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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贻香当下只得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她在刑捕房跟随庄浩明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断人于细微之处。眼下青竹老人所讲诉的这段往事,固然是荒谬之极,如果说确有其事,那必定是青竹老人刻意隐瞒了些什么,否则绝不会似这般漏洞百出,叫人难以置信;然而往更深一层思考,以这青竹老人的身份地位,他若真想编一个故事来糊弄自己,至少也该在情理之内,不至于这般装神弄鬼。
更何况谢贻香记得清楚,这青竹老人在讲述这段往事之前,分明曾亲口说过,他昨日看到的是“迷雾中的那盏火光,和当年那次几乎是一模一样”,再加上青竹老人方才还神色惊慌地熄灭了自己升起的火堆,说明在他内心深处所的惧怕东西,乃是和这“火”之一物体有关。但是在他提及的这段往事中,却凭空出现了一辆黑色马车,和“火”竟是没有丝毫关联,这自然是自相矛盾。
有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像青竹老人这种把性命看得极重的江湖老油条,对自己说些不尽不实的话语,倒也在情理之中。谢贻香向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更何况青竹老人自己的往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又何必要去深究?当下谢贻香忍不住再次问道:“前辈,似你们这些江湖中的绝世高人,此番齐聚鄱阳湖畔,究竟是为了什么?”
青竹老人不由地干笑一声,说道:“看来我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是越来越差,说了这许久,居然把正事给忘了……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此番前来,简而言之便是为了三个字:‘不想死’。”
这次不等谢贻香细问,他已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说道:“自古帝王坐拥天下之后,位极万人之上,可谓是宇内肃清,世间再无敌手,此时他最大的敌人,便只有他自己——他自己的身体……因为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衰老和死亡,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自然之理。所以每一个皇帝,都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死、万寿无疆……就好比昔日秦皇曾遣徐福海外访仙,更是闹得街头巷陌妇孺皆知。然而似这般寻仙问道之举,又何止秦皇一人而已?又何止帝王一家而已?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穷此一生,不停地在求仙道路上下求索……我等众人虽不是什么皇帝,这颗怕死的心却是一样,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之外,我等也一直在留心着有关长生一道的消息……”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青竹老人此言只怕倒不是胡说,要知道除去这个理由,当今天下只怕也再找不出其它的理由,能让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这等人物结伴而行,同时现身在这鄱阳湖畔。
当下谢贻香便顺理成章地问道:“所以前辈你们此番前来鄱阳湖,自然是听说此地有关于长生不老的传闻,所以想来寻仙得道,是也不是?”
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长生不老?那可不敢当……你看我这把年纪,若说能让我不老,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嘿嘿……话说老一些又有什么不好?鞍马舟车,还有人相扶让座。”他嘴上虽然矢口否认,一双细眼中却放出阵阵亮光,看得谢贻香忍不住摇了摇头,忍不住说道:“前辈,你年长晚辈许多,见识自然也远胜于晚辈,却又如何会相信这等虚无缥缈之事?”
然而自从谈及这个话题,那青竹老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张脸上容光焕发,此刻更是神采奕奕地笑道:“丫头,佛家不是也曾说过,凡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不错,天底下的确没人能够证明长生不死一事是真,但同样的道理,也没人能够证明此事是假……”顿了一顿,他又说道:“等你这丫头到了我这把年纪,便会明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悲哀……唉,人生数十年,有人取诸怀抱,有人因寄所托,而我不过是选择了一条求生之路,聊以寄托罢了。”
谢贻香听青竹老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也不好再与之辩解。如今既然已经明白了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等人此行的目的,和自己寻找失窃军饷之事自然没什么干系,充其量只是个时间上的巧合罢了,自己倒也不便介入太深。当下她略一盘计,便向青竹老人拱手说道:“晚辈衷心祝愿众位前辈马到功成,得偿所愿。然而朝廷两千万两失银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晚辈身受朝廷厚恩,自当竭力查办此事,不敢心存懈怠。不得已这便只好和前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站起身来,眼见四下晨光熹微,东面的天际已然露出暖红色日头。她当即轻按腰间乱离,大步往赤龙镇方向而去,谁知刚走出几步,青竹老人那一身棕色裘皮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将自己的去路拦住。谢贻香愕然之下,不禁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只见青竹老人手里又把玩着一根细细竹丝,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丫头,亏你也在江湖上闯荡些年月,这便想要走了?”
35 胜败凭一招()
谢贻香蓦然一惊,暗骂自己糊涂。这青竹老人虽和自己有一夜同叙之谊,但毕竟是江湖中难分正邪的人物,眼下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这许多事,青竹老人又如何会让自己轻易离开?
想到这点,谢贻香当即站住脚步,恭声说道:“晚辈无意介入各位前辈此番的行事,只是陡遇险境,事出突然,这才有缘能与诸位前辈相识,又岂敢奢求更多?如今双方的来意既已说开,自是井河之水互不相犯,前辈又何必强人所难?再者晚辈此番前来鄱阳湖,说到底也是为朝廷、为百姓办一点事,决计不会妨碍到前辈们,更不会将前辈们的事对旁人泄露一个字……”说着,她脚下缓缓退开两步,和青竹老人之间保持着丈许的距离,继续说道:“……是以还请前辈高抬贵手,让晚辈自行离去。待到此间事了,晚辈自当登门拜访,届时再来聆听前辈的教诲。”
谢贻香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给足了对方的面子,即使是闯荡天下数十年的老江湖,只怕也说不出她这般漂亮的话来。青竹老人忍不住笑道:“丫头好利的一张嘴,可是谢封轩教你的么?”眼见谢贻香身形警惕,他又微微一笑,说道:“难不成你这个小丫头,却是要打算和我动武?”
谢贻香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晚辈不敢,须知前辈威震武林数十年,又岂是晚辈可以匹敌?只不过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既然相互间意见不合,到头来恐怕也只能依照江湖规矩。所以请赎晚辈狂妄,不得已要和前辈在手下见个真章。”
这番话倒把青竹老人说得呆立当场,顿时哭笑不得。他这些年就没几天是安稳日子,隔三差五便有人上门挑战,要和他争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如今好容易隐姓埋名,抽身来到这江西境内,居然又遇到谢贻香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言不合居然就想和自己动手,当真不知死活。
要知道方才青竹老人被谢贻香的言语所骗,以为这丫头早已和戴七、曲宝书两人有过协议,乃是此番前来鄱阳湖寻访仙踪的同路之人,这才挖心掏肺和她说了一夜的话,谁知此刻她居然要执意离去,甚至不惜和自己动手。青竹老人心中盘算,一来以自己的身份和谢贻香动手,定然会成为江湖中的笑柄;二来在他内心里,倒也不想当真伤了这个丫头。
当下他思索片刻,开口笑道:“也罢,我也不以大欺小……这样,你若能接下我一招,仅仅一招,我便让你走,如何?”
谢贻香心头一喜,她早已料到这位青竹老人自顾身份,绝不会当真和自己动手,这才用言语挤兑住他,果然,青竹老人立马便上了钩,和自己立下一招之约。眼下只要自己能接住青竹老人的一招,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再强留自己。
然而谢贻香转念一想,前辈高人与后学晚辈动手过招,通常都会说“你来接老夫三招”、“三招之内胜不得你,便怎样怎样”,大多是以三招为限。如今这青竹老人却只要自己接他一招,狂妄之余,自然是有着十足的把握,仅需一招便能击败自己。倘若自己接不下他这一招,岂不是往后都要一直跟随在这青竹老人左右,直到他们这趟鄱阳湖之行有了结果?
谢贻香思索之际,对面的青竹老人已悠悠说道:“丫头,你可准备妥当,我这便要出招了。”谢贻香暗想道:“与其接他一招,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逼得他出手招架格挡,也便算是他出过一招了。”她心念转动极快,连忙说道:“久闻前辈以一柄青竹杖破尽天下,未逢一败,晚辈向往已久。眼下便依前辈所言,还望前辈不吝赐教,让我见识一下前辈那妙诀巅峰的招式。”
青竹老人将手里那根细细的青竹丝迎风一抖,笑道:“青竹杖早已不复存在,而今便只剩青竹丝了。”他随即回过神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你个狡猾的丫头!也罢,我只出招式,其它的气、意、劲乃至内力轻功……一概不用便是。”
谢贻香等的便是青竹老人这句话,听他开口承诺,当即说了句“得罪”。伴随着她话语声出,腰间的乱离“刷”的一声清鸣,已从刀鞘中自行跳出,划起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落在她掌心当中。
谢贻香握刀在手,顺着乱离的出鞘之势反手便是一刀,自下而上斜斜劈出,直取那青竹老人的面门;招还未发,原本寂静一片的旷野当中,已然炸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正是谢封轩那“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刀法要诀“空山鸣涧”。
当年一代刀王在传授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刀法之际,便曾说过“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这用刀八法之中,敌人最难抵挡的便是这个“奈”字,也便是自下而上的反手倒“八“字刀。此刻谢贻香这招“拨乱反正”,取的乃是“以乱制乱,乱后而正”之意,正是一招反手的倒“八”字刀,似这般近距离使出,对方无论招架还是闪避,都是困难至极,当真可谓是进退两难。
再加上谢贻香此刻还运用上大将军谢封轩的得意之作“空山鸣涧”,更是将这一招“拨乱反正”中的破绽所在尽数弥补起来。即便青竹老人能一眼窥探出招式的破绽,以手中竹丝相攻,立刻便会碰上“空山鸣涧”的气劲。而他既已言明不用内力,一旦触及到谢贻香的气劲,细细的竹丝又如何能够抗衡?纵然伤不到他,也能让这青竹老人无功而返。
就连青竹老人见谢贻香使出这一招来,也不禁点了点头,赞道:“不错……还好你的刀法与那先竞月不是一路,否则迟早将会祸及自身。”他开口说这话的时候,谢贻香的乱离才刚刚跳出鞘,自行跃入到她手里;待到青竹老人说完这话,谢贻香手中的乱离刚好反手劈出,“空山鸣涧”的惊雷之声也逐渐开始响起。
可是就在谢贻香这一招还未成型之际,她忽然觉得右手手腕的“神门穴”上微微一痛,整条右臂顿时失去知觉;“啪”的一声,乱离已然脱手落地。
惊恐之下,谢贻香急忙向后跃出,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但见一点米粒大小的鲜血已从“神门穴”上挤出,自然是被青竹老人用手中的竹丝点中,从而封住自己整条右臂的经脉。
青竹老人这一招既不高明,也不神妙,说到底便只是一个“快”字。快到连自己“拨乱反正”这一招“乱刀”的招式都还没来得及使出,快到连自己“空山鸣涧”的气劲都还没来得及迸发出。就像是之前青竹老人用竹丝扫落自己的头发一样,从头到尾,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已经出手,甚至根本没料到对方会在此刻出手。
再看那青竹老人,依旧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仿佛根本便没有挪动过,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一丝变化,只有他手中那根青竹丝的顶端,分明有一珠极小的鲜血,证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出手。
世间怎会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速度?这分明已经超越了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
36 诡计定输赢()
青竹老人一招击落谢贻香的乱离,从而将她这一招消弭于未发之际,嘴里淡淡地说道:“我若是多用一分力,你这条右臂……此后也便废了。”
谢贻香听得冷汗直流,心知青竹老人所言非虚。须知那“神门穴”乃是手臂的命脉所在,单是轻轻一碰,整条手臂都会立刻酸麻无力,方才青竹老人的竹丝若是刺得再深一寸,点破经脉所在,那便当真如他所言,自己这条右臂将会就此残废,今后只怕再也不能握刀厮杀。
青竹老人见到谢贻香这副心灰意冷的神态,不禁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似你这般年纪,有什么输不起的?何况败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