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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下城区和西环区还以火把和动物油灯照明的道路不同,国王大街上点亮的,都是仅次于东城区规格的不灭灯,路上渐渐多了许多行人,从卖艺的吟游者,轻声吆喝的店铺商贾(有些做夜晚生意的店铺,如成衣店和钟表店还开着门),到贵族们来去匆匆的家仆,往来应酬的官员,甚至也有真正的贵族乘马车或步行经过。
在这里,他们的马车毫不起眼。
坐落在暮星区与中央区的交界处,国王大街上非富即贵的阶层比例极高,相比起泰尔斯见过的星聚广场和大集市,这里显得较为保守和安静,少了前者的那股人声鼎沸的嘈杂热闹,和后者的那种本地市侩的粗鲁俗气,但即使在这里,道路的两边还是时不时能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流浪汉,呻吟着向路人伸手。
幸好,马车所装的是单向玻璃,不虞被外面发现车里的动静。
但泰尔斯的心神此刻都在基尔伯特的话上,对这些街头景色都是匆匆一眼扫过。
前外交大臣的话语继续在耳边响起:
“关键在《要塞和约》。”
“血色之年的尾末,埃克斯特入侵,断龙要塞沦陷,从北境、崖地、西荒到东海,大半个星辰陷入战火。兵少将弱,王国几至绝境,刚继位的陛下甚至考虑,要征召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入伍。”
基尔伯特长舒一口气,目光出神,似乎想起当年的烽火岁月。
“出于西陆诸国对北方巨龙的恐惧,以及东陆夙夜和翰布尔两国对西陆事务的关注,我们在外交上全力斡旋,争取诸国干涉,最终逼得埃克斯特的兵锋不得不原路退回,签订和约,埃克斯特甚至被逼迫着吐出了在血色之年以前,在星辰所占领的一块荒地。”
“我是当年《要塞和约》的签字人,对此再清楚不过。”
泰尔斯眼睛一亮:“我们输了战争,却赢了谈判?”
基尔伯特点点头,脸上却不见轻松:“这才糟糕——与其说这是一份和约,毋宁说是一份屈辱记录。”
马车又往前驶出一段,路上多出了不少乞丐,有的甚至向着身为驭者的姬妮伸出手,但冷着脸的宫廷女官一概不理,马鞭越发轻快。
“在节节胜利,土地财富触之可及的时刻,被诸国联合逼迫休兵甚至割地,这种失败比输掉战争还可耻——埃克斯特的不少领主们,特别是南部与星辰接壤的大公们都愤怒不已,以至于《和约》甚至一度动摇努恩王的统治。这十年间,巨龙与星辰的关系一直在冰点之下,加上北境新发现了大批沥晶矿藏,东海又有着富蕴油源的深海鲸群……”
基尔伯特叹出一口气。
埃克斯特,一个仍在形成中的国家和民族——泰尔斯在心底道:需要战争来磨砺出整个国家共同体。
“埃克斯特的领主们,至少与我们接壤的三位大公,都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战争——他们渴望着十二年前唾手可得,却最终失之交臂的大批土地、资源与财富。”
基尔伯特摇摇头,看向窗外,眼里透出悲哀:
“所以才有埃克斯特使团的来访,他们对重修《要塞和约》一事势在必得,更想重订两国边境线。”
“而现在,使节团在到达永星城之前,就被劫杀在半途——你能想象,当消息传回埃克斯特时的景象吗?”
马车颠过一块不平的路面,整个车厢震动了一下。
泰尔斯眉头一皱:“你认为是埃克斯特国内的领主们,策划了这起劫杀?就为了——挑起战争,争夺领土和资源?”
基尔伯特抬起头,他的目光在这一刻非常吓人。
“比这还糟。”前外交大臣冷冷地道:“埃克斯特采取的是选王制度,由大领主投票,共举国王——最近数十年里,沃尔顿家族已经在王座上坐了足足三代的时间——而努恩七世绝非人见人爱的美人。”
泰尔斯恍然道:“所以,这是埃克斯特部分领主们,对外索求资源,对内争取换王的共同需求?”
“近了,小先生,再往前一步,往前一步。”基尔伯特悉心引导着王国唯一的璨星血脉,淡然道:
“在使节团遇刺到产生后果的这段时间里,这件事的压力,将全部负荷在凯瑟尔陛下的肩上。如何决断,怎样回应,是战是和,方式如何,强硬软弱,光荣屈辱,一切的责任都由陛下承担——从现在开始,星辰所有的贵族,都会把目光牢牢盯死在复兴宫。”
“你的意思是?”泰尔斯疑惑地问着——哪怕再天才,他也并不在贵族规则的情境里,不能理解这件事情的意义。
那一瞬间,基尔伯特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而深刻,让泰尔斯捉摸不透。
“首先,这件事的处理虽然复杂,但无论是战是和,陛下都逃脱不了冷血无情、不恤民众,或软弱可欺、辱没星辰的指责,这会极大打击陛下以及璨星王室,在国内的声望和权威。”
泰尔斯的瞳孔猛地缩小——他开始理解“比这还糟”的意思了。
“其次,要处理这件大事,无论军事调动还是国家决策,都需要远超王室直属领地的力量,需要整个星辰的上下协作,领主配合,这意味着——陛下必须获取领主们,特别是六大豪门和十三望族的全力支持,而这绝非毫无代价!”
代价——泰尔斯心神一震——比如,星辰至高国王的下一任人选?
“再次,战争有利有弊,不仅仅带来危机,也带来星辰国内的权力重洗——经过战争的洗礼,弱者淘汰,老朽失位,强者得生,生者更强——部分领主们迎来末日,另一部分,则得到新生。”
在基尔伯特的灼灼眼神下,泰尔斯呆呆地坐在马车里,感受着颠簸和震动。
“最后,王室无嗣,星辰已经十二年没有继承人了,”基尔伯特的声音陡然升高:“有什么会比一场迫在眉睫的王国危机,更能逼迫着陛下提早选立继承人,为可能的战争,留下后路呢?甚至,一旦在此次危机中,某个德高望重的家族做出了顺服民望的举动,凝聚中小贵族的支持,谁知道他们能不能成为下一个璨星,下一个王室?”
沉默。
泰尔斯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
他听懂了基尔伯特的意思。
只是他被烧脑而细思恐极的事实所震动,久久不能释怀。
基尔伯特看着他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但愿,这种数千年来,残酷而血腥的游戏,不会把这位聪明而具有天赋的小先生吓退。
过了好半晌,泰尔斯才哑然地开口
“所以,这不仅仅是埃克斯特方面的意愿:战争和换王。也是星辰国内许多人的意愿:角逐王室。”泰尔斯艰难地补出最后的结论:
“使节团遇刺,是诸多政治因素合力的结果……是在两国野心家们的默契下,必然发生的事情……”
“是吧。”泰尔斯吐出最后两个字,用的是肯定句。
基尔伯特担忧地看着他的状态,犹豫间眨了眨眼,还是开口道:“鉴于目前王室的态势,您的存在和亮相,无论在国内面对众领主,还是在国际上面对埃克斯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为您的安全所计,我会向陛下建议,推迟承认您的……”
“值得吗?”泰尔斯没有在意基尔伯特的话,他轻轻地出声,打断了中年贵族。
基尔伯特眉头一挑。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期待并盼望战争的到来?”泰尔斯无力地问着。
“这不是什么棋盘上彼此吃子计数的游戏,”泰尔斯缓缓地闭上眼睛,捏紧拳头:“这可是战争,是两群活生生的人,面对面站着,合理合法地,彼此剥夺生命,直到一方被剥夺殆尽的……战争啊。”
“他们经历过血色之年的灾难,为何还是有人期待着战争?”
“就为了一顶王冠?为了在残破枯朽的王国里,在贫瘠饿殍的土地上,在麻木不堪的人民中享受权威与权力?然后艰难惨淡、提心吊胆、疑神疑鬼地统治上二十几年,再把同样的不幸,强加给自己的后裔?”
“值得吗?”
基尔伯特想要回答,却一时语塞。
没有答案的泰尔斯神情低落地摇摇头。
然而,这大概就是历史。
人类行为的历史。
车厢内又是一阵沉默。
马车驶离国王大街的繁华,车外的乞丐越来越多,姬妮不得不动用马鞭吓走他们。
“这不只是战争,”基尔伯特面有忧色地看着他的学生,轻声道:“这是政治。”
“我们都是以权力为目标的赌徒。”
“土地和人民,不过是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
“胜负之间,不过是筹码的转移。”
“这就是贵族与国家的游戏。”
泰尔斯抬起目光,无奈地轻笑一声:“是啊,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权力的游戏,群鸦的盛宴。”
但我不喜欢这样。
他的内心,一个声音小声地道。
泰尔斯的余光转移到车窗外,那里,一个乞丐脸色愁苦地伸出手,摸向车轴。
看看这群王都里的乞丐,泰尔斯低沉地想道:这已经是一个残破不堪的王国了——
等等!
马车路过一盏明亮的不灭灯,泰尔斯双目聚焦,瞬间看清楚了那个乞丐的手。
那是一双粗糙而布满茧子的双手。
但茧子不是均匀地分布在他常见的,劳动者和乞丐们手掌惯常触摸和负重的区域,反倒是——集中在拇指和食指,以及虎口附近。
他的大脑马上转动起来。
他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也见过这样独特的茧子。
娅拉·萨里顿。
泰尔斯一惊,转向另一个乞丐,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基尔伯特!”
中年贵族疑惑地看来。
只见泰尔斯不动声色地道:
“不对劲。”
“这些人不是乞丐。”
男孩深吸一口气:
“他们……他们是……”
约德尔嘶哑的声音自虚空中幽幽传来,接过他的话:
“是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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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断点弦”老爷在起点的打赏!
第53章 泰尔斯与詹恩(下)()
“白鹰家族的反应比我们想象更快——铁鹰两个小时前就到永星了,这会在消息传开前,给陛下不少提前准备的时间。”詹恩优雅地坐在一架由骑士塞舌尔驾驭的,没有纹章的马车上。
他神情冷漠地吐出上面的话,看向车窗外。
另一架同样身份神秘的马车,并排停在他们旁边,两架马车都开着车窗,方便二者的主人交谈。
“但那又如何?鱼游得再快也避不开水流,这就是陛下注定要面对的水流。”一道尖利的嗓音,从另一架马车中传来。
“但我们的情报出了点问题,”詹恩冷冷道:“使团里有个出乎意料的大人物……后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
“你们想放弃?”
詹恩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不,没有,计划照旧。”
已经无法回头了,不是吗?
“那就好。”只听那道尖利的嗓音,毫不在意地道:“总诏令已发,贵族们会在短时间内陆陆续续地赶来。那个时候,埃克斯特的正式回应也该到了:动员军队,索要领土,战争威胁——猜猜陛下将如何应对?忍辱负重,还是不顾一切把我们的国家送进地狱?”
“而做下这么一件大事的你们,也真是舍得下狠心啊……”
詹恩低声叹气,随后轻轻摇头:“正如你们的族语——‘权力起自暴力’(Power_from_violence。),这是必要的一步。我需要确定你的态度和立场——你一直拒绝加入‘新星’,这让我们非常困扰。”
另一个声音大笑道:“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啊!也难怪——想想看,年轻,优雅,品行过人的翡翠城主,南岸守护公爵,詹恩·凯文迪尔,被陛下立为继承人!多美妙的画面!”
“我们愿以家族的荣耀承诺,你们在西荒的统治无人动摇,甚至能从北境的衰落中获取利益,”詹恩认真而诚挚地道:“而且不一定是我……星辰也有可能变成选王制不是吗?”
他微微前倾,缓慢而轻声地道:
“而作为六人之一,你注定是选王侯。”
马车之间沉默了十几秒。
“好吧,现在开始,你拥有我的保证了,”尖利的声音狡黠地道:“若星辰走到了那一步,没有意外,法肯豪兹家族会顺应大势的。”
詹恩轻轻地握紧拳头。
他强自忍受着心里的不耐。
这家伙。
还是不肯轻易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