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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无事,就免不了摆闲话,于是柱子镇日里坐在船头摇桨,却对十里八乡的事都甚为了解。
哪家添孙了,哪家死人了,哪家婆婆和媳妇天天打仗,哪家汉子背地里偷进寡妇门,听了满满一耳朵。甚至跟这些乡邻熟了,渐渐便有人在家里做红白喜事的时候喊他帮忙,顺便吃一顿酒。
只是每每到这种时候,柱子便心生异样。像是旁观的冷漠,又像是感同身受的感触,他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似轻似重地压在心上,让他常常对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怔怔出神,却又分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如那水中望月、醉里看花,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纱。
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便该是日日这样孤独却不寂寞地坐在船头,白日渡人过河,听尽人间事,夜晚看水听涛,独自咀嚼那些想不明白的感慨。
摆渡人,用船把人从此岸送到彼岸的人。坐船的人在这一程中产生交集,却在行程结束后沦为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但总有意外的时候,比如在一程中途悄然逝去,却将魂灵永远遗留在了船上的人。比如不想到达对岸,只想停在河心的人。
柱子原本正专心地划着桨,却觉余光影子一闪,一回头,就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冲出船舱,一脸决绝地往河里跳!
那一刻,他也不知哪来那么快的速度,眨眼间就扑了过去,一把薅住了对方的领子!
这时,船舱里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惊叫声四起。
“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柱子大半个身子都被拖到了船外,紧急之中用另一只手死死攀着船舱。翻涌的河水猛然高卷,就像看到了猎物一样,要将他拉下河去吞噬。
却见那姑娘抬起头,用仇恨又充满愤怒的目光望着他:“放!手!”
第七百四十八章 人间和亡界?()
跳河的女子看上去大约双十年华,做妇人打扮,身体已然浸没在水中,要不是柱子抓住了她的衣领,恐怕早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
虽然目光满是怒恨,但女子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灰暗绝望的气息,决绝地喊出“放手”二字。
然后,她便发现抓住她的柱子一瞬间神情变了,变得像是一尊低俯着头无悲无喜的佛陀,或是一位高高在上冷眼看着世间的仙人。
他以耳语般细小的声音,却奇异地压过了翻涌的波涛声,清晰地传入女子耳中。
“你真的想死吗?”
语气毫无温度,冰冷而又无情,仿佛只要她一回答想死,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放手!
寻死的女子忽觉遍体生寒,只见对方紧盯着她的双眼突然起了变化,右边的黑眸变得更加漆黑,仿佛什么光也透不进去。
如此可怕的景象吓得她一激灵,甚至劈开了她满腔绝望与愤怒蒙蔽,心神恢复了两分清醒,惊惧的脸上有了一丝犹豫。
就在这短短一瞬,她只觉自己身体一轻,已被另外几只手抓住,却是几个终于反应过来的村人都赶来救援,七手八脚地将人重新拉上了船。
女子全身湿透,一头乌毛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几个大娘立刻围上去,一边扯着她往船舱内走,一边唠叨。
“你这个小娘子,怎么能寻死咧?”
“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婶儿们说说就能解了,也莫要跳河啊。”
“啊,这不是桃树村李家的儿媳吗,你、你……唉!”
进船舱前,女子偷偷从人群的缝隙瞄向柱子,却见他已经又坐回原位摇起了桨,神色平静,那只右眼也十分正常,仿佛从来没离开过一样,仿佛那句近似耳语的“你真的想死吗”只是她的错觉。
等她的视线离开,柱子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那时他与那女子的头离得极近,于是很清晰地从对方惊恐大睁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眼睛的变化,同时还有一股凉意在右眼眶流转。
这让他感到了几分的恐惧,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传闻。
摆渡人说起来只是个撑船的,但因为他们是把人从此岸送到彼岸的人,民间便有些传说,说他们还兼顾着在人间和亡界往来的使命,穿梭于阴阳两界之间。
他原本是不信的,但今天自己身上的变化,却让他多了些不确定,既害怕又疑惑。
他自认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从小到大就没出息过,还是个瘸子,哪里担负得起什么阴阳两界的使者。
在这样的不安之中,船舱里不断传出的说话声让他感到好受了些,至少还有人陪在身边。
柱子分神听了会儿,那些村人正在劝解那跳河的女子,从那些话中,他慢慢拼出了事情原由。
原来那女子是半里外桃树村的人,原名张大丫,嫁了同村的李家,成婚多年,肚子却一直没消息,便被婆家发还回了娘家。结果娘家的父兄却要将她卖到城里窑里去,说是反正是不下蛋的鸡,再嫁也难,不肯多养她一张嘴。
万念俱灰的张大丫今日好不容易才趁着家里人不注意逃了出来,结果才发现天大地大,竟是无路可去,于是生了死志。
同坐一船的乡人们有劝解的,有安慰的,也有骂她那狠心的亲人的,只是最终也没什么招儿能帮她脱离困境。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因无子被休是一件天大的丑事,而且现在要卖她的是她的父兄,旁人又能怎么办呢。
等到船靠岸,一直沉默地埋着头的张大丫推开众人飞快地下了船,看方向是往几里外的镇子去了。
柱子以为这事便这么过去了,虽然他只是有些倒霉,有人跑到他船上来跳河而已。没想到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后,那张氏父子带着一群人将他的船拉住,要带他去见官,说是他拐卖了他家的女儿。
柱子惊讶地看着他们:“什、什么,你女儿不是在……”
那张氏父子却立马出声打断了他。
“在什么在!大丫不见了,就是坐了你的船后就不见的,不是被你拐了又去哪儿了!你赔我女儿!”
柱子傻愣愣地张着嘴,他很想说你女儿就在你身后站着呢,一身白衣白裙,秀丽的脸上十分平静,完全没有了那日的疯狂。
突然,他浑身一震,往那群人,以及周围看热闹的人扫了扫,骇得倒退几步,被石头一绊,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整个河滩上,似乎只有他看到了那张大丫,而其他人完全看不到她。
那些来找事的人都以为他怕了,不由更加得意。他们显是有备而来,一口咬定他女儿就是坐了他的船后不见的,就是被他拐走了。如果不想见官也可以,他张家就当把女儿嫁给了他,既是嫁娶,那就要给聘礼,而聘礼至少要五十两银子!
“嚯!”
河边等船的、路过的村人都发出惊呼:五十两银子!他们这些农家,一年到头埋在地头上干活,不吃不喝,最多也只能攒下三五贯钱,张氏父子一张口就要五十两银子!
这明显就是欺负柱子不是本地人,家里又无人撑腰罢了。
有乡人嗤笑道:“张赖子,你那女儿的*难道是金子做的?一个无子被休的弃妇还敢要五十两银子的聘礼,想钱想疯了吧?”
乡下的人什么粗野的话都说得出口,引得一群人哄然大笑。
柱子却恐怖地捂着嘴,因为听到这话,那一直木愣愣的张大丫突然动了,张牙舞爪地扑向了说话之人!
“不要!”
柱子脱口叫出,却没想到那张大丫还真的停了下来,又变得木愣愣的了。
“不要?”张赖子凶恶毕露地逼过来,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你说不要就不要?今日拿不出银子,便拿你这条船来抵!”
柱子虽然是瘸的,此时又因见了不同寻常的事而陷入惊恐,但他常年撑船划桨,手上却还有两把力,不得已下只能与对方撕扯起来。
突然一声大喊从山坡上传下来,众人回头,就见春花婶提着根足有手腕粗的棍子,后面跟了几个岩上村的妇人,冲了下来。
“好你个张赖子,欺人欺到我岩上村来了!”
说着就朝张氏父子打将过去!
她们也不打别人,只追着那张氏父子两人,边打边骂道:“偷鸡的叫驴子整天没个正行,除了打婆娘、卖女儿,还敢腆着*脸镇日里哪里有缝哪里钻,今日竟敢钻到我岩上村来,定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柱子傻了,没几下就被挤到了外面,插不进手去。
那些跟来帮忙的人也傻了,就见一群老娘们儿跟虎狼似的凶猛,打得张氏父子一边痛叫一边满地乱跑!
第七百四十九章 人间与亡界()
河边变成了一团混乱,那张氏父子脸色青白,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似的,中看不中用,被几个老娘们追着抓打,竟是毫无反抗之力。
那些跟张家人一起来的人中有两个想要上前帮忙,还没迈开步就被旁人拉住。
“这不是王木匠家的老大吗,你也是来帮张赖子的?那是个什么人哪个还不知道,你还帮着他?刚刚你老丈人从路那头过来了,要是看到你在这儿混,说不定又要给你排头吃。”
大家都生活在怒龙河两岸,村与村之间都通着亲戚,所以大多都相识。
那王老大听说自己那当屠夫的丈人来了,吓得一抖,赶紧赔笑:“嘿嘿嘿,俺只是路过、路过,马上就走,马上……”
说着夹起尾巴就溜了,生怕被老丈人拿着。
看热闹的村民哄然大笑,又指着其他给张氏父子帮忙的人说风凉话。
“柱子天天安份地渡人过河,给了十里八乡多少方便,你们合着一大帮的,欺负人可不地道啊!”
“可不是么!他家那姑娘那里要跳河,要不是人柱子及时给拉住了,早就被河水卷走了。后来很多人都看到张大丫往城里去了的,这真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柱子平日里与人为善,乡人要过河时多半是以物抵船资,有时东西少了点他也不介意,所以当春花婶几个先出了头后,其他人还是愿意帮忙说两句话的。
吵吵闹闹间,谁也没注意到反被挤到外面的柱子神色极为异样,汗湿脊背,惊恐地看着打闹的人群不断从“张大丫”身上穿过来穿过去,却没有一个人察觉不对。
张大丫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幻,就像是一个影子,除了之前村人说她是“无子被休的弃妇”时有过反应,其他时候跟神智不清醒似的动都不动一下,始终木愣愣地站在拴船的木桩子旁边,面向怒龙河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此时定神细看,柱子才发现对方的样子有些怪,一张脸有些浮肿,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不断的往下滴水。
他捂住嘴:这明明就是人淹死后的样子啊!
难道张大丫下船后,还是投了河?只不过这一次没人阻止,所以她终是如了愿。
眼前这不寻常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件事,一件柱子很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事,那就是他,看!见!鬼!了!
今日天色昏暗,厚重的乌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才刚刚申时,就已有了快天黑之感。河面上的风呼呼地吹着,跟鬼在哭一样。
柱子只觉得毛骨悚然,却什么都不敢说,因为他知道,如果被人晓得他能看到鬼,那原本亲切的村人们就会反过来害怕他、远离他,甚至有将他祭河神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努力装作正常,看着张氏父子顶着满头包被打跑了,看着春花婶站在河边对着桃花村方向骂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着自己拖着条腿给妇人们和其他帮忙说话的人道谢。
春花婶骂了半天,依然中气十足地喊道:“天晚了,说不定还要下雨,河上又起了大浪,所以今日过不了河了,都家去吧。”
人群渐渐散了,柱子偷偷瞥了一眼,只见那张大丫没跟着张氏父子离开,依然直挺挺地站在木桩子旁边,面对的方向正是他那条停在岸边的船。
柱子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可叫他如何敢过去解绳?
正不知如何是好,春花婶却叫他家去吃饭,若是以往,他多半能推则推,这次却立马答应了,只想快点离了河岸边。
春花婶也有些意外,豪放地大笑起来:“就该这样!狗儿今日上山抓到两只兔子,爆炒一下,可是下酒的好物!”
狗儿是春花婶儿子的小名,乡下人取名都没什么排场,猫儿狗儿地乱叫,图个好养活。他大名叫李壮实,今年十五六,还没成亲。
到了春花婶家,狗儿正蹲在院子里逗大黄狗,看到柱子来了,猴儿似的扑过来,缠着要他教他撑船。
“去去去!”春花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