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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冥火注入李银师脑中,同时默念道: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七十四 死者永不灭()
那冥火沉淀消失,融入李银师尸体。形骸见此情景,忽然间有些慌乱,他想要阻止此事,但愣了许久,终于缩回手。
他问自己:“这么做当真明智么?李将军他。。。。他愿意活过来么?”
盗火徒的生命极度可悲,被世间排斥,所在之处会受冥火污染而腐化,世间的人误解他们、躲避他们、憎恨他们、猜疑他们,追杀他们。即使他们没犯任何错,也难受到宽容。他们的身躯是虚假的,由死去的尸块拼凑而成。他们心底充满无法填满的空虚,由于空虚,他们逐渐堕入疯狂,川枭如此,亡人蒙如此。
形骸见得太多了。
李银师一动不动,形骸不知冥火何时生效,他以往从未这么做过。
他想起自己读过的书,关于人死之后的情形,海法神道教与纯火寺各有观点,两者未必矛盾,甚至都可能无错。
纯火寺说:人体内有魂与魄,魂掌管人的智、德、意、情;魄包容人的欲、恶、恨、煞。人一死,他的魄会留在体内,随着尸体一齐腐烂消解,短短几天内,魄就会消散无踪。但有些时候,这魄太过强烈,恨意太大,会成为僵尸。僵尸是低下之物,连最愚蠢的野兽都不如,笨拙而残忍,只知杀人吃肉。
人的魂则会遁入轮回,进入往生。乾坤法则将审判此人一生的事迹,赏善罚恶,使魂飞升或堕落。魂的最高境界是五行神龙,魂的最坏下场是蛆虫蝼蚁。若这人作恶太多,他的魂会一世一世退化,由觉醒者变作凡人,由贵族变作穷人,由人变作牲口,由牲口变作臭虫。若这人行善为乐,他的魂将一世一世高升,下一世会觉醒为龙火贵族,甚至仙神、佛陀、神龙也不在话下。
纯火寺不承认灵阳仙、月舞者高于凡人,控诉他们为诱人走上歧途的魔鬼。形骸知道这话不对,但无意反驳,毕竟他们是龙火国的大敌。
到海法神道教的书中,则另有说法。
神道教认为:除了凡间、天庭、妖界、梦话之外,在不知名处,另有一个世界,名曰阴间。那是魂的归宿之一。
人的魂若对凡间太过留念,或者爱恨难忘,又或者受子孙后代怀念太深,受到太多贡品,坟冢中陪葬丰厚,便会形成极牢固的缘,令这魂无法忘却一切,进入轮回境界。这时,魂将穿越时空,在阴间醒来。
他将成为亡灵。
形骸见到过许许多多的亡灵:比如麒麟海的小鬼魂,比如声形岛的归墟妖,比如兆国草原上的阴兵,比如解元城天空无尽的鬼影,甚至魁京或许也是亡灵。
就如人一样,亡灵也分高下阶层。身前葬礼隆重的,死后在阴间也将享尽富贵。海法神道教对此仅有推测,毕竟无人真正去阴间走过一遭,能够亲眼目睹。
所谓阴影境地,或许正是阴间与凡间重叠而生的异域,因而在阴影境地中,凡人会逐渐死去,亡灵能自由出没。
纯火寺斥神道教所言为歪理邪说,妖言惑众。毕竟世人若相信阴间真的存在,未必会愿意踏入轮回中,而希望在阴间继续享福。久而久之,世人不再虔诚,不愿苦修,不愿行善,不惧死亡,纯火寺一宗便难以为继了。
因此,在龙火天国,除了圣莲女皇之外,再无人获准崇拜祖先。死者被埋葬火化后不得厚葬,不得以贵重物品陪葬,葬礼往往简洁明了,且必须由高僧到场念往生咒,举办法事。每到祭日,也不准大操大办,以免死者弥留在阴间。纯火寺这严格法令,其实从侧面证明神道教学说并无不对,否则纯火寺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无论是轮回还是阴间,李银师的魂都未必会灭亡,变作盗火徒,当真是他应有的结局吗?成为盗火徒之后,就如大部分活尸一样,李银师会忘了生前的一切,迷茫而虚假的活着。形骸自然希望他能生而为人,就如形骸或沉折,但那希望太过渺茫,不切实际。从古至今或许有数以万计的盗火徒,但亡人蒙说,他从未遇到过升华为人的例子。
除非。。。除非有巨巫那般扭转乾坤之能。
形骸注视着眼前的尸体,他唯有尝试,唯有满怀希望。
希望,每一个盗火徒都怀有希望。他们魂如铜,渴望由铜化金,由死复生,由尸为人。其实,形骸不像其余盗火徒那般沉醉于梦想,他早已放弃重为活人了。
既然如此,他又如何面对苏醒的李银师?如何能教导李银师应付这世界的恶意?如何指引他最终蜕变,摆脱诅咒?
希望,要有希望。
形骸手掌按上李银师的额头,他不知将等多久,但希望涌上心头。他可以学,李银师可以学,形骸学着当个智慧的导师,李银师学着忍耐,学着伪装,学着行善,学着成长。他或许终将憎恨形骸将他唤醒,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每个孩子都有叛逆独立的时候。
那过程很漫长,那路途很遥远,但那是形骸欠他们的。他对欧阳挡的许诺,他欠李银师的恩情,他身为活尸的宿命,他过去抛弃盗火徒们的愧疚感,将支撑他找到出路,收获希望的黎明。
形骸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同,他的心脏开始有力的跳动,他经脉中热气流淌,血液回旋,他双目圆睁,冷汗直流,这是久违的活人象征,就仿佛他吸收了太多冥火,又或是与孟轻呓待在一起时的变化。
形骸心想:“怎么了?”
此时,李银师身子一颤,形骸登时察觉。他见到冥火升起,宛如薄雾,宛如轻纱,披在李银师身上。形骸道:“李将军!”跑到一侧,俯视李银师,心中满是关切自豪之情。
他心道:“我究竟。。。为何会如此?”
你在升华,由铜变金。
为何会升华?
因为你历经劫难,对天地立下功绩,复生了自己的造物,你再一次逆转了天命,迎来了曙光,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你将获得生机,你将成为多少盗火徒梦寐以求的活人。
李将军也会如此么?
他不能。
为何不能?
他是你的祭品,他是你的代价。
李银师的尸体坐了起来,他凝视形骸,眼神呆滞。形骸也看着他,希望在心中灼烧,但转瞬间,希望之火又变得冰冷黑暗。
李银师咧嘴而笑,嘴唇上下如刺猬般长满尖刺,他双手胀大,长满龙鳞,变作虎爪。他背上长出骨骼,骨骼鲜红如血,随后,一片片羽毛覆盖了那骨骼,成了血色的羽翼。他仰天尖啸,声如哀笛。。。
形骸万没料到他竟会变成坏形尸,他几乎彻底忘却了此节。
李银师并未攻击形骸,但双眼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着贪婪的火。
坏形尸听从盗火徒,但也想吃盗火徒体内的真气,他们以冥火为食,吃不到冥火,他们会不知疲倦的杀人。
形骸喊道:“错了!错了!李将军,你。。。你不该如此!”
李银师听不懂,如果说尖牙鬼尚有细微的理智,坏形尸则是纯粹的死物,只为杀戮而生的野兽。
形骸虚弱至极,他心中不住想道:“不该如此?怎会如此?我哪里出了差错?坏形尸。。。坏形尸未必没救,我将他制住,饲养他,训练他,那条路不过更远些,更危险些,但我总能克服。”
他想起了缘会。
李银师神色狰狞,齿间血红,他从尖牙鬼变作了更糟糕的妖魔。形骸抬起头,那张充满感情的脸又重归冷漠无情。
那不是李银师,只是危害凡间的怪物。
形骸左掌金光流转,朝李银师打去,这一拳洞穿了李银师,他缝合的身躯登时四分五裂。
又下雨了。
血色的雨。
血雨打湿了形骸,打湿了形骸的造物,形骸升华的祭品。
形骸心力交瘁,缓缓坐倒,他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摆脱这可悲的噩梦,于是他闭上了眼,竭力忘却这一切。
当他重新站起时,已成了骸骨神。
你为何此刻现身?为何不早些阻止这一切?李银师的一生悲惨的无以复加,你为何不加怜悯?你无所不能,为何不尝试救他?
骸骨神并未回答形骸的质问,形骸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理解骸骨神,这些创世之神近乎无穷,用常理无法衡量,无法揣测他们。
骸骨神走向黑石碑,摸索片刻,开启了一个黑色的洞窟。
他走入洞窟,外界的喧嚣顷刻间归于寂静,洞窟之内,一切呈现墨绿色,不断蠕动,不停腐烂。在墨绿色中,他见到一扭曲、怪异、多臂、多首的女巨人。
骸骨神问:“旱魃?”
旱魃血红的双眼紧盯着骸骨神,她大笑道:“叛徒。”
骸骨神道:“我并未背叛,我想救你们,是你们背叛了我,辜负了我的好意!”
旱魃道:“你害死了我们!”
刑天神情悲悯,走向旱魃,那女巨人一动不动,她的力气已不翼而飞,不知去向,或许她用自己最后的疯狂酿成了这场大难,只是为了报复。
刑天道:“我别无选择,我想将你们救出虚无,救出深渊,但却造成了无穷的灾难。”
旱魃笑道:“我们一次次的死,死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场梦,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再死的,更何况是我们巨巫?”
刑天摇头回答:“我找到了令你灭亡的法子。”
刑天体型膨胀,变得与女巨人一般顶天立地,他捏住女巨人咽喉,女巨人毫不反抗,只是发疯般笑着。
她在想什么?她酿造这场浩劫,只是为了报复?
即使是古神也无法明白另一个古神,刑天也只是知道如何将同胞灭绝而已。
刑天断绝念头,真气扩散,将女巨人变作死灰。
七十五 空无则莫测()
多日之后,孟轻呓回到青虹山上,见那楼宇已甚是整齐,颇有仙气,灵烟缥缈,神雾弥漫,高大的塔楼拔地而起,俯瞰着万千的云,从外头瞧来,正是修仙证道的好地方。
她步入庭院,见马炽烈坐于水泉边上,似在沉睡,但孟轻呓靠近时,他睁开眼,看了孟轻呓一眼,孟轻呓朝他微微点头,道:“他人呢?”
马炽烈道:“伤的很重,自登基大典后一直在养伤,偶尔出来透气。”
孟轻呓心中怜惜,暗忖:“我可怜的行海。”继续前行。
忽见前方站着一群孩童,皆摆出武功招式,一动不动。在众孩童前头,白雪儿挺胸叉腰,大声道:“红花儿!你不许挠痒!不然多站一个时辰!尖头儿,我说了多少次啦!不许擦汗!”
孟轻呓见门中人丁兴旺,竟一下子多出数十人来,甚是惊喜,道:“白雪儿,你这师姐当真有模有样!”
白雪儿惊喜万分,道:“师。。。。师祖!你总算来啦!”众孩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位青春美貌的少女,无论如何想不通她为何是本门师祖。
白雪儿对众孩童道:“本师姐大发慈悲,你们都去歇歇!”众孩童松了口气,登时躺了一地。
孟轻呓笑道:“怎地开张生意这般好?”
白雪儿道:“师父是解元城的大恩人,又是离落国的大恩人,救了数十万条人命,名声传开,方圆二十里的村庄,还有不少王都大官,都把小娃娃送来学艺啦!”
孟轻呓道:“解元城之事,当真异常凶险么?”
白雪儿冷汗直流,道:“凶险,凶险,比当年阎安更凶险许多!那一天,我坐在马上,忽然之间,见前后左右全是尖牙厉鬼。。。。”
孟轻呓苦笑道:“我听你师父口信中简略说过了,你继续督促他们练功,不可懈怠。”
白雪儿喜道:“师父伤得厉害,但只要师娘。。。师祖你一到,施展温柔功夫,师父立时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孟轻呓捏捏白雪儿小脸,道:“他若忘了自己姓什么,我非打他屁股不可。”说罢舍下白雪儿,走向内堂。
掀起门帘,屋中并无一人,但孟轻呓听见背后有人走来,脚步声甚是熟悉。她微微一笑,果然那人搂住她的纤腰,孟轻呓感到浑身温暖,心胸惬意,摸着形骸手掌,转过身,望着形骸脸庞。
形骸脸上仍有些伤痕,深情凝视孟轻呓双眼,伤并未令形骸显得丑陋,反而更增沉着之气,他有些变了,变得愈发可靠,愈发深邃,愈发神秘,愈发令人向往。
她脸上发烧,心想:“行海他好讨厌,为何这般俊?我都快被他迷死啦!”
形骸亲她红唇,仿佛这么做必不可少,能够治伤一般。孟轻呓任由他亲吻许久,才柔声道:“你受苦了。”
形骸道:“只要再见到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