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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笔,李世民长叹一口气,阖目养神许久。
殿内一片寂静,安静得仿佛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知想起了什么,连气息都有些乱了,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睁开眼,李世民从桌上一角取过一只小金盒,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鸽蛋大小乳白色的丹药,李世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取过丹药塞入嘴里,和着茶水吞了下去。
丹药似乎有些效果,服下不到半炷香时辰,李世民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只是脸上的那片红润却显得有些诡异,透出一丝不健康的青灰色。
服药之后的李世民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连久滞混沌的思路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拧眉沉吟片刻,李世民忽然扬声道:“常涂何在?”
穿着绛紫色宦官服的常涂如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外。
他是一道无声的影子,随时随地等待李世民的召唤。
李世民抬眼扫过他,淡淡道:“进殿来。”
常涂沉默着走入殿内,离李世民十步时站定。
李世民看着他,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朕生死相依之人,可以离朕更近一些,不必避嫌。”
常涂沉默着又往前走了五步,便再也不肯走近了。
规矩永远是规矩,五步便是君臣的规矩,再近就是逾矩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雉奴这两日在宗正寺过得如何?”
常涂恭声道:“悠闲度日,荣辱不惊。”
李世民露出不忍之色:“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头,也不知宗正寺里吃住如何,可有受委屈”
常涂垂头道:“陛下放心,老奴的人时刻盯着宗正寺,这几日晋王殿下一切都好,期间有泾阳县公李素去探望过他两次。”
李世民一愣:“李素去探望雉奴?”
“是。”
李世民沉默片刻,又道:“只是探望吗?”
常涂轻声道:“二人说话时摒退左右,老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李世民眉头一蹙,道:“从冯渡被刺案发之前到现在,李素在长安城里那点小势力可有异动?”
常涂道:“未动一兵一卒,事涉晋王,晋王与李素交好,而冯渡被刺的源头便是促请成年皇子离京,老奴当初也怀疑冯渡被刺是否与李素有关,于是特意遣人盯住了李素和他那个同乡王直,并下令内应严密监视那股势力的一举一动,可是这些天过去,李素并无异常举动,王直手下那股势力也并无任何动静,老奴以为,此事恐与李素无关。”
李世民哼了哼,脸色有些复杂。
李素的猜测没错,早在李素设计破坏东阳公主与高家的联姻这件事开始,李世民便怀疑有人搞鬼,派常涂暗中查过之后,李素和王直设在长安城市井的那股势力便落入了李世民的视线内。
之所以没有选择治罪李素,李世民的想法与李素判断的也一样,刚开始这股势力并不强大,几十百来号人,其中大部分是市井无赖痞子,再加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游侠儿,看在李世民这样一位帝王眼里,自然是嗤之一笑的,简单的说,那时李素手下的这股势力,李世民连收拾的心情都懒得动,根本就是不屑收拾他。
后来,王直不断的将势力扩充,内部的上下等级和规矩也渐渐森严起来,而且在制造长安城舆论,以及打探各种消息方面颇有建树,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常涂的眼睛,随着它的日渐壮大,常涂终于开始正视这股势力了,把它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世民面禀,到这个时候,李世民才重视起这股势力,也是在这个时候,由常涂亲自挑选的十来名内应混进了这股势力中。
作为帝王,是绝对不容许眼皮子底下有这么一股不由自己掌控的势力存在的,按理,李世民应该第一时间将这股势力铲除,然后将李素重重治罪,可是李世民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这股势力其实并未给长安城和朝堂造成多么大的损害,从内应细作源源不断传递出来的消息,以及这股势力种种所作所为来看,它存在的目的并非为了在长安城翻云覆雨,而是李素自保的一件工具,除了保李素,它根本没做过任何损害社稷威胁宫闱的事。
这个事实终于令李世民高高举起的屠刀轻轻放下了。
保李素不算理由,朝堂那么多大臣都想有自保的手段,也没见谁丧心病狂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暗中培植出一股势力来自保,只是李素是个例外。
一来李世民知道李素并无野心,他培植这股势力的初衷不是为了谋害谁,而是为了不让别人谋害他。二来,随着常涂派出去的内应在这股势力内部渐渐占据了高位,它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已在李世民的掌握之中,铲除它只是一句话的事,李世民反倒不着急了。
最重要的原因是,李世民对这股势力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数年下来,它的羽翼已渐丰满,内部的组织结构,上下等级,各种打探消息和利用舆论的方法,以及上下垂直单线联络的管理方式等等,令李世民叹为观止,很多方面甚至是常涂那帮手下都做不到的,李世民暗暗赞叹李素委实是个人才,就连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也能弄出一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新花样,这股势力如果改头换面,成为效忠朝廷和皇族的一部分,李世民对朝堂的掌控想必更是得心应手。
于是李世民动起了将这股势力收为己用的心思,这才让李素没心没肺的逍遥到现在。
“你确定李素未参与其中?”李世民冷冷问道。
常涂静静地回道:“老奴不敢打包票,但十有八九应该没有参与。”
李世民点点头,道:“既然未参与,那么冯渡被刺一案应该与他无关,暂时先撤回监视李素和王直的人手,给朕仔细查查雉奴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这桩案子朕越想越不简单,里面恐有更深的内情”
常涂道:“老奴也认为此案不简单,从冯府莫名其妙冒出一个下人被灭口开始,到晋王殿下身边一个侍卫被牵连,虽说一切皆是铁证如山,可老奴总觉得不对劲,好像冥冥中有人刻意安排,将这些证据若隐若现的埋在浅处,只等老奴上当,与其说这些是铁证,还不如说它们都是一个又一个圈套,老奴现在就有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
李世民一愣,脸色立刻有些难看了:“连你也这么想,看来不是朕的错觉了,雉奴极有可能被冤枉了,可怜了朕的雉奴,被人冤枉却有口难辩,还那么懂事,主动请命圈禁宗正寺”
李世民眼眶微红,随即敲了敲桌案,道:“既是有人故意冤枉雉奴,常涂,你有没有想过是何人所为?”
常涂沉默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老奴以为此案恐与立储有关!”
李世民神情不变,显然对常涂的推测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疲倦地阖上眼,声音嘶哑道:“立储立储!他们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朕还没死呢!”
常涂垂头静立,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李世民神情复杂地问道:“按立嫡不立庶的礼制,眼下朕的皇子里,嫡子只有青雀和雉奴二人,你的意思莫非是青雀在构陷雉奴?”
常涂轻声道:“老奴没查清楚前不敢妄言,也许是魏王殿下,也许是陛下那些庶出的皇子用各个击破之法将两位嫡子除掉后,他们也有机会问鼎东宫之位,还有一种可能,此案或许是朝臣甚至门阀世家所为,老奴实话实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以前,就连就连陛下的后。宫娘娘们,也不能排除嫌疑,这件事太大,牵涉太广,任何人都有动机干出刺杀冯渡,嫁祸晋王的事,一旦他们达到目的,所获必然不小。”
李世民长吸一口气,脸色已铁青。
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可是俯下身放眼望去,却是一片虎视眈眈,儿子也好,朝臣也好,门阀也好,天下皆是他的敌人!
皇帝做到被身边人算计的地步,自己果真配得起这“天可汗”的尊号么?
揉了揉眉心,李世民头疼得厉害,拧着眉闭上眼,久久没说话。
“叫内侍省再给朕拿一颗福寿丹来”李世民疲倦地吩咐道。
常涂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忍不住道:“陛下,丹药一物,多服伤身,殊为不益,老奴以为”
“闭嘴!朕的事轮得着你来说么?”
常涂叹息一声,只好转身令殿外值守的宦官传旨。
回到李世民跟前时,李世民仍旧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没精打采地道:“想办法派遣或收买一些眼线,伺机混入魏王及诸皇子府上,他们的一言一行必须向朕详禀,查清楚此案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
常涂凛然领命。
“还有,褚遂良,房玄龄等重臣府上也安排眼线进去。”
“是。”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随即神色变得坚定,道:“辅机府上也安排人进去。”
常涂一愣,有些震惊地看着他,接着马上垂头,恭声应了。
第八百四十二章 重拿轻放()
帝王注定孤独,注定无情。
有情有义的帝王不是没有,这类人通常死得比较早,要么被人谋反改朝换代,要么在被人不断背叛中心塞至死。
华夏上下五千年,李世民绝对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皇帝,或者说,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政治家,二十四小时演技在线。
该示弱时一定会示弱,他的兄长李建成就上了他的恶当,终于在玄武门中了埋伏,被他弄死。该忍气吞声时一定会忍气吞声,东。突厥兵临长安,他骑马出城,神色平静地签下屈辱的渭水之盟,两年后,大唐实力突涨,他马上翻脸不认人,手下第一大将李靖擒获颉利可汗,当年的屈辱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成功的帝王有很多副面孔,他永远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说出最合适的话,做出最合适的决定,露出最合适的表情。
李世民无疑是成功的,今日的他再次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决定。
从冯渡被刺案发,一直到他最疼爱的儿子李治被构陷圈禁,李世民敏感地察觉到,朝中有一股暗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继而翻云覆雨,左右朝局。
这股暗流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在推动,但他知道这股暗流最终的目标是大唐的东宫之位。
近日发生的一切,如果用东宫立储的理由来解释,以前无法解释得通的东西顿时豁然开朗了,前后事实串联起来,这根本就是争储啊!
李世民决定不能坐视了,说来可笑,他亲手干掉了自己的兄长和弟弟,可他却非常反感自己的儿子手足相残,觉得这简直是礼乐崩坏,道德沦丧的畜生行径,当年自己干过的事仿佛得了失忆症似的忘光光了
魏王李泰那张肥胖憨厚的面孔在李世民脑海中反复闪现。
冯渡被刺跟他有关么?或者,是朝堂暗中参与争储的重臣,又或者,是哪个世家门阀在兴风作浪,意图离间天家骨肉?
李世民忽然觉得很累,戎马一生,创下这煌煌伟业,天下未有敌者,挥兵可平天下,却平不了一个家。
不论推动这股暗流的是什么人,李世民都必须一查到底。
立储是关乎大唐未来百年社稷的大事,李世民不容许任何人暗地里操纵它,运作它,哪怕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哪怕是身边最倚重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任何人都不行。
江山姓李,江山由谁来继承,必须只能由他说了算!
朝堂民间这些日子来的窃窃私语,终于被正大光明的搬到了李世民的桌面上,立储的话题李世民已无可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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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终究会来。
费尽辛苦布下这么一局棋,随着晋王李治的嫌疑被坐实,继而被圈禁宗正寺,眼下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皇子刺杀朝臣,当然不可能圈禁几日便算了,大唐虽然名义上是李家的,但大唐的法律却是天下人的,现在没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皇子杀了一个朝臣,也不能让他太轻松,仅仅圈禁是绝对不够的。
案件酝酿到如今,火候正好够了。
第二天的朝会上,一位名叫宋甫晨的监察御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李世民递上了一份奏疏,请求严惩凶手,给屈死的同僚冯渡一个交代,也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这份奏疏的末尾落款写的不仅仅是宋甫晨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御史台四十多名御史,以及三省六部一百余名四品以上官员的联名,署名官员品级最高者,赫然竟是国子祭酒孔颖达。
孔颖达是先贤孔子的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