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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教训的是,只是小人有一事不解,不知老祖宗能否为小人释疑?”
“哦?说来听听!”
“老祖宗适才讲待上曰忠,近来小人读史,尝见越王勾践世家中有一句‘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事主以忠,却落得个自刎而亡的下场,不知何故?”
“大胆!”冯保豁然起身,双目喷火,如山威势铺天盖地而来,盯着陈默,目光有若伺机而动的鹰隼
。。。
第三十六章 逆势而为()
陈默手心捏着一把冷汗,却未丝毫退缩,勇敢的迎着冯保的视线,朗声说道:“非是小人大胆,有些话实在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冯保长长的眉毛飞快的跳动了两下,眼睛眯缝起来,冷冷打量陈默,见其神色坦然,毫无畏惧之色,忍不住暗暗叫了声好,心说这小子年岁不大,倒是挺有骨力,日后多加栽培,是个栋梁之才。
只是想虽如此想,他的脸上却绝不表现出来,沉默良久,方才坐回炕沿儿,冷冷说道:“说吧,咱家倒要听听,究竟是块什么骨头堵在你的喉咙里。”说到此处,他蓦然发现陈默的咽喉有些微微的隆起,眉毛下意识的便跳了一下,初见陈默时的犹疑忍不住再次掠过了他的脑海。
“老祖宗可知,大祸眼看就要临头了么?”陈默早就忘了多了团祸根,身体也要跟着发育的事情,沉浸在满腔沸腾的热血之中,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冯保的异样。
陈默这句话犹若一道惊雷,瞬间将冯保从遐思中拉回到现实当中。这已经不是陈默第一次出此惊人之语了,头次见面,他便用一番关于君权的论述戳到了冯保的痛处。
蹬鼻子上脸是吧?老虎不发威你小子拿咱家当病猫是吧?
冯保的火一鼓一鼓的,换做别人,早叫人将其叉将出去,乱杖打杀了,面对陈默,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司礼监掌印的身份,明明气的要死,却偏偏想要听听陈默说些什么。
“祸从何来?”默然良久,他到底还是将翻腾的气血平复了下来,缓缓问道,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重若千钧。
“近日外廷弹劾内阁辅臣张申两位的折子颇多,是老祖宗的意思吧?”陈默明知故问,接着不等冯保回答便又道:“老祖宗别推拒,满朝上下,内外廷有一个算一个,只有老祖宗您有这么大的手笔。”
“是又如何?”冯保阴声问道。
“前番小人已经提醒过老祖宗今上天纵英姿,腹藏沟壑,断不许君权旁落,老祖宗好像没有放在心上吧?”陈默这话,有些居高临下指点晚辈的意思。
冯保却出奇的没有动怒,而是说道:“万岁爷想亲操政柄,咱家岂会不知?尔不过黄口小儿,岂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张鲸何人,不过万岁爷潜邸一奴才耳,只因太岳(张居正)故去,万岁待咱家态度有所转变,便以为有机可乘,居然敢指示手下盗取万岁手串,推祸于咱家。如此行为,若不强势反击,那些平日便嫉恨咱家的人岂不群起而效仿?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冯保好像有些累了,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道:“话再说回来,年初今上欲授咱家伯爵,只因张蒲州(张四维)与申长洲(申时行)从中作梗,坏了咱家好事,此仇不报,下头人早有看法,今番一并了了,岂不一举数得?”
冯保终于住嘴,望着陈默,神色十分复杂。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陈默说这些,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早就明白自己在玩火吧?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近半年来失眠的原因,心头仿佛被移走了一块巨石,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陈默脑海忽然掠过这么一句话,恍然间发现,其实一直以来自己都将冯保看的过低了。人家根本不是没脑子,实在是树大招风,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许多事情,根本就由不得他做主。
“老祖宗说的是,只是,依小人看,老祖宗还是过于急切了。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话自然是没错的,不过您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不知不觉中,冯保根本就没有发现,他已经越来越重视陈默的话了。
“忽略了万岁爷的感受!”陈默一字一顿的说道,一时间意气风发,颇有指点江山的味道:“老祖宗授爵的事情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小人也有所耳闻,万岁爷虽然最终没有为您授爵,心中势必有些愧疚,对您肯定比平日有所不同。为何?人性如此也。好比万岁爷让您做件不乐意的事情,老祖宗总归是无法反驳的,即使违心去做了,私下里势必要有些补偿。小人说句诛心的,万岁爷是天子没错,可他首先也是人,本来想着酬谢您多年功劳,授个爵位,偏偏被人阻挠,偏偏他还无法反抗,他会怎么想?”
“当然会恨那阻挠之人!”顺着陈默的思路,冯保恍然有所醒悟,一时间却仍旧没有想透彻,面露迷茫之色。
陈默见冯保有所动摇,急忙趁热打铁:“没错,万岁爷当然会恨他们。其实不瞒老祖宗说,依着小人浅见,即使您不出手,日后对景儿时候,万岁爷也会出手惩戒张申两位相公。偏偏老祖宗此刻出手了,这行为,与张申两位相公当初又有何异?”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两位若非德行有亏,光凭咱家的指示,怕也没有那么多御史给事中们弹劾。”冯保一时间不能认同陈默的话。
“那也得看什么时机吧?”陈默针锋相对,毫不气馁:“如今张太师方故,人心惶惶,而太师故人又无人可以独撑大局,只有张申两位相公还能镇住场面,维持朝廷不出现大的动荡,此刻招惹这二位,岂不是跟万岁爷过不去么?”
说到这里陈默见冯保面露沉思之色,歇口气继续说道:“权利是个好东西,张太师独掌大权多年,得有多少人眼红啊。您以为当初潘大宗伯入阁为何受阻?还不是张申二位相公不欲太师一脉再掌大局。别看万岁爷年轻,万岁爷心里明白着呢,有些事,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小人敢保证,每一位试图左右他的人他都记在心里面了。而老祖宗现在做的事情,可就正犯了万岁爷的忌讳啦!”
岂止万岁爷心里明白着,你小子这也是个人精啊。
一番长谈,冯保不得不承认,即使已经足够重视陈默了,可明显还是不够,这哪里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娃娃,简直就是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嘛。
“依着你,又当如何?”
。。。
第三十七章 尽人事听天命()
“小人日前曾托赵鹏程给您捎信儿,让您近期不要招惹张申两位相公”
“什么时候的事,咱家怎么没听说过?”冯保大奇,打断陈默的话。
陈默一怔:“不会吧?那天晚上小人去老祖宗您府上谢恩,第二天就赵鹏程那儿不可能出岔子,难道?”
“这帮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冯保很快就将事情猜了个**不离十,重重一拍桌子:“太平日子过久了,不收拾他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自个姓什么了,哼!”
陈默这才知道,不是冯保不重视他的意见,而是他的提醒,冯保压根就没收到,不由暗叹,蝴蝶效应虽然厉害,不过想要扇动翅膀,还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低头沉思,沉默移时,突然抬头望向冯保:“小人有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知不觉中,冯保已经将陈默抬到了对等的地位,闻言说道:“你小子惊世之言说的还少么?这当口卖的哪门关子,说吧,咱家参详参详。”
被人重视绝对是件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冯保这样的地位。陈默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腆然一笑,说道:“老祖宗恕罪,小人身份低微,实在是怕还拿越王世家举例,越王勾践春秋称霸,皆托范蠡文种之功,此二人结局却截然不同,为何?陶朱公(范蠡)识人性知进退也。”
“依你所说,汉初三杰文忠候际遇又当何讲?”
文忠候乃是萧何谥号,对此大汉朝开国功臣,陈默自然知之甚祥,听冯保用此人反驳自己,顿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毫不客气的反问:“老祖宗既然提到文忠候,自然知道阳夏侯陈豨叛乱,高祖御驾亲征之事。”
冯保点头,目露不解:“此事又和萧何有何关系?”
陈默舔了舔嘴唇,冯保瞧个正着,随手指了指自己的茶杯:“喝口茶润润嗓子再说。”
确实口干,此刻陈默也顾不得嫌弃了,端起茶杯咕咚咚灌了两口,抹嘴满足一叹,先谢过冯保,这才继续说道:“高祖亲征,萧何留守帮助吕后杀掉了韩信,消息传到高祖耳中,高祖派人拜萧何为相国,加封食邑五千户,并且派士兵五百,都尉一名,作为相国的卫队。满朝皆贺,唯有门客召平素衣白履昂然吊丧。他对萧何说:‘公勿喜乐,从此后患无穷矣!’萧何不解,言说其进位丞相,宠眷逾份,且遇事小心谨慎,未敢少有疏虞,问召平何出此言。召平说道:‘主上南征北伐,亲冒矢石。而公安居都中,不与战阵,反得加封食邑,揣度主上之意,恐在疑公。公不见淮阴侯韩信的下场吗?’萧何大惊,第二日急忙上殿拜辞恩赏,并捐其家产资助军中,高祖闻之大喜”(注)
陈默不愧是教历史的,侃侃而谈,便连细节都说的分毫不差,倒像那史籍乃是他所著述一般,单这一点,就让冯保暗暗挑起了大拇哥。
“依你的意思,莫非要咱家也学那萧何,散其家财,以结帝心不成?”冯保问道,心说咱家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攒下点家当,那不是割咱家的肉么?
陈默提到萧何的本意其实是委婉的提醒冯保,锋芒太过了。人家萧何那么大的功劳,还得夹着尾巴做人,你冯保不过一阉竖奴才耳,何敢盗君政柄,猖狂若斯?把持朝政不算,居然还主动朝皇上要伯爵。你也算的上文化人,莫非连淮阴侯的教训都忘了?(淮阴侯韩信曾经主动要求刘邦封他为王,日后被诛,与讨王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听冯保好像并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不禁有气,甚至忘记了身份,不客气的说道:“散尽家财又何妨?钱财者,身外物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俗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依着小人,只要能够度过眼前危机,别说散尽家财,主动隐退也无不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迎着冯保的视线,一字一顿说道:“老祖宗,小人也想效仿那门客召平,问您一句,文种韩信之祸,难道不足引以为戒么?”
“这?”冯保沉默了。虽然陈默的话不中听,可他能够从陈默的话里边感受到一片至诚。生气是不会生气的,可真的依陈默所说,这么多年的打拼,岂不全部成了无用功?
两个人都不说话,室内顿时静了下来,不知哪处窗户纸粘的不结实,寒风吹过,发出频率很快的震颤声,和着冯保略嫌粗重的呼吸,搅的陈默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你先下去吧,待咱家再好好想想!”不知道过了多久,冯保终于打破了沉默。
陈默向他的脸上望去,见他面色严肃,心不禁一沉,又见他目光复杂,显然并未下定决心,不由又升起了些希望,一句话冲口而出:“情况危急,老祖宗一定要三思啊,小人小人告退!”
他多么想将历史上冯保的结局告诉对方啊。只是他知道,就算告诉了又如何?冯保会相信吗?
换成别人,恐怕连方才那些话都不敢跟冯保提吧?陈默自我安慰自己,心里嘀咕着尽人事听天命,磕头告退。
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风裹挟着一大团柳絮似的雪花扑面而至。只见苍穹如盖,灰暗的云团层层叠叠,雪片如蝶,天地一片苍茫。
“好雪!”
突然而至的大雪让陈默沉重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蹲身捧一把散碎的雪花用力抹在脸上搓洗两下,只觉精神焕发,担忧一扫而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反正老子已经尽力了,爱咋地咋地吧!”如此想着,他再不纠结,迈开大步,径往文华殿而去。
他刚走,屋内冯保便下炕来到了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风雪之中,冯保的脸色变的十分复杂,良久,迈步出屋,站立在风雪之中,任凭大红蟒袍在风中鼓荡,仰望苍穹,突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注:汉十一年,陈豨反,高祖自将,至邯郸。未罢,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