座小小营盘很快就变得一片光海,像黑暗的夜空里一颗隐身的星星突然眨开了眼睛。光明照射下,几十条狗一起汪汪狂吠,骡马嘶鸣,人声嘈嘈。一辆华丽马车吱吱扭扭地拖到院中,很快套上两匹威武的驾马。半个多时辰之后,一串长长的火把出现在女里来时的山道上。
第五章 胜者为王()
这位大主管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拉开架势指手画脚地发号施令。太监宫女和仆役们顾不得又困又累,强打精神卖力地干起活来。清洁尸体、收拾垃圾、布置灵床,还把尸体屁股下面的金镶玉大龙床搬了出来。擦拭得干干净净,重新铺上崭新的锦绣褥垫和背靠,摆放在大帐中央。又搬了好几张太师椅和茶几,沏上浓浓的俨茶请在场的大人们享用。不知道什么从地方找来一张贵妃榻,点头哈腰地请耶律贤和燕燕歪着休息。
贤的眼睛从一进来就没有离开过那具尸体。刚一见时,那双肿胀的眼泡下面一双犀利的小眼晴还在瞪着,好像死都不肯瞑目地质问:“你这个没用的笨蛋也想坐朕的大宝之位吗?”现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阖上了,像头死猪似的被人摆弄。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恶心作呕,脑袋里那把小锯又开始上下开挫。萧燕燕偎在他的身边,实际上是为了给他一个依靠。他攥着妻子的手,指甲快要把那手上的皮抠破了。燕燕坚持让他躺下,希望又困又乏怕得要死的丈夫睡一会儿好不给这里添乱。自己则挨在旁边给他壮胆。周公公细心地找来了一条毛毯,她扯过来盖在丈夫身上。贤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一张网罩住,即使天塌下来也逃不掉,只能听天由命。
萧思温走到帐外,高勋、韩匡嗣父子和女里跟在身后。黑灰色的夜幕仍然遮盖着天空,刚从帐中出来的人都被冷风激得一哆嗦。萧思温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大氅把自己裹住。身体寒冷,可是他的心里却如同一盆炭火在烤。到现在为止事情相当顺利,就在背后的大帐之内两张王牌已经牢牢抓住手里:死了的大行皇帝,即将登基的新帝。灵前即位随时可以进行,新的朝代即将在他的手里拉开大幕。可是他清楚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最大的危险正在前面等着他。这里的实权掌握在殿前都指挥使兼政事令耶律夷腊葛手里。这个人过去是他的同僚,他们并没有公开交恶,可是此刻很可能已经变成他最大的敌人。大营中有扈从军两万人马,而且都是国中最精锐的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这个庞大的力量足以把他和他的寥寥两千兵马碾成齑粉。如果失败了,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王公大臣们齐集在此,他和他的同伙将被宣布为弑君谋篡的叛贼。
夷腊葛现在藏在哪里?他的计划是什么?为了能够以少胜多萧思温已经靠出其不意打赢了第一仗。可是现在他好像陷入陷阱之中。除了这座大帐,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他甚至看不见对手,只能感觉到头上已经布满了瞄准他的弩机。是不是计划太过冒险?有太多的漏洞足以置人于死命。也许几个时辰前是被野心冲昏了头脑,这次行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天祐神助,他将身败名裂贻笑千古。耶律贤不是什么真命天子,而是一个被他拖进漩涡的跳梁小丑。女儿、家人都会被他害死,侥幸存活的也将为奴为婢受尽凌辱。冷静,冷静,再冷静,现在一步不能走错。胜负就在毫厘之间,天堂地狱相隔并不遥远。他迎着猎猎晨风,眺望着远处逐渐显出轮廓的群山,强迫自己从紧张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趁着这一时刻的宁静,调动全身每一根神经认真地思考对策。
“萧侍中,高枢密,你们想要干什么!为什么带这么多兵擅闯大营!”
一个嘶哑的大嗓门突然响起,在黎明前的寂静中石破天惊一般。只见灰色的晨幕下无数的人头涌动,刀剑碰撞发出的细碎的金属声代替了漫野的风声,数丈开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黑乎乎的兵马的海洋,他们被包围了。耶律夷腊葛全副铠甲,上面沾满泥浆,领口敞开着,帽盔歪到一边,站在大队人马前面向他喊话。他的身边站着高大壮实的萧乌里只。
凶杀发生时夷腊葛在宴帐陪着饮酒作乐。夜深了,歌舞刚刚停歇,在场的只剩下皇帝和几名近臣,再有就是服侍的太监宫女。君臣们都喝得醉醺醺的,美酒还在不断地灌进肚子里。厨子们端着食盘走上丹墀,他们的身体遮住了皇帝。他听到咕咚一声,厨子慌忙逃窜,之后才发现皇帝倒在血泊之中。醉眼朦胧中他好像看到萧思温第一个扑了过去,还把手伸到皇上的鼻子下面,大惊失色地嚷道:“皇上被他们杀了!”开始他以为在做梦,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抢到丹墀之上。只见皇上趴在桌子上,胖脸枕着肥肉,眼睛瞪着,脸色惨白,头和身体几乎断开,脖子像泉口涌着冒泡的腥红稠液。如同冷水浇头霎那之间清醒过来。想起皇上的恩重如山无比信任,他感到悲伤欲绝痛不欲生,又觉得蒙受羞辱颜面扫地。作为殿前都点检,掌控着大营所有扈从军队,在皇帝突然驾崩的灾难面前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从那一刻到现在,他连口水都没喝,像只没头马蜂似地团团乱转。尽管确信已经断气,他还是传御医来急救。随时扈驾的御医正在另外的帐中睡觉。趿拉着鞋急急赶来,也只能履行验尸的程序。同时发出的第二道命令便是保留现场捉拿凶手。乱贼早就逃出了大营,他命左皮室将军耶律化哥带兵出营连夜搜山。为了避免混乱和封锁消息,他命心腹右皮室将军萧乌里只负责营内戒严,把守出事的宴帐,把所有的太监宫女、庖厨、使厮等等下人统统赶到一起严加看管以备鞫讯。他坐镇自己的帅帐指挥调度听取报告,并镇定心神认真谋划下一步该怎么走。忽然他发现大营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团团乱转发号施令,刚才还在的陪臣们好几个都不见了。女里这种小脚色无足轻重,可是萧思温呢?这位侍中大人是哪里热闹哪里就少不了他的角色,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消失了呢。找不到也没有时间找,只能揣着满肚子疑窦先忙眼前如麻的诸事。直到把守营门的军官跑来报告,才知道原来老家伙溜出营去又带了兵进来。他仔细问门官发生的情形,得知是高勋率领了大约两千人马的南京军队,还了解到有一辆豪华马车。他大惑不解,直觉感到这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老狐狸一定正在策划什么重大的阴谋。但是在御帐大营里区区两千人马能干得了什么?他问这支人马的去向,营门官指着宴帐方向说,向那边去了。夷腊葛一拍大腿叫声“不好!”,立即调集人马朝这边杀来。到了近前一看,果真这座大帐已经被南京兵马占据。等到完成对这座宴帐和占据其中的人马的更大包围,他才气势汹汹跳出来问罪。
“都点检大人,什么事?”萧思温压着怦怦心跳,显出气定神闲的样子问道。
“皇上刚刚驾崩,你带兵闯营,又占据出事大帐,想要干什么?”
“都点检大人,你我同殿为臣,素无冤仇,现在皇上暴崩,国难当头,你我当齐心协力共同承担天下大任。不要大喊大叫,咱们借一步好好谈谈。”萧思温带着一副诚恳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夷腊葛哼了一声:“说得好听。在下一直在找侍中大人,本来就是想要和您商量大事。可是大人却瞒着在下突然带兵闯营,倒让人怀疑是不是想图谋不轨。有什么要谈的就在这里说吧。”
萧思温上前一步,距离对方还有大约七八丈,尽量压低声音说道:“皇上驾崩,老夫以为千头万绪最重要的事莫过于速立新君。”
夷腊葛盯着对方那双贼亮的小眼睛,摸了一把下巴上密密麻麻的卷曲胡子,说道:“这倒和在下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已经派人以八百里加急去西北通知太平王回朝继位。”
“什么?大人想要拥立太平王?”
“难道萧大人有什么别的想法不成?人人都知道太平王是大行皇上最亲的人,皇上正要立太平王为储君。”
“太平王不合适。他戴罪在身,而且远在西北,就是回来最快也要十几天。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形势紧迫,外敌随时都会入侵,必须即刻策立新主。”思温耐着性子想要说服这个武夫。
“要是为了这个,本帅已经想好。先密不发丧,只要十天,太平王就可以赶回来。太平王英明睿智德高望重无人能比。我们共同辅佐新君,大人就是拥戴功臣。太平王还是大人的女婿,您应该比本帅更加拥护他。”夷腊葛撅起下巴说。
“太平王是谋逆凶徒,天下皆知,皇上出于仁慈才不忍杀他。你倒说皇上想让他继承皇位!老夫不会因为私情支持叛臣逆子,满朝王公大臣们也不会同意。谁当皇上不是你我说了算,应该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