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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归仁告诉我,周至乃史家门客,教导辅助史朝义同父异母二弟史朝清,深得史思明赏识,史在范阳称帝,即派长子冲锋陷阵,而派次子留守范阳,此次大捷之后周至又奉旨巡视,态甚骄横,偏袒之意不言而寓。
他说这些时我只觉心凉心惊,史书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史军围邺杀安……史朝义弑父即位……我不信!史朝义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每回作战他必挑艰难险恶,留平川大道予他口中的“老头子”。他也亲口说不想杀安庆绪,他甚至压了周至绝不松口攻城,他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仗剑同行,沙场与共,他说安庆绪是真对我好,从来不是真要伤我,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安庆绪,他嘴凶,手也狠,可是,他何时,何地,伤过我……
“珍珠,醒一醒,醒醒!”有人颠我,晃我,我一下睁眼,“朝义哥哥,朝义哥哥……”我迭声叫他,搂腰扑去,他慢慢收紧环抱,拭我额前发根。“珍珠,做噩梦了?”我闷在他怀里点头,我是做了噩梦,梦见他,梦见安庆绪,他们浴血浑身,还有,那个风雨交加之夜……
史朝义总能给我全部安心,他赶走可怕梦魇,他捂暖我冰冷手脚,他贴我耳畔呢喃,“珍珠,很怕么,你一直在叫不要,珍珠……”“不要!不要……离开我。”我捂住心跳,他看我强笑,眉头深锁。“衣服都湿了,换件干的,冬春交替,着不得凉的。”他为我周身拭汗,我面朝榻里换衣,里裙未系双手由后拢抱,我们滚跌榻上,肌肤相贴。“你……”他情至深时调息深长,“会伤到你。”他终是平息,拢我衣衫齐整,背身朝外。我手攀他臂,举而未落,他折臂枕下,衣袍一角指间滑过。“朝义哥哥,是不是我,我惹你生气了?”我冲他宽背,强忍涩楚。我没告诉他,没告诉他李豫对我……可那些真实让我恐惧不时,我们分别太久,第一夜云雨我晕厥不醒,我阴影心头,他又何尝不是,我可是伤了他自尊?“没,我心情不好,别放在心上。”他翻身绕臂,我枕上他臂弯,几分心安,几分担忧。“那首诗,你爹爹写的那首诗,我想是因为‘赤’与‘至’、‘黄’与‘王’相押韵,所以才是‘半赤已半黄,一半与周至,一半与怀王。’樱桃送到这里不容易,赤的甜,黄的也甜,你爹爹记挂你,你莫多心。”我委婉措辞,史朝义近来心事重重,手下将士如田乾真者又添柴助火,我实在怕,怕他们父子反目,我想,又不敢,告诉他历史的轨迹,史朝义不是这种人,绝不是。“我知道,这种诗只有老头子写得出,狗屁不通!”他闷笑了记,捏了捏我手,忽然问道,“珍珠,我问你一句,我与李豫,在你心里,孰先,孰后?”
孰先,孰后?
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问这?
我呆了下,居高临下,他手扶我下巴,灼灼于我对视。
“那么,若不是你大哥,这次你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哪怕我们咫尺相对,是不是?”他极快翻身平躺,双眼微闭,所有情绪,隐于密睫。“私……终是不好……大哥大嫂……”我不知该如何答他,爱之深,责自切,他的宽容包容渐渐变化,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他用心太深,我们之间,始终是他用情多过于我。“非伊莫属,爱不另与。朝义哥哥,原谅我一次,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这样……”他没做声,但搂紧我。
四月二十一,晨起日出,史军前、中、后军营门紧闭刀枪入鞘,我站立后军山头登高而望,邺郡城门哑哑打开,朽腐青墰斑纠不堪,中轴大道污油泥泞……我不再看,今日是属于史朝义、安庆绪这两位绝代枭雄,楚河汉界,止戈为武,史朝义说到,就会做到。
我的脸色也许很差,差到朝英见到我时几乎嚷着要请史朝义回来,这丫头又脱线了,今日安史合谈,史朝义刻意约于营外,诚意谈判。他苦心令人动容,钦差周至被他扫地出营,莽将田乾真教他严闭后军,他极为看重今日,一丝一毫不许出其意外,临走嘱咐,任何人等,不得喧哗,不得出营,不得妄动兵甲。日头渐渐升高,我回帐中静等,随手翻翻案上卷宗,齐整地图军文,一封未完信笺让我驻目一刻,他果然是心中早有了主意,连下四城,他回他父亲说只打下野戌、河清二城;兵临城下,他说士卒折损不少归心似箭,简而言之,他打定主意私下把河阳、缺门让给安庆绪,以求和为贵。他本不需如此,手握重兵的是他,士气高昂的也是他,称雄天下谁人不想?万里河山谁人不要?他是力排众议求“义气”二字,史书说他虚情假义卖友求荣,实在不公不正不真不实。我枕案而笑,也许不久之后他会神采飞扬回来,他那夜说,“那么多年了,斗了那么多年,打了那么多年,我当年想要一切都已得到,除了你,其余一切我只想回到从前……”我也是这样期望,若是从前太难,那就挽住今日,鸳鸯锦,时光驻,梅花绽,不难,不难啊。
往往事情改变人,人却不能改变事,后来,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能放下乾元二年四月二十一日这一日,而他,史朝义,他屈膝向我……
我是被田乾真的大嗓吵醒,而真正让我醍醐灌顶如坠冰窟的却是他们的对话,田乾真、李怀仙、李宝臣、李归仁,史朝义最得力的四名大将。我醒时田乾真正怪笑连连,他嘲讽李归仁,“李三,我这句有没有说错?大哥让我们做了周至是不是?我说假?还是你记性差?”李归仁不应,他是默认,史朝义呈他父亲的书信都已准备好,件件与周至亲眼目睹不同,以他行事手段,自然不会等着周至回范阳戳穿自己,他的手法,经年不变……
“老三,我觉得这办法极好,让周至去杀安庆绪,既没让王爷为难,也让他死个名声大震,忠心报国为国捐躯啊,姓周的穷酸不是一直挂在嘴上嘛,成全了他呀,嘿嘿!”
“我也这么看,前军有我的人,刚传话来了,王爷送了河阳、缺门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河阳,缺门,谁打下来的?大燕怀王打下来的!我们打下来的!送他?送他见阎王还差不多!”
李家老大老二不知谁先谁后,他们说得清楚词意刁钻,我太快明白,他们是想周至与安庆绪两败俱伤,只是……
“拿来!给我!”
“老三,你反了不成!”
推磉改为动手,帐门“嘶啦”一声滚作一团的几人突然倒进帐里,咚咚拳脚相加,我面前桌案哗啦踢倒。
“啊——”我一声尖叫,声落成痛哼,没人吭声,没人动弹,他们全都呆立,直到田乾真大叫。
“不是我动手!我没踢过桌子!”
“你放什么屁!请军医!快请大夫!”
李归仁来扶我,他们七手八脚搬开我身上重物,慌乱中我脸上冰凉,半块虎形铁铸,兵符!他们抢的是兵符!
“我的,我的!”田乾真张手来抢,李归仁扶我后退,他抓住,抓牢不放。
“老三,你信我们,最多王爷怪罪下来我们三个伸脖子陪你!”李怀仙喊完就跑,三人奔爬出帐,营外顿起喧嚣。
“他们抢兵符……冒充周至……还不去!”我恍然大悟,我猛推李归仁,我懂了,他们来逼李归仁,因为除史朝义之外另一半兵符在他手中,周至是文臣,岂能杀得了安庆绪,是他们三人冒周至之名截杀安庆绪,然后再推个替死鬼出来,一石二鸟,他们自以为是为了他们的怀王千秋之业,其实却是害死他!害史朝义得背信弃义之名遗臭万年!“小姐!您别管!我知道王爷心意,手脚做得干净是没人知道的!”李归仁放弃,他抱我回榻,地上雪白毡毯忽然滴滴殷红,他惊叫。“血!哪里受伤!小姐!小姐!”他只知大叫,我心惶呆滞,此时方觉痛楚,阵阵绞痛,由下腹蔓延。“小姐!小姐!救人——救命——”朝英钻进帐中,她翻我裙摆,纯白的初春薄裙,沥沥由腿间蜿蜒血迹。
“痛不痛啊?痛不痛啊?去找公子,找王爷啊!李归仁,你死人啊!”
朝英提裙疾奔,我一腔急迫挣扎无用,我想说我没事,疼痛可忍,我想告诉史朝义营中生变,安庆绪危难,我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喊不动,李归仁咬牙抱我狂奔,他大叫闪开,大叫王爷,身前身后都是军士,他们跟着狂奔,跟着大叫,远远黑黄铁骑两分,一行人驻足眺望,忽然,拔步飞奔向我们。
“王爷,小姐……”李归仁放我落地,朝英来接我。“混帐——”史朝义一脚踢飞他,我推开朝英,一步扑去,歪斜倒地,“安二哥!田乾——”安庆绪飞扑向我,瞪眼瞠目,金刀直劈——
我落于他铁臂,身形强扭,“噗—噗—噗—”三声,而后天地沉寂。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点点热血缝隙溅出,安庆绪举袍掩我,血透金甲。“安——二——哥!”我崩溃尖叫,他喉咙格格,我双膝跪地,他全身跌下,我抱他残身,他血泪看我。“安二哥,安二哥,安二哥……安二哥!”我嘶声大哭,我抱他大叫,他左胸刀身尤晃,左肩左臂斜斜黄袍筋连,脚下之人死不瞑目,身后之人呆若木鸡,安庆绪,他以身挡下张玉涵至我死地一击,宁受史朝义双刀连砍,至死举袖,遮我面上血迹。“珍……珠……”他含混悲鸣,扑地倒下,印我双唇。
是过了多久,双唇冰冷,是过了多久,身躯僵硬,唯汩汩液体,血染黄沙。他被抱开,我被扶起,史朝义抱他尸身,痴痴跪地,视身边金戈囂战于不顾,撕杀渐止,半圈黄土,黄土以外,是尸体,是鲜血,除了尸体,还是尸体,除了鲜血,还是鲜血……
“大哥,安贼被我等灭了,周至阵亡,哈哈,阵亡!”
史朝义突然站起,他死死瞪我,血泪成行。
“小姐……公子,小姐病……”
“你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来!”史朝义凄厉嗷叫,惨不忍闻,“你走!郭珍珠!你走!你走!”
我被他拉起,朝英身后狂呼,他拖我狂奔,踏过残肢,踏过断剑,踏过马尸,他推我,血刀指南。“你走!我再不要见你!你走!”
“朝义哥哥。”我跪地向他,他刀锋避我,我跪地爬去,“朝义哥哥,我不是故意,朝义哥哥……”
“别叫我!独孤清河,独孤孺人!找你的殿下去!去!”他刀锋挺直。“不是,我没有!我没做他孺人!朝义哥——”电闪雷劈一般,我忽然懂得,史朝义恨我!恨独孤清河!这个名字,李豫的孺人……
“还说没有!你骗我,我也让你骗!同展鸳鸯锦,郭珍珠,我真想被你骗,我情愿!我情愿受你骗!你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太子独宠良娣独孤氏?哈哈!哈哈!世上有几个独孤清河?有几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独孤清河?你用我为你取的名字给人做妾!你——你——你不值得我骂,不值得庆绪为你死,他白死了,他要知道漳水围邺是出自你这个大唐护国天女会不会死不瞑目?啊!”我衣襟顿破,我不肯走,我扑向他,我摇头说不。
“你走!郭珍珠,乘我没改主意,你走!否则,你那孽种,我绝不会让他存于世上!”史朝义双刀掷地,点指我腹,我惊呆,捂腹,踉跄后退。
“走!小姐,我们走!”朝英扯我狂奔,她悲伧大叫;“公子,你会后悔,一定会后悔,一定……”
第十九章 关山忆(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塞外关山,十月裂土,正月回春。
藏历新年,东方晨曦初露,门楣新布,经幡簇新,男人们背上水桶去河边、水井汲取新年的第一桶水,女人们给每人送上一碗放有糌巴、红糖和奶渣的青稞酒,互道一声“扎西德勒”,牧场中年龄最长的芒赞族长托着煮好的羊头依长幼的次序分发羊肉。
“谢谢,迥儿,快谢谢阿尼。(藏族称呼爷爷为阿尼)”“谢谢阿尼。” 迥儿奶声奶气地谢芒赞族长,他圆眼盯着小篮,短短的小手去够,“娘,娘,葡包,葡包——”“慢点吃,跟娘说一遍,葡萄,葡萄干。”我从篮里取出白纸包,那是一大包白糖、红枣、柿饼、葡萄干,老族长知我们吃不惯羊肉,特地送我们的新年礼物。
“郭姑娘,今日有贵客来,阿尼带你去见一见。”芒赞族长拍拍手,他手里的蝴蝶形卡赛吸引了小孩子全部注意(卡赛,一种酥油的面食,形状各异,裹以砂糖。)迥儿脚蹬身扭从我怀中一头扑去。“哎,阿尼抱抱。”芒赞族长弯身钻出毡帐,“贵客来了!贵客——来了!”一声嘹亮,响彻云霄,呜——呜——呜——号角响起,咚——咚——咚——羯鼓激越,牧民鲜衣怒马,马儿升颈长鸣。“族长,哪位贵客?我,我不认识啊。”我出帐跟他,长及拖地的藏族舟曲头饰连拌带拽极不听话,“迥儿,别咬太多!小心噎着!”我边脱舟曲边一路小跑,迥儿手舞足蹈,含含混混地发声跟着叫,“叔——叔叔——叶护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