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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里尔眯起眼睛,从眼缝里射出的锐利目光却未曾减弱半分。
“因为从他们第一天睁眼看这个世界开始,他们的祖辈就是这么做的,他们的父母也是这么做的,他们的同龄人还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们自己,也同样习惯了这么做,而且还要说服他们的下一代跟他们一样,也这么做。”
泰尔斯慢慢皱起眉头。
“而这群人把他们习惯了的习惯,展示给其他人,另一群人——无论那是子女、长辈,亲戚、邻居、陌生人还是主人、仆役、同侪、上下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西里尔停在原地,语气却愈发沉重深邃,就像在讲一个最可怕、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故事。
“直到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厌恶了陌生,反感了异常,养成了惰性,从而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违反习惯的,就是不正常的,需要被消灭的。”
泰尔斯的表情越来越紧。
“于是,这些习惯越传越广,越养越深,越发严肃更越发平常,直到我们称呼它们为……”
西里尔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阴森:
“秩序。”
一阵寒风吹来,激得泰尔斯瑟缩了一下,但窗外的光芒却不能给他任何温暖。
泰尔斯突然觉得,塔顶的这个房间是如此阴冷。
就像……
记忆里的复兴宫。
“你领会我的意思了吗,王子殿下。”
西里尔的话重新响起,把他从别的地方拉回现在。
“在我看来,这才是唯一的、脆弱的、可怜的,却也是永远的、强大的、深厚的,维持着我们统治的东西。”
“而那些想要动摇这些习惯、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
西里尔淡淡冷笑:
“都是很可怕的。”
想要动摇这些习惯、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
泰尔斯不由得挑起眉毛,轻哼一声:
“比如这一次,传说之翼对刃牙营地的做法?”
公爵的声音停顿了一秒。
“不。”
“不止这么小,也不止这么近,更不止这么轻。”
只听法肯豪兹的嗓音低沉下来,仿佛蕴藏着几个世纪的慨叹:
“比如我们都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星辰的某个上位者,不,也许是连续几代里的好几个上位者,他们洒下王权的诱饵,把成千上万的下位者,变成了领主们的敌人。”
这句话把泰尔斯的神经扯紧了。
王权的诱饵。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有这样的感觉:西里尔·法肯豪兹,这位行事诡异,言语出格的不受欢迎者,他今天来此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是来拉拢第二王子。
王子越发严肃起来。
“借着王权的阶梯,他们慢慢攀登而上,与我们这些封疆公伯们来回厮杀。”
西里尔慢慢踱步回窗边,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营地:
“于是乎,数百年的家门兴衰,贵族轮替,无数人的命运沉浮,生死无常,最终铸就王国的今天。”
公爵的声音低沉模糊,却不容置疑。
“数百年的时间,从家族的传继,爵位的兴替,税例的裁定,官员的任免,律法的判决,到军队的动员,复兴宫都以按部就班却无可阻挡的方式,温和、缓慢,但是坚决地,从领主们手中攫取而去。”
听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龙血之夜里,他在五位大公——以及一位女大公——面前慷慨陈词,诉说星辰现状的场景。
也想起前不久他所听见的,由王室卫队的旧人们口述而出的故事。
数百年的家门兴衰,贵族轮替……
无数人的命运沉浮,生死无常……
泰尔斯沉思着,没有说话。
“你知道,虽然双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西里尔向前探身,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细一些,“但真正让棋局变得有趣的……是在看得清的步数里,却有着数不清的可能。”
就像在看他的棋盘。
“走一步看十步——你移动的每一子,关联的不仅仅是此刻的棋盘,而是此后数步,数十步,甚至上百步的棋局。”
“从而让百步后的对手无从招架,投子认输——这可远比面对面、拳对拳的较量,有趣多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泰尔斯却突然想起了黑剑。
少年想起那个男人与吉萨的一战,黑剑带着他,突进多头蛇基利卡的血肉重围。
从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线的选择,黑剑从第一步开始,就计算考量战斗的所有因素,从而步步走向胜利。
他就像一个,把战斗当作棋局的……棋手。
西里尔声调沉稳,稀疏的头发在寒风下随着衣袍抖动:
“不动声色却悄然落子,春风化雨而秋收万颗——这就是‘贤君’的高明之道,不是么。”
贤君。
泰尔斯略略一怔。
“贤君?”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西里尔突然转身,露出一个令人皱眉的“诙谐”笑容,语气回复了惯常的“亲切”:
“怎么,你以为,这么多年了,从那可笑的国是会议到该死的王家银行,尤其是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们,哪怕再蠢再钝,就真的没人看得出来吗?”
泰尔斯心中一沉。
公爵抬起头,眯起眼睛:
“就像我一样,我们很多人心知肚明。”
“只是无能为力。”
心知肚明。
无能为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不由得想起伦巴在马车里提起贤君时,那副心有戚戚的表情。
一朝落子,百年棋局。
泰尔斯的眉毛越皱越紧。
“为什么,为什么这副表情?”
公爵望着窗下的风景,颇有些漫不经心:
“老乌鸦在信里说,你对贤君还挺感兴趣的,不是么?”
泰尔斯摇摇头:
“我只是……”
王子的话戛然而止。
等等。
泰尔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倏然睁大!
“老乌鸦?”
王子猛地抬头,失声道:
“你认识他?”
“认识他?哼,泰尔斯王子……”
西里尔的笑声顺着风声而来。
“当梅里·希克瑟从龙吻地出发,途经迷海三国进入星辰国境,再千里迢迢地北上埃克斯特时,你以为他是由谁派兵护送着,穿越荒漠的?”
泰尔斯愣住了。
梅里·希克瑟,穿越荒漠,北上埃克斯特……
可是,星辰的西荒公爵,和安伦佐公国的老年学士,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西里尔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疑惑。
公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难听的嗓音里冒出几丝怀念:
“我在年少顽劣时,曾有过一位特别的、来自龙吻地的学士老师。”
泰尔斯耳朵一动。
说到这里,公爵摇头哂笑:
“直到伯父发现他的学士资格是伪造的,震怒之下把希克瑟剥了个精光,扔进大荒漠——啊,让人怀念的青春啊。”
泰尔斯眨了眨眼,花了几秒钟来理清前因后果。
那就是说。
西荒守护公爵,和老乌鸦希克瑟……
泰尔斯脸上的惊奇越发明显。
普提莱说过,那老头给很多大人物当过老师。
看来还真不是……
吹牛?
“我和你,王子殿下,我们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彼此联结着。”
西荒公爵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从窗前转身。
只听西里尔仿佛不经意地开口:
“至于你刚刚问,是谁教我这么说话的,而他是不是专门教蠢材……”
法肯豪兹公爵慢慢地眯起眼睛。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
咚!
西里尔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捣响。
“我想,希克瑟当然教过蠢材……您说呢?”
公爵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泰尔斯,透出掩盖不住的恶意:
“殿下?”
那个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被冻结住了。
面对这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好半晌,泰尔斯才死命拉动他那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勉强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真是操了。
顶着西荒公爵复仇也似的目光,泰尔斯艰难地转移话题:
“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泰尔斯抬起头。
他开始慢慢习惯对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机锋暗藏的谈话特征了。
“面对复兴宫,你们无能为力,所以你们就指望我,指望一位新国王,从王座开始改变王国?”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法肯豪兹再次摇了摇头。
“首先,不是‘我们’,仅仅是我。”
泰尔斯微感愕然。
“其次,改变王国?不,”公爵低声道:
“无论有没有你,王国一直在改变。”
西里尔重新绕着墙边,一拐一顿地踱步,右手时不时轻敲着房间里的陈设,像是在缅怀着什么:
“确切地说,整个世界都在改变,不止在这一刻,不止在一百年前,不止在六百年前。”
西荒公爵的眼里泛**光:
“从‘黑目’约翰挟着国王之威,对全国领主的强制动员开始,到‘断脉’苏美二世颁布‘继承法案’,‘割者’托蒙德四世钦封落日主祭,‘债主’埃兰三世通过国王税法。”
“直到‘贤君’闵迪思三世的空前改革,以及‘诗人’艾迪一世召集诸贵常驻永星城的举措。”
法肯豪兹家的主人放下右手,重新回过身来,面对泰尔斯,目光幽深:
“乃至今天,你父亲那几乎引发众怒的铁腕统治。”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改变,不惟贤君一代。”
泰尔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双臂抱得越发紧致。
从星辰的第二代国王黑目约翰到凯瑟尔五世,他突然发现,西里尔所提到的历史跨度,远远超出当年龙霄城英灵宫里,伦巴所提到的内容。
不止是贤君。
不止是……凯瑟尔。
“每分每秒都在改变……这话听着很耳熟。”
王子叹了口气:
“你大概真是老乌鸦的学生。”
西里尔闻言轻哼:
“希克瑟,他打开了我的眼睛,以及我的思想,我的心胸。”
可他的目光随即一变:
“但你呢?王国继承人泰尔斯殿下?”
“你打开它们了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我也打开了它们,那你希望我看见什么?”
泰尔斯沉下表情,缓缓地道。
西里尔没有笑。
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似乎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王子,”只听法肯豪兹轻声道: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六年前。
国是会议。
泰尔斯再次想起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会议,他不由自主放下双臂。
但少年没有多作解读,只是简短而小心地回答:
“我父亲赢了。”
西里尔冷哼一声。
“是啊,你父亲赢了。”
“他大获全胜,不仅在一场会议,更在整个国度,在他绝望地加冕国王后的一十八年里。”
泰尔斯攥紧拳头。
“但是……”
果然,西荒公爵话锋一转,话语变得短促而快速,高低起伏。
“阴谋败露,失去了主心骨,北境是安歇了,但你以为那些与埃克斯特同出一源的北地人们就服气安心了吗?”
北境。
泰尔斯想起与他有“同牢之谊”的米兰达·亚伦德。
“刀锋领的女孩儿也许依赖王权,可别忘了,那是从帝国时期起就以强盗频出闻名的刀锋行省,血色之年的叛乱更是自其而发。”
刀锋领。
那位刀锋领女公爵,莱安娜·特巴克的模糊面容从泰尔斯的心中一闪而过。
“而崖地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须知廓斯德·南垂斯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崖地。
泰尔斯的眼前飘过一张仅剩独眼,却咄咄逼人的脸。
“至于我们西荒,”法肯豪兹关注着泰尔斯的表情,枯槁丑陋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忌惮:
“看看刃牙营地这几天经历的事情,王子,然后告诉我:复兴宫会从自我以下的西荒领主们中收获什么?”
“那些我名义上的封臣们,在传说之翼的面前,他们是会瑟瑟发抖一蹶不起,还是咬牙切齿恨意深藏?”
想起罗曼面对——几乎是所有人时的嚣张跋扈,泰尔斯不由得深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