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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来了。
这是李文森的“窗”。
飞驰往伦敦的红色火车上,下着雨,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扇窗。
有时冬天冷极了,他半夜去走廊尽头的茶屋倒水,经过二楼楼梯时,就看见她一个人坐在一楼的沙发上,裹着毛毯,用手指沾着水渍,在桌上了一扇歪歪扭扭的窗。
还有,西路公寓5号阁楼边那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墙上也有这么一扇窗。
……这是她的“窗”。
他还自以为他爱她,如此爱她,可他从没意识到这就是她表达疼痛的方式。他以为这是她的孩子气,他脑子里只想着如何才能握住那只纤细的手指,把它们一根根捉进怀里,却从没想过,这或许是她苍白童年里,唯一的一扇窗。
这就是她人生最初的岁月。
这样小的一个房间,一张床,一张桌,一个书架。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些书。
在日后漫长的岁月,还是这些书。
她孤独时没有人说话,冰冷时没有人拥抱,摔倒了没有人安慰,生病了没有人照料。漫长的时间流淌过去,她唯一能交流的只有一台冰冷的电脑。在同龄的小孩已经开始接触花花世界的时候,她独自一人生活在两公里深处的地下,吃冷冰冰的食物,看冷冰冰的墙壁……甚至从不曾见过光。
所以她才那样厌倦。
因为她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就已经学会了厌倦。
他自以为知晓她的痛苦,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见到她的痛苦。
她展示痛苦的方式,不是崩溃,不是哭泣。
她的痛苦,只是用指尖沾着水,在桌上慢慢画了一扇窗。
……
“我从没见过伽俐雷和Muller给我送食物,但食物总会在不特定的时候出现在书架边的茶几上。”
李文森背对着他,抬头望着自己的窗子:
“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终于找到它出入的办法。”
“可这里只有一堵墙。”
乔伊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他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按捺住此刻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可表面上,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平静地说:
“我该怎么穿过墙出去?”
“它是一堵墙,又不是一堵墙。很奇怪,当我认为它是墙壁时,我就能碰到它,当我坚信它是一扇窗时,我的手就能伸出去……有时我甚至觉得,连这个房间都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我脑海里,当有一天,我忘记了它,它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李文森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望着他:
“有没有什么理论能解释这一点?”
“有。”
乔伊顿了顿:
“你有没有听过模拟理论?”
Simulation Theory,模拟理论。
整个三维世界不过是我们大脑的模拟,如果真的有什么能跳出这个樊笼,就能从数据化这个世界——就像人们在画图工具中用橡皮擦擦去一根线条,这根线条就是这堵“墙”,你把的数据抹除了,它就不存在了,因为你已经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你原本只是电脑里的数据,但你现在成了电脑外的人。
但这怎么可能呢?
四十亿年的自然进化都没有做到的事,区区二十年,怎么可能做到呢?
……
“没听过,但既然有理论能解释,你不妨相信我一次,闭上眼,往前走,就当你眼前的门不存在。等你出去以后,会看见一条纯白的走廊,可我不知道它通往哪里。”
因为她最远就走到这里了。
这条走廊,是不是就是世界?
但无论它是不是世界,世界上她唯一的朋友在欺骗她却是事实——伽俐雷在骗她,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消失。
无人可信的感觉并不多么让人难过,或许这是因为她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寂寞里,也因此觉得人生皆是如此,活着除了饥饿和寂寞别无他物,其实没什么意思。被人骗一骗比起饿上两天肚子,她还是宁愿选择前者。
只可惜了她的兔子。
她一天一天地等,一年一年地等,终于等来那只会说话的兔子,兔子却马上要走了。
因为兔子爱着另外一个小姑娘,它眼睛里藏着她的影子。
……
李文森说完了所有能说的话,就慢慢松开他的手。
她朝后退了一步,轻声说:
“你走吧。”
“你不和我说再见吗?”
再见?
黑暗里,她微微笑了一下,漆黑眼眸清醒得不像一个小孩:
“难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是了,他们不会再见了。
她人生中第一次送别,就是死别。
乔伊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她对他说的那句“因为在我眼里,除非生离死别,都算不上离别”……现在想起来,她人生中大部分别离,的确都是死别。
——可她是假的。
他微微闭上眼,按下心底那丝漫长的、无法忽视的疼痛,再不看她,转身朝墙壁上的“窗子”走去。
短短两步的路程,他却仿佛走了许久,伸手触到冰冷墙壁时,指尖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她是假的。
她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
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压下心底翻涌而起的撕裂感,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让他狠心把她独自扔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让她继续一年年孤独地等待岁月过去。
他的手指居然真的慢慢融进墙壁,像融进白色的牛乳。
可他却在这一瞬,无可抑制地想起,他身后这个尺寸之地,居然就是她的故乡。
他终于回过头。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他的小姑娘独自坐在黑暗里,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腿,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
她消失了。
……
那个藏在地下两公里深处的小房间,像清晨的雾气一样消散在明亮的光线下,那些被稚嫩笔触画出的城市、山川和河流,在他眼前光子一样散开,宛若从未存在过。
……她消失了。
乔伊双手撑着地面。心脏如经历了一次漫长的缺氧,好一会儿,他才从那翻滚不休的刺痛中缓过神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上一次同样的症状出现,还是李文森扔下他独自一人坐上飞机的时候。那好像整颗心都被人泡在冰水里的感觉,就好像整个胸腔都快要被撕裂,他靠在墙上,连指尖都要因这漫长的疼痛痉挛起来。
乔伊抬起头,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白色走廊的尽头,他和李文森最后走散的地方。
只是他面前已经不是那堵会说“I’m fine”的墙壁,而是一扇真实存在的老旧木门。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东西?
他手指在黑桐木门身上缓缓划过,黄铜把手,金色铭牌,铭牌上还刻着四个他熟悉至极的数字
——3417。
是他刚进入地下基地用格式化威胁伽俐雷时它报出的数字,是李文森的生日,也是3416号和3417号实验室中间缺失的那个房间号码。
3楼,第417号实验室。
……
而同一时刻。
李文森怔怔地站在悬崖边,脚下是嶙峋的岩石,风翻卷着她的衣摆,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仿佛是从泥土里渗出,又像是从遥远的彼岸随风而来。
……是的,彼岸。
她此刻,正面对着一片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第191章
“你在看什么?”
“在看海。”
“海在哪里?”
“窗外。”
“窗外只有山。”
“不; 那是海。”
一只灰色的鸟掠过天空; 在空中落下一抹鸽子灰。
似乎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 她第一次梦见乔伊吻她的那个晚上,他抱着她站在窗台边,海浪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岁月一样模糊。
“你听到海浪的声音了吗?”
“没有。”
“我听见了。”
她说:
“我醒着的时候; 我睡着的时候; 水壶沸腾的时候,咖啡豆磨碎的时候; 海浪的声音一直在我耳畔,它无处不在。”
“你喜欢海?”
“不大喜欢。”
“那你为什么总要看着它?”
……
因为,我在寻找一片大海。
……
清晨绯薄的雾气笼着岩石; 天还没亮; 远处是莽莽苍苍的山丘; 李文森站在悬崖旁,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海。
她上一秒分明还在地下两公里处的走廊里。
地下两公里处; 怎么会有海?
旷野里只有风在吹; 光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李文森回过头,就看见从不远处的崖璧上露出半只小手;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艰难地从石壁上爬上来。
悬崖边怎么会有小姑娘?
人高的茅草遮住她大半面容,只能看见手指上全是被尖利石片划出来的血迹,李文森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帮她一把; 手指却直接从她掌心穿了过去。
下一秒,小姑娘微微仰起脖子,长发从她脸侧滑落,露出一张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来。
“……”
她骇然朝后退了一步。
小女孩却像没看见她一样,转过头,握住身后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他仿佛虚弱至极,只能依靠她的力量才能爬上这陡坡。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女孩是怎么支撑住一个成人的重量,李文森看她一步步朝后拖,好一会儿,男人清隽的面庞才终于露了出来。
金边眼镜,白色衬衫。
他半坐在地上,即便狼狈至斯,也依然掩不去一身的书卷气。
他是……他是……
李文森的指尖因这过度的震惊而微微发抖,她张了张嘴,想说出一个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男人虚弱地靠在石壁,爬上这个小陡坡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望着小姑娘苍白的脸,刚想开口,就见小女孩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闭嘴。”
这么不可爱一定是他的宝贝。
男人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她冰冷的脸:
“抱歉,是我拖累你了。”
“……”
“这里已经是小岛尽头,我被注。射了考拉。托辛注射。液,我猜,再过五六分钟’它们’就会赶上来了,我们可能……逃不掉了。”
小姑娘神情冷静得不像话:
“哦,那又怎么样?”
“……”
男人望着她无动于衷的侧脸:
“难道你不记得考拉。托辛是什么了吗?小时候爸爸和你讲解过很多遍的。不过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再来回忆一下这种毒素的化学结构和毒理效用,考拉。托辛是一种……”
“是一种眼镜蛇牙尖上稀释下来的溶液,箭毒样神经…肌肉阻断药物,会慢慢诱导你的细胞凋亡,让你变成一个偏瘫,最后慢慢死掉。”
小姑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当然记得,但顾远生,你确定你要在你快死的时候,给我讲药理课?”
“不是顾远生,是爸爸。”
男人叹了一口气:
“我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安安,我没办法再和你一起逃走。“
“……”
“我从小只教过你药理,却从没给你讲过物理和心理。”
他金边眼镜下细长的眼眸微微弯起:
“这可能是爸爸最后一次给你上课了,你听我说,在这两门涉及的学科里,都有一个名词,叫奇……”
“不好意思,我一点都不想听。”
小女孩打断他:
“看来你休息够了,那就出发吧。”
男人望着她,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许久又叹了一口气:
“不想听也好。”
她俯下身用两只细细的手臂叉住男人枯瘦却高大的身体,把他半拖半抱地朝前拖去。她身上白色棉布裙子已经破破烂烂,被血大片大片染红,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身后男人的,脚上鞋子早就失踪,踩在碎石嶙峋的山崖上,每一步都把之前的伤口再度割裂,也不知她是如何承受这种痛觉。
“前面就是大海了。”
明明将死,她身后的男人语气里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安安,今天是你人生第一次看见大海吧?”
“……”
“陪爸爸去看看大海好不好?”
“……”
“你知道吗?大海是这个世界上最永恒的东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海还在那里,人类灭绝了,海还在那里。”
他下巴搁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声音因为虚弱低低的,却十分开心的样子:
“所以安安再陪爸爸去看看海吧?好吗?我们去看看海吧?”
……
李文森幽灵一样站在悬崖上,望着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她只觉得眼眶酸得她不敢去眨,心脏痛得她不敢去想,脚下的每一步都疼地她不敢再往前走,可这个傻瓜还在她耳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安安,我们去看看海吧?
风吹来,又吹去,她白色衬衫的一角也就随之起起伏伏,衬衫上染着木质陈郁的香调,浅浅淡淡,她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乔伊的衬衫。
隔了一会儿,她像早有预料似地,转身望向两人的背后。
有人来了。
这漆黑的、不见一丝天光的清晨,冰凉空气仿佛被炙热的火焰烫了一下,慢慢起了一丝涟漪,离他们五六百米处慢慢出现几个黑色戴兜帽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衣摆索索拂过地上的枯草,如同滑行。
“‘它们’来了。”
男人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
“安安,这里是悬崖,前面就是大海,我们走不了了。”
“怎么走不了?”
悬崖上的风凄厉地刮,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