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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心领神会,扯住还待客气的二人向前,很快便与陈矩拉开了距离,嘴里则解释着:“两位学长且莫觉得不安,咱义父惯会替人着想,怕咱每顾及他的身份,说话也不痛快。”
“咱猜着也是如此,少言兄好福气”李天佑长相俊美,说话的口气也十分温柔,让人听着受用,只是不知为何,每次与他站在一起,陈默总觉得十分别扭。
“学长客气了,只是这话可别让张公公听见了才好。”
李天佑一怔,白了陈默一眼,居然风情万种:“讨厌,这不是咱兄弟一起说话么?再说,咱说少言兄好福气,可也没说咱每的福气就不好吧?”
娇滴滴偏又十分尖细的声音让陈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落痕迹的往张德成那边靠了靠,打个哈哈:“开玩笑,咱这人有个毛病,跟人一熟就爱开玩笑,学长莫要见怪才好。”
“讨厌!”李天佑翘起兰花指戳了陈默脑门一下。
张德成哈哈一笑:“少言兄不要认真,天佑跟你一样,以后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他与李天佑恰恰相反,三角眼,朝天鼻,厚厚的嘴唇像两根腊肠,半夜里碰见,能把活人吓死。
二人各具特色,若非陈矩暗示,陈默还真不愿意跟眼前他俩打交道,尤其那个李天佑,从他本心,真的希望有多远离多远。不过最近高忠与张鲸走的比较近,他这当“孙子”的,当然不能跟上头对着干,只能咬牙忍着了。
一番嘻嘻哈哈没营养却能套近乎的话过后,司礼监已然在望,远远见门口有人出入,三人急忙加快了脚步。
老规矩,先向至圣先师行礼,这才进教室,各归本座,取书晨读。
陈增来的比陈默早,桌子下偷偷塞给他一大包草纸包着的物事,疙疙瘩瘩的,淡淡的果香扑鼻而至,朗朗的读书声中悄悄道:“昨夜又熬夜了吧?这是义父赏咱的凤梨,可是稀罕物,咱吃了一个,这个给你。”
菠萝?
不是十六世纪才传入中国吗?
陈默一怔,接了过来,虽然明知对方有意巴结,仍旧感觉心中一暖,点点头:“谢谢学陈兄了!”
沈鲤踩着钟声走进了教室,照例先检查学生们的作业,背诵的,抄写的,一丝不苟,毫不徇私。
陈默是沈鲤最后一个检查的对象,从很多天前开始,这已经成为了沈鲤的习惯。而每当此刻,陈默都会成为焦点。今天仍旧如此,每个人都想看看,昨日沈鲤给陈默留了那么多的作业,他究竟能不能像往常那样不打折扣的完成。
大家不会看到,教室后边靠近角落的窗口外,身穿大红蟒袍的张鲸正眯着眼睛,静静的站在一株怒放的寒梅旁边倾听。
落针可闻,以至于陈默缓慢却又坚定的脚步声显得分外刺耳。众目睽睽,他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走到沈鲤面前,将一叠写满字迹的手抄递给对方,微微退后,略低头,用眼角扫视着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论语宪问: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沈鲤翻看最上边的白纸,便见陈默那一水儿隽永飘逸的蝇头小楷,默默念下去,发现字里行间,多了些从未见过的符号,仔细品咂,发现每一个符号都出现在文章断句的地方。有了这些符号,直接便降低了阅读理解文章的难度——
“这个蝌蚪似的符号,代表的应该是意思未尽,语气停顿;小圆圈儿表示完整意思的结束;两个竖列的圆点呢?明白了,大概便是总结上文,提示下文”
沈鲤不由自主被陈默故意展示在手抄中的标点符号吸引,暗暗探究,竟然将标点符号的用法琢磨了个**不离十,默赞方便的同时,不禁抬眼望向陈默,却见陈默嘴角上翘,颇为洋洋得意,好感顿时不翼而飞,冷哼一声:“偷奸取巧!圣人之作,岂容尔唐突?下去,再抄五遍!”
陈默明明从沈鲤眼底深处发现了一抹赞赏,不想居然得了这么个结果,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辩驳:“先生的话学生不敢苟同。”
“哦?”从未有人如此顶撞过,沈鲤被气的一声冷笑,强压怒火,逼视陈默,一字一顿道:“那就说说你的高见,本官洗耳恭听!”
陈默不傻,自然从沈鲤这种表面的谦虚当中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火药味儿,他有些打退堂鼓,无法估计如此顶撞所产生的影响。不过当他想到早晨陈矩所诵的那句带给自己无穷震动的话时,突然就坚定了信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别说自己裤裆里多了那团东西,便是真的割了去,便要忍气吞声畏畏缩缩一辈子么?
“话再说回来,这老儿之所以瞧咱不上,不就因为咱这身份么?他奶奶的,咱今日还偏要争口气,让他看看,走后门如何,宦官又如何?咱也是个站着撒尿,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番心理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一瞬间。反正出够了风头,陈默决定索性再冒一次险。
。。。
第十七章 宁折不弯才有性格()
朱翊钧的圆圆的笑脸出现在他脑海,他突然挺直了腰板,朗声说道:“学生惭愧,不敢自领‘高见’,只想问问先生,圣人为圣,何以为圣?”
“才德俱全,谓之圣人。”这是儒学公认的标准,沈鲤回答起来,丝毫不见犹豫。
“学生再问先生,何为圣学?”陈默咄咄逼人,快速追问,倒有些后世讲台上逼问学生的风采。
此刻整个教室的学生们已经被二人之间的争论惊的目瞪口呆,内书堂近百年历史,今日所历,闻所未闻,不但空前,怕也绝后。大家心情复杂,既有扬眉吐气的快感,也有对陈默的担忧,更甚者,窃窃私语,料定此番无论胜负,陈默必将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尊师重道是为准则,如此诘问先生,不重罚,道将何存?
“圣学者,精学,博学,绝学也,乃圣人治学之方,修学之道,成学之径,饱学之意!古之孔老庄墨,皆可谓之圣学至大成者也!是故世人尊之为圣贤,吾思诗曰:深思熟思,必有奇思,信师行师,自可名师,圣学博学,方成绝学。知善至善,是为上善。性勿恶,形勿舍,省勿止,神勿折。”
沈鲤侃侃而谈,神采飞扬,活像换了一个人。
陈默对沈鲤的意思大概理解,暗赞对方的同时,紧接着问道:“便如先生所言,圣人之道,教化世人也。世人尽多愚昧之徒,若误解圣人之言又当如何?君不闻大道精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乎?”
沈鲤博学是博学,论到口才,又哪里是拥有后世多年站讲台经历的陈默的对手,被他连续两个问题问的哑口无言,神色瞬息万变,愣神片刻,突然然拂袖而去。这一下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夸奖的,指责的,担忧的,讥讽的,乱糟糟一片,不复学堂之神圣,倒如同清晨的菜市场。
“够了,看看你们,还有几分圣人之徒的样子?放学后每人来咱家处领十板子,陈默,你跟咱家来!”张鲸的出现如同一双大手突然扼住了众人的咽喉,从极乱到极静不过瞬息之间。大家纷纷低头,再抬头时,张鲸已走,陈默也不见了身影。
“这回完了,气跑了先生,起码也得五十大板吧?”
“五十大板是轻的,搞不好要‘拜圣人’,两柱香都算提督心软。”说的人面色复杂,听的人也心惊胆战。陈增起身去找陈矩,李天佑与张德成对视,也起身出了教室。他俩是学长,这一带头,众学生纷纷尾随,去一探究竟。
提督有单独的值房,在内书堂最后边,以做办公之用,众人却没在那里看到张鲸和陈默。想起某人“搞不好要‘拜圣人’”的说法,大家连忙又折往内书堂大门,远远果见张鲸与陈默都在。
所谓“拜圣人”,是内书堂对学生最重的惩罚,由于太过严苛,便是一贯心狠手辣的张鲸也甚少使用。
“咱家再问你一句,认不认错?”张鲸已然看到了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学生,知道他们所代表的势力错综复杂,日后又是宦官大集团当中的中坚力量,即使他身为司礼监秉笔也不容忽视,只能咬着牙再给陈默一次机会。
陈默站在孔圣人的雕像前一言不发。
李天佑提醒道:“少言,你倒是说话啊!”
陈默没看李天佑,视线将孔圣人由上而下扫视了一遍,只见其大袖飘飘,目光深邃的望着远方,浑身上下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气息,便觉浑身热血沸腾,一种慨然之气油然而生:罚就罚,不就冲圣人鞠躬么?老子偏不认错,你奈我何?
张鲸等了片刻,得到的仍旧是沉默,又见他满脸倔强,心不由的一颤,皱起稀疏的眉头,森然吩咐旁边的番子:“掌香,用刑!”
声音既落,早有一名番子晃燃了火折子,点燃早已备好的香,插在了陈默面前的土地上。另有两名番子上前,用力将陈默的身体按下,摆出直立鞠躬,身体对折,无限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姿势。其中一人在陈默的膝窝处轻踢了一脚,见他崩的很直,这才向另外那名番子使个眼色,分左右站在陈默的旁边。
这是“拜圣人”标准的姿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中痛苦,只有当事人才能亲身体会。
大概是陈默这副身体年纪尚轻,柔韧性比起后世的赵昊辰强了不知多少,拉伸韧带的痛苦倒还可以接受。
不过他并没有轻松多久,随着时间的延长,血液渐渐汇聚到低垂的脑袋里,头晕,眼黑,胸口一阵阵恶烦不说,两只耳朵内更如打雷一般轰鸣。
为争一时之气便受如此折磨,值得吗?
陈默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可一想到沈鲤那漠然的脸以及张鲸那居高临下的指责,他就又咬紧了牙关。
陈矩从陈增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匆匆赶到大门口时,见到的正是众人聚拢当中,已经大汗淋漓,摇摇欲坠,偏又咬牙坚持,绝不求饶的陈默。他没有上前求情,因为他明白那样的举动不合时宜,只能像其他学生那样默默的看着,渐渐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变的复杂起来。
是的,他是带着怒火过来的,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间有些陌生的陈默,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怒火慢慢的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股若隐若现的心疼,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忽然间迫切的想要找到钱沐,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因为他隐约感觉,假如最后的追查结果确如自己所料的话,自己未必能够对陈默痛下杀手。
纠结,又一次纠结,偏偏都是因为陈默。
陈矩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香雾袅袅,已经燃烧了三分有二,陈默仍旧不发一言的冲孔圣人鞠躬,双腿已经不受控制的打起了哆嗦。
以前被这样惩罚的学生,往往香燃到一半就会磕头求饶,很少有如陈默这般坚持的。先头那名番子开头还不时用脚踢一下他的膝窝,以测双腿的挺直度,到得后来,一股敬佩油然而生,居然再不忍心去踢了。
众学生们静静望着陈默,有些人已经别过了脑袋。便是那些暗暗妒忌陈默的人,此刻也收起了妒忌之心,神色复杂,不知该如何评价。
傻吗?自然是傻的。可为什么让人无法笑话呢?
没有人弄的清楚。
一柱香终于燃尽,众人长吁了一口气。陈默却仍旧没有求饶的意思,张鲸望了眼旁边的陈矩,森然吩咐:“再掌一柱香!”
。。。
第十八章 司礼监掌印居然出手相助?()
没有人敢劝阻,大家只是纷纷露出不忍之色。
陈增焦急的望向陈矩,见其不动声色,忍不住跺了跺脚,别过脑袋,不忍再看陈默。
李天佑望了望张德成,见他眯着三角眼,猜不透他想什么,收回视线时,突然有些心乱,忍不住开口:“少言,服个软会死么?沈先生德高望重,向他低个头丢人么?”
陈默依旧无语,双腿颤抖的更加厉害,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
人群之外,一身红袍的中年人远远的望着,一成不变的冰山缓缓动容,脚尖微动,不知为何,却又收了回去。
内书堂外,红袍坐蟒头戴梁冠身披黑色狐狸皮大氅的冯保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端坐轿中,身带褐衣番子,威风凛凛的经过,恰好挑帘,正看到圣人像前聚集的人群,心中一动,以脚轻踹轿底,抬脚的顿时止步,压轿。他起身下轿,示意众人原地等着,独身悄悄走了进来。
默看移时,冯保花白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轻咳一声,分开众人,淡淡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