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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漫天的请柬递往驿馆之后,老祭酒也好,还是那位武道大宗师谢无奕也好,都没有做出回应。
一时之间,少梁城里谁都摸不清楚老祭酒的想法。
直到三天之后的午后,那位久居在凤阳阁的公主殿下姬南泷走进那处驿馆,好些时日没在百官面前露面的老祭酒难得在驿馆的一处小院和公主殿下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
姬南泷扶着谢陈郡来到小院的一张竹椅前,让谢陈郡缓缓坐下之后,给老祭酒的膝上搭上了一件从宫里带来的雪白狐裘。
姬南泷则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神情憔悴。
谢陈郡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位公主殿下,缓缓开口,“公主殿下的情意,其实老臣能够感受得到,应儿一介武夫,能得公主青眼,实在是三生有幸,不过即便老臣舍得下一张老脸,愿意为应儿来促成这桩婚事,现如今也晚了,不过也还好,尚未耽误公主终身。”
姬南泷仰起头,轻声道:“老祭酒说得哪里话。”
谢陈郡微笑道:“谢氏一族,同当年的琅琊王氏本就是同时兴起,王氏当年一心从文,入朝之后,整整数代宰执都出自王氏,除此之外,大周文坛上,那些文章出彩至极的家伙,真也有许多也是姓王的,甚至还出了一位‘书圣’就连老臣书房里都挂着那人的一幅墨宝,可为何王氏兴盛数十年之后便蓦然衰败,到现在,大周再不知道琅铘王氏?除去几次关键的站队王氏都选错了之外,其余原因大抵还是因为他们至始至终都是读书人,骨子里的那些风骨啊,说得不好听些,也看得太重了。所以随便从大周市面上随意找上一本野史,都能在里面看到对王氏的极佳风评,偏偏在正统史书里,王氏所得的赞誉就要少得多了。而我们谢氏,对于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其实一直都看不太重,谢氏一脚踩在江湖的湖里,一脚踩到庙堂的门槛里,虽说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可正是如此,才更能做到进退有据,就好像老臣,当年明明还能在庙堂里多待些日子,甚至就算是成为宰执也不是难事,为何老臣就退了?自然仍旧是为了王氏考虑。一个家族兴起不易,维持着不败亡更难,要想着更往前走上几步就更难。所以老臣对应儿,才如此看重。”
姬南泷一怔,随即问道:“老祭酒是想说什么?”
谢陈郡笑着开口,“所以公主也好,陛下也好,倒是不必几次三番的试探,谢氏要立足于大周,有些事情便自然知道进退,不用如何敲打。”
姬南泷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谢陈郡。
后者柔声道:“公主殿下何必如此,谢氏到底会如何,以往那些年头便都已经说得够清楚了,现如今之所以老臣还要入少梁城,只是为了最后再让陛下欠上老臣一分情意,好让陛下以后对谢氏多一分宽待。”
姬南泷摇头,“不必多说,想来父皇不会轻待谢氏的。”
谢陈郡不再多说,毕竟有些话便不是与她讲的。
姬南泷站起身,从小院子里离开,留下谢陈郡一个人继续在小院子里闭眼养神。
至始至终,谢陈郡这番言语其实都说不上是交心之言,与帝王家打交道,与其做一个事事的尽心竭力的臣子,不如做上一个让帝王家欠你些香火情的商人。
谢氏能走到今天而区别于王氏。
除去懂得进退之外,其余便是在于这香火情。
简简单单三个字,可一点都不简单。
片刻之后,老祭酒忽然张口,怒极骂道:“滚。”
在一旁正要往这边走的谢无奕停下脚步,从腰间取下酒壶,仰头便喝完一壶,然后这位之后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家主的武道大宗师,抹了抹嘴,什么也没说,便不见踪影。
这位还没老到明天就要死了的谢家家主看了看天色,又开口说道:“告诉李济,老夫今夜去他府上。”
一直在远处候着的有个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然后便退出小院,去将这些天收到的请柬找出来,将那封宰执大人的放在最上面,用笔写了些什么。
黄昏时刻,天色渐暗。
驿馆前的马车已经备好,谢陈郡这才缓缓起身,从那方小院里走出,来到马车前,在马夫的搀扶下走进车厢。
然后这位老祭酒一言未发。
那名在大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的马夫,屏息凝神。
很久之后,老祭酒才说了一声走。
马车缓缓而行。
谢无奕出现在驿馆门口,在他身旁,则是另外一位谢家供奉高手。
那人低声道:“之前叶开山传回来消息,说是谢应上了飞仙峰,他们三人已经前去截杀,按理说现如今也应该有回信了,但……”
谢无奕仍旧是腰间挂酒壶的作派,他轻声一笑,“我的那个儿子啊,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既然能够从陈国皇宫里跑出来,那杀几个江湖武夫算什么,只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他是不是心狠手辣到了把自己姑姑都杀了?还是我那位姐姐,最后没有狠得下心?”
那人默不作声,谢家家事,他如何能够掺和?
谢无奕喝了口酒,平静笑道:“大兄那边的谍子,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该知道这个消息了,等他回到少梁城,我就真要死了,大兄那个脾气,我太了解了。。”
那人低声问道:“那咱们派人截杀那些谍子?”
谢无奕摇摇头,“先杀大兄好了。”
那人猛然一惊,“杀家主?!”
谢无奕反问道:“不然还能如何?”
那人有些担忧,“谢家上下,仍旧还有许多人听命家主,能成?”
谢无奕摇摇头,“这次我亲自动手便是,谢家那些供奉,我一只手便能尽数打杀了。”
说完这句话,谢无奕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边空荡荡的袖管,自嘲道:“说到底,我也只有一只手了。”
那人沉默了半刻钟,最后才低声道:“我去打点驿馆。”
谢无奕抬起头去看那架早就看不见的马车,平静道:“不必了,对于大兄,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他死,对于谢氏的愧疚,对于大兄的愧疚,似乎真是大兄一死都烟消云散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无奕一脸嘲讽。
然后这位武道大宗师,便独自走在街道上,走向夜幕之中。
至于那架马车,现如今的确是已经到了那处宰执府门口了。
宰执李济亲自出迎,整个大周能够让这位大周宰执亲自迎接的人,除去那位皇帝陛下之外,就唯独这一位,不仅能让他亲自迎接,还能让他心甘情愿。
抛开谢家,谢陈郡的这一生,其实都足够出彩,足够让人觉得光彩夺目。
恐怕在大周立国的两百多年来,都很难找到能和老祭酒相差无几的人物。
所以让李济站在寒风中等,他心甘情愿。
谢陈郡掀开帘子,走出马车。
李济拱手行礼,“见过老祭酒。”
谢陈郡一点都不客气,“整个少梁城,朝堂之上,就只有你李济有半分资格与我同坐一席,所以老夫推脱了这么多请柬,只来你这里,不管你是不是愿意请我这个快要死的老头子吃一顿饭,但我来都来了,你总赶不走的。”
李济点头笑道:“老祭酒既然来了,谁人敢赶?”
谢陈郡一笑置之。
入府之时李济忽然说道:“旁人不知道老祭酒的这次入少梁城的来意,可李济明白,老祭酒若是有要李济帮忙的地方,这一次李济可能就真要拒绝老祭酒了。”
谢陈郡冷哼一声,“老夫做事,若是自己都做不到的,朝堂上就没旁人做得到了,做不到的,老夫不去操心,也不求人。”
李济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只是轻声笑道:“如此甚好。”
老祭酒再不理会他,只是缓缓前行,走在李济身前,便好似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一般,反倒是李济,才像客人。
两人来到一间不大的偏厅,早已有下人点燃火炉子,因此一走进偏厅,寒意尽散,炉子旁温着几壶酒,一旁的桌上便实在是寒酸,除去一碟花生米之外,其余的,竟然就只有一碟泡萝卜。
这位宰执大人的待客之道,要是依着外人来看,想来是极为差劲的。
可老祭酒来看,正正好好。
吃够了山珍海味,才发现远远不如这些腌菜小酒。
坐下之后,谢陈郡张口问道:“这酒是皇宫里的贡酒?”
李济摇摇头,“非但不是,反倒是差得很远,这酒不过是我在市井酒肆买的便宜货色,一坛子酒,要不了一钱银子。”
谢陈郡开怀大笑。
然后片刻,这位老祭酒便要让李济取酒来喝。
两人对饮,一位是昔年大周庙堂上最为厉害的大都督,一位是现如今的宰执,可两人交谈内容,一点都没有庙堂,没有国事。
谢陈郡与李济所言,尽数都是偃师城的风光,而李济所言也只是少梁城的市井风光。
两位庙堂大佬,言不尽意。
喝了半壶酒,谢陈郡把手伸出来放在火炉子前,感受着温度,轻声笑道:“觉得烫了,他们才会收手才是啊。”
李济则是皱眉,“也不一定,世上多是丧心病狂之辈。”
谢陈郡轻声笑道:“老夫之前真的觉得生死不是大事了,可到了现在,反倒是琢磨出了生死不知这四个字的味道。”
李济何等聪明,既然能坐到大周宰执的位子上,便自然不是蠢人。
这四个字出自那封来自边军的战报。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老祭酒既然要攒下香火情,为何现如今要如此行事?”
谢陈郡还是笑。
李济很快便明白了。
还是因为生死不知四个字。
谢陈郡直到现在,才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夫的谍子虽然还没回来,但只要无奕今天来了,岂不是说老夫的猜想并没有错?既然无错,这香火情反倒是攒得更大了,陛下不闻不问不做,倒是最好的做法,反正不管如何都要欠下一分香火情,大一些小一些,多一些少一些,只要能解决现在的处境,想来他是不会在意的。”
李济叹了口气,“陛下并未做错,任何一个不蠢的帝王都会如此做的。”
谢陈郡心情不错,他笑道:“老夫只是盼望今天晚上,来的人里有无奕。”
李济又叹了口气,“可怜我这座府邸,成了老祭酒的棋盘。”
谢陈郡平静道:“少梁城还找得到其他地方作为我谢陈郡的身死之地?还有其他人能够在老夫死后完全不受波及?除了你李济,没了。”
李济喝了口酒,轻声道:“可老祭酒似乎不想这样贸然死去。”
这位宰执用了贸然这个词。
似乎有些不妥。
“要是无奕没有做蠢事,老夫死就死了,死在谁手里不一样吗?可是啊,他偏偏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看到希望,有了希望,想死都难。”
谢陈郡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句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话,“我不愿意这样死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这个局总得要人来破(上)()
在谢陈郡和宰执李济在那座宰执府邸对饮之时,院子里便只剩下之前陪着老祭酒前来的那个马夫。
那位名声不显的马夫抱了把刀,独坐院中,看着房内灯火,神情淡然。
作为谢氏一族的偏房子弟之一,这位名叫谢石安的谢氏子弟其实用刀,是大周江湖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谢应当年学刀,便是由他悉心指导,若不是如此,即便谢应天资再出众,总归也不会在这般年纪武道修为便这般不凡。
那柄谢家的家传宝刀栖客,最开始,便是由他握在手里的。
只不过相较于谢氏的这一代之中,前有谢陈郡在庙堂上名望一日高过一日,后有谢无奕在江湖上威名一时胜过一时,这位偏房走出的子弟,这一辈子便没那么多想法,他不读书,也不修兵法,更不愿去结交其余的所谓江湖豪杰,这几十年来了,除去教导谢应练刀之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练刀。
从而立之年开始,谢石安便游历大周,将那些名声在外的刀道大家一个个都打了个遍,在没有外人所见的那一场场比斗里,谢石安从未败过,现如今大周江湖上所谓的刀道第一人,更是十年前便已经是他的手下败将。
若单论武道,谢家上下,恐怕只有谢无奕一人能和他一战。
因此这次入京,谢陈郡才会选择带上这位名声不显的族弟。
谢家到底是一脚踏在江湖中,若是没几个能够撑门面的武道大宗师,哪里说得上是武林世家。
现如今这位抱着一柄平淡无奇的铁刀的谢石安在等人,等许多人,等那些今晚会出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