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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令王子乔有点琢磨不透,他不晓得少年是渴望破窗跃空,重获自由呢,还是安于此处独有的宁静?
就像他琢磨不透支狩真为什么要对小鹰王出剑,这完全推翻了他对少年性子的判断。
不过这样更有意思。人心复杂多面,才有玩弄于股掌的乐趣。王子乔不着痕迹地往狱吏掌心塞了一块蜜玉,后者知趣离去。支狩真转过身来,瞧见王子乔,不由一怔。
“世子很意外么?”王子乔缓步走入狱牢,周围清扫得很干净,地面铺着厚软的草垫,深紫色的絮状枯草叶散发出一股药香味,这是百年稻熏草,具有驱虫安神之效。
牢房中央放着长几,几上搁了一具生锈的瑶琴、一副楠木棋盘和两盒黑、白玉石棋子。边上是个旧书柜,堆着数十卷消遣的杂书。床榻倚靠南墙,枕头是青釉瓷的,被褥织面是上好的变色湖绉,冬暖夏凉。
缘于支狩真的雷霆崖预录弟子身份,又出自顶级门阀原氏,他被安排在廷尉狱最考究的一间牢房,身上未加镣铐,监管也极为宽松,可以随时探望。
刑不上世家,这是皇室与高门多年来心照不宣的规则。
“本该是王长史来的。但他这几日忙着奔走营救世子,一直未曾合眼,今早竟一病不起。我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前来探望世子。世子特意关照的灵宠和一些索要的物件,王长史也托我一并带过来了。”王子乔解释道,将一个尺许高的檀木螺钿漆箱递过去。
“有劳先生了。”支狩真不露声色地接过漆箱。里面是几本阐述炼气还神境界的典籍、有关地梦道的诸多杂记,以及从竹林秘境买来的青铜兽魂炉。这些东西原本该由王夷甫亲手呈交,不料换成了王子乔,令支狩真暗生忌惮。
好在即便王子乔瞧过漆箱里的兽魂炉,也猜不出它的用途。
萌萌哒轻巧跳上支狩真肩头,悄声嘀咕了几句,将嵇康率众请愿的闹事说了个大概,暗中却以意念传言“王夷甫原本打算抱病来的,不过被这姓王的劝下了。”
“世子这只灵宠倒是稀罕,不像是从竹林里带出来的。”王子乔意味深长地道,“据传高深的祝由秘法可将灵宠收入识海,双方以意念传言?”
支狩真奇道“我尚是首次听闻,不如先生见多识广。”
王子乔笑了笑“世子的伤势已无大碍了吧。”
支狩真坦言道“侯府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谢家小姐又送了不少珍贵的道门药丹,伤口愈合得很快。”隔着袍服,他胸口缠着一条绵软如云的绷带,上面绣满华美繁花。一只只肉眼难辨的彩色小蚜虫从花蕊里爬出来,钻入伤口,吐出粘糊糊的分泌物,清凉又舒适。
绷带是燕坞谢氏的镇宅法宝之一,具有疗伤奇效。据谢咏絮说是谢玄偷偷弄出来的,谢玄则声称他是屈于其姐淫威,不得以而为之。
王子乔走到长几前,跪坐下来,抚去棋秤上的些许灰尘“世子有兴趣再手谈一局么?”
支狩真哑然失笑,走到王子乔对面坐下“只要先生别再掀了棋盘就好。”他左手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率先往右上角的星位投去。
王子乔伸手拦住支狩真,不让棋子落盘。“世子,难道不该是长者为先么?”
“胜负之前,何来长幼?”
“世子过去不都是礼让王某先手的么?”
“先生也说了,那是过去。”
“世子入了道门,说话的口气也不同过去了啊。”
两人四目相对,手腕交错相贴,那枚黑色棋子迟迟未曾落下。
“啪”的一声,支狩真忽以右手抓起一枚棋子,投入棋盘,抢先占据一角,“先生想多了。两军交锋,自然是要力争先手,当仁不让。”
王子乔凝视着支狩真,收手一笑“世子真是有了几分剑修的风采,难怪连小鹰王那样的羽族剑术天才也命丧你手。”
他抓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左角的小目位置。支狩真再落一子,双方应对飞快,各自占据边角。
“不过杀了小鹰王,世子就不忧心自家的生死么?”王子乔目光扫过棋局,将一枚白子挂向棋盘右下角,悍然侵入黑方阵营,掀起了第一轮厮杀。
他这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同样暗藏兵戈,意在动摇支狩真的剑道,诱使对方质疑当初出剑的选择。
支狩真夹起一枚黑子,并不急于攻击孤军入侵的白棋,而是在对方附近落子,令黑方棋势更为厚重。“昔日琅琊王氏先人有感于‘死生亦大矣。’,故而开创震古烁今的兰亭序功法。上至炼虚合道,下至平民走卒,谁不忧心生死呢?”支狩真微微一笑,“我当然怕死,可怕死难道就不出剑了么?”
“鹰耀之事闹得这般大,世子也就没那么容易死了。”王子乔也报以微笑,白子在右角贴住黑棋,展开近身缠斗。“世子斩杀鹰耀之时,已料到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吧?事涉大晋国体、人族尊严、道门威信,谁也不敢随意处决世子。世子没了顾忌,自然可以一剑而决了。”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王子乔一眼,他隐约察觉出对方言语中的险恶。他若是矢口否认,未免太假,有违本心。可若是承认对方所言,等于是在贬低自身的剑道。
“世子这么快就需要长考了么?”王子乔注视着举棋不定的少年,悠然问道。
。
第三章 狱牢手谈攻心(下)()
“阿嚏!”
萌萌哒突然打了个喷嚏,涕沫子溅在棋秤上,显得甚是滑稽,却刚好将王子乔无形压迫的气势打破。
王子乔不动声色地瞥了猴精一眼:“这么热的天气也会着凉么?”
“风热感冒。”萌萌哒甩甩尾巴,面不改色。
支狩真默视棋局良久,忽而反问:“先生以孤子打入右角黑营之时,是否知晓它最后是被我围住吃掉,还是成功做眼存活呢?”
王子乔目光一闪:“棋局瞬息万变,谁能预料这枚棋子的最终死活?”
“所以无论成败,先生始终都会投下这一枚棋子。”支狩真微微一笑,指间的黑子“啪”地落向棋盘,像一滴击穿岩石的水珠。“正如不管我心中有无顾忌,都会斩出手中那一剑。”
王子乔笑了笑:“但这与世子多疑多虑的性子不符啊。长此以往,世子的剑道必然要与你的本性冲突,就不怕走火入魔,道心崩溃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柔缓舒和,却似深入心神,种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支狩真眼神恍惚了一下,旋即识海中星光剑丝迸射,恢复了几许清明。他心神一凛,上身后仰,下意识地与对方拉开距离。
“世子勿恼。”王子乔看着少年眼中闪过的一丝厉芒,好整以暇地落下一子,轻笑道,“俗语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世子若是道心无瑕,岂会在乎王某说什么?”
双方目光相视,对峙片刻,支狩真也轻笑一声:“我的本性,先生真正清楚么?”
他竖指夹起一枚黑子,向王子乔示意,“先生眼中的我,就像我眼中的棋子。我看到棋子是圆的,而这真是它的样子吗?这枚棋子最初是一块藏于深山的玉石,或方或尖或圆……谁能知道它原本的样子呢?不妨再想一想,在玉石矿形成之前呢,它又为何物何形?历经多年的天地滋养,风雨侵蚀,再经匠人挖掘打磨,它的本性究竟是玉石矿形成之前,还是之后,又或是现在的棋子?”
支狩真摩挲着棋子,剑气突然从指间迸射而出,棋子被切成碎块,落在掌心。“先生您瞧,它现在又不一样了。”
“世子此言大有玄意,与佛经上的‘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子乔击节轻赞,一边落子,在黑方右角腾挪求活,一边说道,“不过世子的这番话,也让王某窥见你道心不明,本性未定的事实。世子,你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吗?”
支狩真心神微微一震,默然半晌,缓缓地道:“即便是先生如此聪慧的人也不明白,比起我想要什么,能不能要,才对我更重要。
在百灵山的那些年,我天天做噩梦,半夜里一个人惊醒,身上的汗水浸得被子又冷又湿。我觉得害怕,又不晓得怎样才不会怕?我光着脚走下床,一直站在窗前发呆,俯视着下面黑魆魆的万丈深崖。
如果这么跳下去,迎着风,是不是就能像风一样自由,一样解脱?
有次我爬上窗,我真的要跳了,可忽然之间,我听到夜风愤懑的咆哮声,听到它一次次撞在岩石上,像被群山困住的野兽。我这才晓得,原来风一样是不自由的。
托先生之福,我入了永宁侯府,从此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可半夜里,我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还是会满头冷汗地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黑暗发呆。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连风也是一样。”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这样的我能要什么?要了有什么用?”他摇摇头,伸手轻抚萌萌哒柔软的白毛,“其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起。”
猴精静静地看着支狩真,王子乔沉默不语。
支狩真笑了笑,拈起一枚黑子:“可是先生你知道么,关在牢里的这几天,我竟然没再做噩梦。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睡得很好,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斩出那一剑的时候,我明白了,原来我可以比风更自由。”
他放下手里的黑子,冲断深入右角的白棋,展开短兵相接的厮杀。“我想我现在终于可以要了。至于要什么,怎么要,我会慢慢想,慢慢学,一边做巫族的事,一边做自己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剑道,是不是明确无误的道心,真的不重要。”
“哗啦——”王子乔抓起一把白子,又松开手,任由它们像凌乱的雨珠跌入棋盒。
蓦地,他冷笑一声:“世子真的不后悔么?你斩杀鹰耀,等于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大好道途。你令道门陷入取舍两难的困局,玉真会从不喜欢不听话的道人,他们着眼的是大局,是整盘棋,而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
王子乔投下一枚白子,反夹黑棋:“在大晋千百个大大小小的道门中,每一位掌门、长老的权力升迁,背后都有玉真会的影子。世子信不信?经由此事,你终生无望进入太上神霄宗的高层。一个不识大体的道人,哪怕再有天分,也只能沦为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候,被道门舍弃,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端详着支狩真脸上的神情变化,冷冷一哂:“世子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支狩真默然片刻,再落一子:“先生,落子无悔。”
双方不再多言,一时着棋如飞,互围互杀。黑棋渐渐将侵入右角的白子悉数困住,破眼杀尽,却被白方借机在外围形成了一条雄厚的大龙。等到白棋利用这条大龙不住扩张,占据整个中腹,支狩真只有推秤认负。
“这便是世子要的一时之地。现在给你了,又能如何?”王子乔指节敲了敲黑方右角,淡淡一笑,“希望世子可以早一些想明白。”他翩然起身,告辞而去。
“先生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支狩真忽然问道。
王子乔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牢顶格子大小的天窗,长笑着走出去。
高墙的阴影和天窗的亮光在他脸上交替掠过。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够。
一日后,吸取了大量兽魂的白玉骰子,在支狩真识海深处爆发出无比眩目的异彩。
第四章 密钥不知所踪()
地梦道,魔狱界。
“说!密钥在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布满鳞纹的两只利爪掐住对方脖颈,一个劲地猛烈摇拽,蓝色的血管被勒紧而凸起,鲜血淋漓的胸膛急促起伏,浅紫色的皮肤蔓纹像是要裂开。
“暴刃你这蠢货快停手!他要被你掐死了!”另一个声音大吼。
“铁岗,闭上你的臭嘴!”暴刃扭过头,独目恶狠狠地瞪向同伴,覆盖背脊的黑色骨骼纷纷弹起,像一排交错的锋锐短刀,闪动着狰狞的光。
“想动手吗,蠢货?我的肚子咕咕叫了!”铁岗狞笑一声,混浊的涎水沿着暴突的獠牙淌下来,强壮得近乎变态的肌肉像一条条铰链,缠绕着一丈多高的巨躯颤动,两只水缸大的拳头轻轻一撞,发出空气炸裂的爆响。
“铁岗,你给我闭嘴!暴刃,松开你的爪子!”第三个声音嘶哑而苍老,来自一个矮小的男童,他立在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身罩猩红战甲,头扎冲天小辫,皮肤光滑,唇红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