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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跑,迥儿手舞足蹈,含含混混地发声跟着叫,“叔——叔叔——叶护叔叔——”
叶护叔叔?叶护叔叔!
我惊呆。
彩旗牧场大门在欢呼声中大开,一行短藏套褂、背刀挂镰的大汉走进牧场,他们与牧民互致哈达,互敬青稞美酒,他们向我挥手,他们接抱迥儿,他们向我走来——
他们在离我身前几米站定,怕是惊了彼此,肩踵交语,低眉低声。
“嗳——你——”
“你先,我后。”
“我抱小家伙,你去。”
“嗳!你们三个,让开!”一名红衣坎肩回回打扮女子从人群中腾空蹿起,当空扑下,“珍珠!珍珠!我来了——”
是他们,叶护,郭旰,伊贺,还有……
“李逽!”我甩发狂奔,双足离地时我们在空中相遇,毡草翻滚,没有语言,没有预料,他们同时扑地,我们滚在一起,搂在一起,哭笑一起,久久久久,湮过羯鼓号角。“娘——呜——呜——”小小稚嫩的声音闷闷欲哭。“迥儿,别压着迥儿。”我扒开他们,迥儿在郭旰胳膊下小脸发青,“娘——”他扁嘴,暴雨即来。“迥儿?那他姓什么?是……”李逽插嘴,又忙不迭闭嘴,八目直视,我唇舌紧闭,唯有一声细弱,“我叫李迥。”
“迥,迥阔泳沫的‘迥’,意思是,迥辽、遥远。”我轻轻拍去他小脸上细碎草屑,李逽张手来抱,我交托她,回身走向毡帐,郭旰跟进,反手挂帘。“史朝义,他负你?”他一手拽我,我摇头。“为什么不回灵州?吴兴?至少让大哥知道!”他再拽,再问,我摇头,仍是摇头。“李迥……珍珠!清河!你倒是说呀!妹妹,你说……”他气顿双足,一双铁拳挥舞面门,我知道他不是要打我,他是怒我不争,哀我不幸。“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你知不知道我们怎么会找这里来?关山!这里是关山!山那面就是吐谷浑,我,我要知道你一人孤苦在此……大哥要知道……他痛都痛死……”郭旰手捶砂地,语断呜咽。
“郭旰……三哥,我不是一人孤苦……朝英陪了我很久,还有迥儿,李迥,和闵迥。”我跪在他脚边,他忽然抬头,目光闪动。
“这里是关山,青海藏族关山牧场,芒赞族长受沈氏族人所托照顾我,他待我们极好,这里的牧民都很善良,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我拉他看这座毡帐,帐篷是用犊牛毛线做成,周围用木棍、皮绳绷起,质料结实,不易漏水;帐内铺着最暖和柔软的毡毯,还有汉族人习惯用的被子被褥,帐房左边供奉佛爷的地方改成了锅台,可以做饭做菜;这是关山牧场最好的毡帐,我和迥儿就住在这儿,整整一年。
“那个沈氏族人我碰到了,所以才知道你在这里。我去年回吴兴请爷爷救葛勒可汗一命,赶到吴兴,爷爷仙去,返回回纥,可汗薨逝,只有这封信,爷爷留下。那沈氏族人安置你在这后即回吴兴,爷爷知你境遇一气成病,临终留下此信,嘱咐定交给郭家来人。” 郭旰从怀中取出封信,信上的名字,并排两行——朝义、珍珠亲启。我脱下红衣,素裙无妆,磕头接信,又一位亲人离我而去,短短几年,爹爹、李嗣业、安二哥、爷爷……爷爷救人无数,自己一气成病,郁郁临终,都是为我,都是为我。
“你受苦了……”郭旰搀扶我,他触我腕、臂、他紧紧抱我,下颌硌着我薄薄肩胛,生疼生疼。
“还好,不太苦,瘦了些,因为吃不惯羊肉。”我揉肩,他帮我揉,他的掌很大,很厚,轻手轻脚。“告诉我,一桩桩都告诉我,大哥不在,但我在啊,你告诉我,什么事,都有解决的方法。”他满满关心关怀,我忍不住,我再不拒绝,两年,我漂泊了两年,坚持了两年,终于,亲人……
“今年是哪一年了?是乾元?”我迟疑。
“乾元二年我从相州去回纥,那年以后肃宗改年号上元,史思明攻占洛阳称帝改元顺天,去年又改年号显圣,所以,今年,是唐历上元二年,或称燕历显圣二年。”郭旰解释,我自嘲,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已两年了。
“那就是乾元二年开始,乾元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我离开邺城南,朝英带我向北,她想带我去魏州找闵浩,走到潞州我再走不动,我的体质,怀孕四个月后就天翻地覆地吐,我还受了次冲撞,潞州有位大夫说是先兆流产,他说我要是想保住孩子,以后六个月一步都不能下地。所以我们就在潞州住下,八月,朝英先产下一子,九月,千保万保,我还是早产一月,生下迥儿。”我简单描述那六个月,郭旰缓缓摇头,“潞州?夹在釜阳和魏州中间,一半大唐一半大燕,鬼都不想呆的地方,两个孕妇,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史朝义是怎么承诺大哥的!”
“潞州原本是归附大唐,但薛嵩死后潞州没个强势的太守,大唐不保它,大燕也不屑要它,风雨飘摇,人心惶惶,鬼都不想呆。不过,战乱么,是个发财的机会,我们就是在那遇到沈氏族人,他在那儿买卖军资装备,也搞粮草生意,做的是搏命买卖,发的是战争财。这个世界很小,这人是受过大哥恩惠,他的生意本是大哥当年离开吴兴散尽千金时送的,他为我们操办一切,住宅下人,稳婆乳娘,样样周到,后来,年底的时候,他问我,想不想回吴兴,他说,他发够了财,准备回乡了……”
我滴了泪,郭旰伸手接住,我说不下去,一直到今日,我不愿回忆,回忆那个大雪纷飞的年节。“出事了?那次出事了?所以,你没能回吴兴?”他揽住我,绕背轻拍我,“说不下去就别说了,我猜猜,是不是,朝英她背叛……”
“不是,她从来没有,她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带我跑出史军大营,她为了我,眼睁睁看着魏州不去。”我从帐帘一角看帐外情景,藏历新年真是热闹,迥儿在每个人怀中扑跳,他对每个人笑,来者不拒地往嘴里塞东西,他真是个很好养的小孩。“朝英劝过我很多次,她劝我去魏州,去釜阳,去洛阳,哪里都好,就是不希望我回吴兴。九月,我生下迥儿的时候,正是史朝义攻下洛阳的时候,那以后,史军主力都去了洛阳,十二月,李光弼攻打洛阳,两军相持。她从那时开始知道迟了,那里已是战场,进不去,也出不来。所以她……她在正月初一夜里不告而别,带走了迥儿,我的女儿。”
“女儿!迥儿!”郭旰终于忍不住惊呼,李迥,是李豫女儿,那外面的迥儿,那个男孩儿……
“那是迥儿,闵迥,闵浩和朝英的儿子。我取名迥,意为遥远,朝英非让自己的儿子也叫迥儿,我一直不知道她的想法,其实,她早有了主意。”
“她说不动我,也没法强迫我跟她走,所以她自己走,留下闵迥,带走李迥,她希望我不舍得,希望,我能去找她,找史朝义。”我泣不成声,郭旰悲痛晃我。“珍珠,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史朝义到底做了什么?他赶你走?他该死——”
“不是他错,是误会,真是误会,阴差阳错,误会弄人。”我回忆那残烈一日,乾元二年四月二十一,那日于我,于安庆绪,于史朝义,都是一生之误,终生之错。
那一日,李归仁违了史朝义的令,他抱我冲出营帐,兵士喧哗一场混乱,那正是史朝义最不愿见到的,以众敌寡,他不想安庆绪误会他摆下鸿门之阵,爱恨纠缠,他也不想安庆绪知道我已跟随于他,阴差阳错,一件件,都被我打破。
我奔向安庆绪,我想示警于他,可我不知道张玉涵在我身后,她挥刀砍我……安庆绪以身相挡,他金刀直劈张玉涵。误会弄人,史朝义被挡背后,他以为安庆绪要杀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人得了去,安庆绪曾说过,可他从没真正伤过我,从来没有。史朝义的双刀刀刀砍到他身,砍到时,他也明白了,他真的不想杀安庆绪,却因为我,误杀挚友。
他们是铁血之盟,虽有间隙,却不曾真正崩裂。正是因为如此,当年长安之争安庆绪任史朝义离去,重整旗鼓,也正是因为如此,史朝义甘愿违抗父亲,血汗之城,双手奉上。人死不能复生,尤其是,这个人是你以命相交。史朝义在那时崩溃,丧失理智,狂怒冲天。
不是他错,是误会,真是误会。我还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他可能会一直忍下去,即便是我怀了他人的孩子。
他原来早已知道,独孤清河,李豫刻意专宠人前的独孤良娣。独孤,是那位舍身救驾的太子中允独孤颖的姓氏,清河,是我坚持和离后取的名字,李豫以此名纳了位与我面貌相似的女子,他从未明说,他只说,只要我肯跟他回去,自会明白他的苦心,他的苦心,原来如此。相州发生的一切,他以为我定会随他回京,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在他眼里,我还是他的珍珠,在旁人眼里,我便是那个受宠的独孤良娣,一切,只苦了史朝义,他该是怎样的愤怒,独孤清河,我用他为我取的名字给人做妾!
慢慢回想,开始明白他的反常,他不再温柔,他血丝满眼,他深夜练刀,他心事重重,原来,拔青节那夜,我晕厥时,他已知道,我怀了李豫的骨肉。一桩桩,一件件,怎能教他不怒,怎能教他冷静,他赶我走时我心灰欲死,等到平静,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安庆绪舍命救我,我怎能轻易赴死?史朝义那夜压抑情欲不愿伤我腹中骨肉,我怎能放弃这个孩子?可是,我又有何面目回去?他说过,再不想见我……
“朝英走后那个沈氏族人问我今后何去何从,我说我想走得远远,不去南,不去北,也不回长安,他辗转托了很多族人,朋友,最后,我来到这里,这里是青海关山,与陕西、甘肃接壤,属陇县境,族内为藏、回、土、撒拉、蒙古五族少数民族,大唐鞭长莫及,吐谷浑与吐蕃倒于他们亲近。我喜欢这里,三哥,让我住这里好不好?别告诉大哥,他希望我过得好,现在,真的很好。迥儿……你们若是有机会回北疆,送他回范阳吧,可以慢慢告诉他,他叫闵迥,他爹爹叫闵浩,娘亲叫薛朝英。还有这封信,爷爷的信,我可能没机会再见史朝义了,你帮我带给他,我写一句。”我砚墨,落笔七个大字——
——怎奈关山忆梦远!
第二十章 关山忆(二)
五日以后叶护一行离开关山,回纥内乱经年,他从被父王打下雪山时的意冷心灰,到与李逽、伊贺互相救助患难与共,再到历经背叛茫茫大漠无容身之地……最终,富贵城破,移地建占领都城,自称登里可汗。他救了战败垂死的父亲,默延啜临死幡误,以号令九姓铁勒之三鹰铁戒命他夺回汗位清肃叛逆,从那时起,叶护与郭旰会合一处,一行人辗转漠北,攻心攻战,聚拢各族散部,如今,已得三支铁勒歃血为盟,约以二月攻打富贵城,誓言不胜不还。
叶护与郭旰要留下人手,我一一婉拒,他们重任在肩,我亦会珍重自己和孩子。
“等我打赢这仗,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截住他话,清清楚楚说不。
“珍珠,你……有点长进了,有点,呵呵。”叶护呵呵笑着,他接了迥儿骑在肩上,我们步行走出牧场,数百彪悍胡服骑兵列队远处平原,那是郭旰率领的大唐热血将士与誓死跟随的回纥王庭侍卫。两年了,出征回纥的一千大唐军队减为四百,将领依旧是郭旰,而郭曜不知去向,郭旰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拨马队首,挥刀号命,呼啸远去。“珍珠,等我胜了来接你们!”郭旰遥遥嘱咐,我遥遥挥手,以寡敌众也好,前路艰险也好,我坚信这支正义之师会胜,坚信不移。“此战我叶护必胜!”叶护永远是那个所向无敌的漠北第一勇士,他自信,自强,令人折服。“等这仗打完,回纥百废待兴,我可能会被城中诸事羁绊,二月、三月,也许无暇分身来此,你好好想想,或许……”他交迥儿给我,我抱着迥儿看向远处,远处,红衣白马驻步等候,“珍珠,塞外清苦,富贵城或许……我说过,我回纥王庭之门……”“走吧,李逽性急,可等不了那许久。”我拍他马股,他马往前行,“郭旰会来的!你放心!再见!叶护,再见!再见!”我大叫再见,迥儿在我怀中仰头。“娘,哭。”他用字简单,我抹泪展笑,我是哭了,叶护是个难得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大漠,值得李逽终生托付。
“不知小姐有没有兴趣去东瀛?”伊贺突然在身后发声,我吓一跳,回身,他一身藏族男子打扮,金丝狐皮皮帽,初巴长袍,红色宽毛带,氆氇长筒靴。“小姐一人带着个孩子,我留下,多少还能帮上点忙。”他伴我往回走,重提刚才的提议。“年前圆行派人送了封信来,我国淳仁天皇登基,为示友好,欲送牛角作为武器原料支援唐皇室。圆行推荐了我,天皇召我回国准备出使,我倒是想,乘此返回祖乡。二十多年了,我在中原二十多年,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