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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江上撒网施罢。一日所得,恰好供给一家。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将鱼虾市上去卖,若勾了一日食用,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禅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见惯了的,况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与他一心一意,虽是生意浅薄,不多大事,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见水底一物,荡漾不定。恰象是个日头的影一般,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道:“你看见么,此下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取他起来,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网,搜的一声撒将下去。不多时,掉转船头牵将起来,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道:“是甚么好物事呵?”取上手看,却元来是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之文,又有篆书许多字,字形象符箓一般样,识不出的。王甲与妻子看了道:“闻得古镜值钱,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识者,才取出来与他看看,不要等闲亵渎了。”看官听说,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着日精月华,接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下炉开铸。上有金章宝篆,多是秘笈灵符。但此镜所在之处,金银财宝多来聚会,名为“聚宝之镜”。只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与前缘,合该兴旺。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镜之后,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垦田也垦出银窖来,船上去撒网也牵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珠来。
一日在江边捕鱼。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盘旋数番。急跳上岸,将衣襟兜住,却似莲子大两块小石子。生得明净莹洁,光彩射人,甚是可爱。藏在袖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来随侍。醒来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可见是宝贝了。”把来包好,结在衣带上,隔得几日。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宝物,愿求一看。”王甲推道:“没甚宝物。”胡人道:“我远望宝气在江边,跟寻到此,知在君家。及见君走出,宝气却在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是个识宝的。身上取出与他看。胡人看了喷喷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王甲道:“我要他无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说肯卖,不胜之喜道:“此宝本没有定价,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尽数与君买了去罢。”王甲道:“吾无心得来,不识何物。价钱既不轻了,不敢论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浊水皆清。带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道:“只如此,怎就值得许多?”胡人道:“吾本国有宝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来无不即死。所以要取宝的,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还要养瞻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身边,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从取宝总无妨了。岂不值钱?”王甲道:“这等,只买一颗去勾了,何必两颗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颗也好。”胡人道:“有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若折开两处,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王甲想胡人识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道:“此非凡间之宝,其妙无量,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钱,也不敢买,只买此二宝去也勾了。此镜好好藏着,不可轻觑了他!”王甲依言,把镜来藏好,遂与胡人成了交易,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时富足起来,然还未舍渔船生活。一日天晚,遇着风雨,掉船归家。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其声甚急。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若不得渡,这些人须吃了苦。急急冒着风掉过去载他。元来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摇过对岸。道上对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没处投宿。得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便道:“家里虽蜗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每不妨下顾的。”遂把船拴好,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分付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苦辞道:“不必赐餐,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栗喇有声,扑的一响,像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请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然是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王甲疑心,暗里走出来,听两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声息,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出外一照,叫声“阿也!”元来竹床压破,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挺挺的眠着。伸手去一模,吓得舌头伸了出去,半个时辰缩不进来。你道怎么?但见这两个道士:冰一般冷,石一样坚。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希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王甲道:“也是。”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销熔了。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我每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不容。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便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每一片心,也结了我每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每知时识务,正该如此。”
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道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番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实,买祠部度碟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元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的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勾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拨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无非穷促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曰总是登临,音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一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得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困,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
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
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是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伸,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时,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喧怪!”法轮晓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