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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烧烤之前,李素还是下了一道很平淡的命令。
“请孙县令过来,就说晋王殿下和我有请,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
孙县令来得很快,一脸慌张焦急,脸上被烟熏得半红半黑,一片污浊,两眼瞪得通红,似乎刚刚哭过,进了县衙庭院,看见李素二人后,孙辅仁扑通一声跪倒,大哭道:“下官监管不力,百姓的救命粮草被贼人烧毁,下官死罪,愿自刎于前,向百姓谢罪!”
李素抢前一步扶起了他,温声道:“孙县令辛苦,此事怪不得你,粮草是晋王殿下的禁卫所监管,寻常人等无法接近,孙县令也接近不了,今日粮食被烧是禁卫的责任,怎能怪得了你?快快起来,喝口水,咱们商议一下对策。”
孙辅仁跺了跺脚,急道:“这个时候还商议什么对策,先救火要紧,能救回多少算多少,不然晋阳可就真乱了!”
“不急不急,事情要从源头查起,源头堵不住,救回再多的粮草终究还是会被贼人毁了,孙县令你说呢?”李素笑着拉回了孙辅仁。
“源头?”孙辅仁愣神的片刻,已被李素拉了回来,木然呆滞地跪坐在草席上。
鲜红白嫩的麂子肉是前两天禁卫们上山猎来的,虽说晋阳闹灾,可下面的人怎么也不敢慢待了李治三人,所以每顿饭里总也能见着一些荤腥,李素二人自从出了长安,可真没过什么苦日子,典型的朱门酒肉臭,包括此刻。
李素挥退院内的所有禁卫,只留下方老五和王桩站在身后侍卫。
烧烤由李素亲自主厨,李素的口味向来精致且刁钻,除了精心教出来的自家厨子,别的地方的饭菜鲜少能入他口而不被挑剔。麂子肉被切割成极薄的一片片,然后被穿在一根根竹签上,面前架着一个小铜盆,盆内炭火烧得正旺,盆口正中横着两根铁条,竹签摆在铁条正中,被火一烤很快滋滋冒油,瞬息间可见鲜红的肉条渐渐烤成了金黄的焦色,并散发着阵阵肉香。
李治不知是不是被传染了李素的没心没肺,此刻居然也对城外粮草被烧一事毫不关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瞪着冒油的肉条,喉头不时咕噜一声,吞一口口水,眼中馋色毕露。
孙辅仁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魂不守舍地扭头看看天空不断窜起的黑烟,又回过头瞥着李素二人,神**言又止,眼中露出一丝愠色,显然对李素二人一反常态的淡定和漠然感到很不满,又碍于二人的身份,一时不敢发作罢了。
李素的眼睛也只盯着肉条,看着肉条滋滋冒油,李素不慌不忙地三根手指拈起一些磨细了的盐粒和茴香,均匀地撒在肉条上,对孙辅仁焦急和不满的神情视而不见,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没有眼前这几串肉条重要。
良久,李素眼睛仍盯着肉条,却打破了沉默,淡淡地道:“有句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粗听很有道理,可细细一琢磨,又觉得未免失之偏颇,众所周知,烹小鲜当然要用慢火熬炖,讲究的是个火候,还有一个耐性,两者都做到了,小鲜就算烹成了,跟治国的道理一样,只不过呀,治大国不能总是烹小鲜一样不温不火,该用猛火时还得用猛火,这就跟大夫看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有的病人适合用温文之药慢慢养息,有的急症却必须马上用猛药止住,否则必有性命之虞,其实咱们现在的烤肉也是这样,火太小了,肉条半生不熟,吃了闹肚子,火太大了,肉条马上就焦糊,可就吃不得了”
李治满头雾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罗嗦这一大堆话有什么目的。
孙辅仁也是一脸迷茫状,朝李素拱了拱手,道:“侯爷高论,下官受教良多,只是城外火势”
“城外的火势别管,咱们只说烤肉的火势”李素总算抬起了头,朝孙辅仁咧嘴一笑:“虽然都是火势,但此火非同彼火,孙县令,咱们好好聊天,别歪了楼啊。”
孙辅仁叹了口气,情知今日这位李侯爷是要没心没肺到底了,只好颓然垂头道:“愿听侯爷教诲。”
“这就对了,聊天嘛,你来我往的,话题总要说到一起才能愉快的聊下去嘛,不然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聊的不是同一件事,换个脾气急的坐你面前,孙县令,你这会子怕是已经挨揍了。”李素淡淡笑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飞快翻弄着竹签肉条。
孙辅仁苦笑,没吱声。
李素淡淡道:“嗯,刚才关于烤肉的话题呢,说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咱们换个话题,孙县令,你上任晋阳县令多久了?”
孙辅仁一愣,想了想,道:“三年有余。”
“三年了,也算是造福一方了,上任这么久,想必父母婆姨和孩子都随过来了?天伦之乐可是难得呀。”
“是,前年已将父母和夫人孩子带来了晋阳,就住在县衙后院,今年闹了灾,下官每日忙碌,顾不上家小,便派人将父母孩子送回了家乡,身边只留了夫人。”
李素点头:“倒也可怜,说是当官了,家小还是难免颠沛之苦,世人都说当官的享福,不坐到这个位置,焉知其中不为外人道的苦楚?孙县令之苦衷,我感同身受呀。”
孙辅仁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长安方向遥遥拱手,道:“忠孝难两全,既然当了官,当为陛下效死命,家小便无法再顾了。”
“说得好!”李素笑着赞了一声,随即递过两串肉条,道:“肉烤好了,尝尝我的手艺,当官我或许不如你勤奋扎实,可厨艺我却当仁不让,快,趁热吃,麂子肉是野味,凉了可就有腥膻味了”
李治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行了,这时也顾不得王爷的面子,朝李素一伸手:“还有我,还有我!”
李素瞪了他一眼,叹道:“殿下,你好歹也顾及一下皇子的仪态好不好?”
轻轻的责备,李素还是递过两串肉条,李治不客气地取过,张嘴就塞,顺便还抽冷子白了李素一眼。
眨着眼,看着慢吞吞吃相文雅的孙辅仁,李素充满期待地笑道:“孙县令,味道如何?比别人烤的肉好吃多了?”
孙辅仁这时哪里有什么心情尝野味,闻言胡乱点点头,并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你快乐就是我快乐,孙县令,能吃到泾阳县侯亲手烤的肉,不谦虚的说,你真是三生有幸,长安城里多少国公郡公都喜欢我家的饭菜,连陛下都派御厨来我家学艺呢,我李家的饭菜可是长安闻名的”
孙辅仁敷衍地赞了几句,食不知味地嚼着肉,眼神却渐渐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变化。
李素又取过几串新鲜的肉条,放在架子上翻烤,嘴里淡淡地道:“我大唐武德年间便恢复了前隋的科考,取天下寒士而仕之,不知孙县令可曾参加过我大唐的科考?”
孙辅仁脸颊微微一抽,放下了手中的肉条,垂头沉默片刻,语气顿时变得有些低沉。
“下官是荐举而入仕,不曾科考过。”
李素淡淡地道:“哦,不曾科考过,嗯,很正常,大唐说是有了科考,但如今门阀世家遍地,门阀之中名士才子众多,由世家门阀荐举而仕,也算是正途只是孙县令,本侯有点好奇,听说你本是齐州人,荐举你的是哪一家门阀呢?”
孙辅仁眼皮一跳,道:“是齐州陈家所荐举。”
“齐州陈家?呵呵,这个家族似乎不是太出名呀,早年隋朝时陈家有人当过两任刺史?除此再无人才所出,能在晋阳龙兴之地当这一县父母,怕不是小小陈家能办到的事”
李素手中不停翻动着肉条,眼睛也盯着它们,可目光却多了一抹寒意,仿佛忽然拔出鞘的利剑,森森的冷芒连火红的炭火都掩饰不住。
“孙县令,陈家的背后,是否还有世家门阀?这个门阀的根基是否就在晋阳附近?比如太原王氏?”
含笑的眸子抬起来,李素笑吟吟地看着孙辅仁,却见孙辅仁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眼中一片震惊和绝望之色。
“孙县令,刚才我说过,麂子肉要趁热吃,凉了可就坏了味,别愣着了,快吃呀。”李素眨着眼好心提醒道,语气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吓坏了他似的。(。)
第六百一十章 水落石出()
李素和孙辅仁没有动作,一旁大吃特吃的李治却呆住了,手里长长的竹签肉条啪地掉落在地,震惊地睁大了两眼,呆滞地看着李素和孙辅仁。
李素含笑不语,孙辅仁脸色苍白,只看着二人的样子,李治便明白了一切。
“孙县令,你竟竟然是”李治颤巍巍地指着他,神情一片惶然无措。
小小的年纪,今日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人心世情的险恶。
锵!
李素身后的方老五和王桩愣了片刻,同时拔刀出鞘,冰冷的刀锋一左一右架在孙辅仁的脖子上。
乐融融的烤肉宴,瞬间变得紧张凝重,剑拔弩张。
李素仍带着微笑,朝王桩和方老五摆摆手,笑道:“别那么紧张,对孙县令客气点,他是读书人,就算玩弄名堂,也断然不会亲自出手行刺我和晋王的,把刀放下,给孙县令一点体面”
方老五和王桩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大意,二人一左一右拽住孙辅仁的胳膊,然后从上到下开始搜身,确定孙辅仁身上没带凶器后,这才收刀入鞘,退后一步,眼睛仍满是戒备地盯着他,随时保持着挺身护驾的姿势。
自刚才被李素一语道破身份后,孙辅仁的脸色便白得厉害,听到李素的话后,终于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一礼道:“多谢李侯爷,为我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这次的自称不再是“下官”,而是“我”了。
李素摇摇头,道:“不必谢我,就算是这些日子你为灾民前后忙碌奔波的答谢,哪怕你都是装出来的,毕竟也做了一些实事。”
孙辅仁惨然一笑:“不错,齐州陈家背后,还依附着更庞大的门阀世家,而我,就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
李素长长一叹,整个人不知为何忽然泄了气似的,刚才展露的逼人锋芒不复再见。
从烤肉开始,李素外表看似懒散惫怠,实则心中却紧紧绷着一根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因为他自己清楚,从粮草被烧的那一刻起,便是摊牌之时,对方抢先动手,看似乱了民心,但从反面来说,何尝不是自露了马脚?所以烧粮之后,李素没着急指挥救火,反而第一时间进了县衙,招孙辅仁过来烤肉,用意也在此,相比之下,挖出隐藏在晋阳的毒瘤,将幕后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件事远比救火重要得多。
此刻听到孙辅仁终于亲口承认,李素整个人顿时感到一阵恍惚,说是松了一口气也好,或是胜利之后的疲惫也好,忽然之间,满是战意的情绪竟一泄而去,剩下的却是一股浓浓的虚脱和释然。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李素闭上眼喃喃道。
孙辅仁垂头,神情痛苦地道:“我本是齐州寒门之子,自幼聪颖好学,熟读圣贤经义,那时满腔报国之心,只想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不求闻达于庙堂,只求为天子守牧尺寸之地,造福一方百姓,直到学有所成,欲赴长安科考时,才发现世事人情非我所料”
“科考这个东西”孙辅仁无奈一笑,道:“科考是寒门学子的唯一出路,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只不过,科考在那些世家门阀眼里却是不共戴天之宿敌,因为科考取寒士而仕之,绕过了世家门阀荐举这条必经之路,从此寒门士子不必再往门阀投卷,便可直接以锦绣文章而入仕,入仕之后的寒门士子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哪家门阀世家的党羽势力,而是直接忠心于皇室天家的能臣干吏,对门阀来说,科考便是天家削弱他们势力的一柄利剑,所以他们痛恨科考,同时也千方百计阻拦寒门士子参加科考”
“贞观九年,我自问学有所成,便欲拜别父母,前往长安应试,然而齐州陈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便派人出来阻拦,我刚出齐州城不到三十里,便被陈家快马追回,同时追回的,还有齐州城近二十名同样准备去参加科考的士子,把我们半逼半请地带回了齐州城后,陈家的家主召见了我们,言称我等学子不必科考,陈家可为我们向朝廷举荐,当然,言下之意我们后来才知道,既然是陈家举荐,将来为官后自然便成为了陈家势力党羽,尽心以陈家的利益为己任”
孙辅仁笑得愈发惨然:“那时的我年轻不通世事,而且名利心甚重,一心想着当官,犹豫之后便答应了陈家荐举,过了半年,我果然当了官,先是河东代州辖下一个小县的县令,后来因为我为官尚算勤恳,上任后一年内开荒种粮,大兴水利,鼓励婚育,任内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