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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就是冷宫!别忘了告诉里面的人,你是十一公主。”她一面说着,一面盈盈向外走去,却又在门边顿住脚步,回首叮咛,“小心些,别让巡夜的侍卫发现。”
夜色茫茫,流霜漫漫,一钩冷月无声相照。
我穿着婢女的衣裳,避开巡夜的侍卫,趁着夜色潜行。
已经很久没到这边来了,记得小时候玩耍时,曾经从繁霜殿前经过,却不敢踏进门去一窥究竟。
两盏宫纱灯笼悬挂门首,在深秋的寒风中不停摇晃动荡,明明灭灭,暗影幢幢。
厚重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用手一推也便开了,吱吱悠悠的声响,于寂静的深夜听来,隐约透着一丝诡异。
繁霜殿中一片死寂,沉沉灯火透过雕花窗格,映着院中遍地衰草。
内殿里间的门,竟是一道铁栅栏,里面囚禁着一个女人。
她的头发长及膝弯,本应如瀑布一样亮丽,却疏于妆扮,显得有些蓬乱,额前的几缕发丝垂落下来,在她脸上划下暗影,岁月的蹉跎并未令她的花容失色,她依旧是个美人。
室内空落落的,她独自坐在角落里,喃喃自语说着什么,脸上忽喜忽忧,状若疯傻,唯有更漏迟迟,伴着长夜寂寞。
她觉察到我的到来,怔怔看了我片刻,随即扑到铁棂子前面,向我伸出手臂,叫嚷:“瑾儿,瑾儿,你来看母亲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不由大吃一惊,这里面囚着的疯女人竟是若瑾的母亲!
“是七姐若瑾让我来的。”我远远打量着她,试探着说。
她蹙眉细细地瞧着我,继而摇了摇头:“你不是瑾儿,不是瑾儿……”
“我是十一公主。”我往前迈了一步,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十一公主,十一公主……”她垂下眼睑,不停重复着这四个字,似乎是在脑海里努力搜寻什么。
“你可知道我的母亲是谁?”我犹疑着问,心头惴惴,“七姐说,你会告诉我。”
她忽而笑了起来,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心头一喜,忙道:“你真的知道?”
“你过来,往前来!”她冲我殷勤招手,示意我走近她。
我微微一怔,忍不住抬脚走上前去。怎知,还未等我靠近她的面前,她忽然向我伸出双手,一边龇牙咧嘴地叫嚷,一边在空中一阵乱抓。
我吓了一跳,慌忙退开,心口砰砰乱跳,冷眼打量着她的举动,见她这副样子着实怪异滑稽,不由得笑出声来。
“小孽障!小孽障!”她咬牙切齿地叫骂,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愤恨,“你是莹芳那个狐媚子生得孽种!掐死你!掐丝你!”
“莹芳?”我心中一动,脱口喃喃,“这是母亲的名字么?”
“莹芳那个狐媚子,对!就是她!就是她抢走了君上,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她声音凄厉,两行清泪长划而下,用手扶着冰冷的铁棂子委顿下去。
“我的母亲,她在哪里?”我忍不住抢上前,急声催问。
“她?”她脸上泪痕未干,忽而纵声大笑起来,“老天爷可怜我,让君上赐死了她!啊哈哈,哈哈……”
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她尖厉可怖的笑声,令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心一片冰凉,不知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疯女人所说的话。
“为什么?”我无力地问,“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她收住了笑声,低声喃喃,怔怔瞅着我,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脸上肌肉阵阵抽搐,“报应!都是报应!相爱相杀!死得好!死得好!嘿嘿……死得好……”她又是傻笑,又是疯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不停拿拳头重重砸着铁栅子,神情癫狂至极。
相爱相杀!我心中一阵颤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受不住她的叫嚣聒噪,我匆匆抽身逃离,在沉沉夜色中失魂落魄地走着,仿佛坠入了黑色的深渊。
桥下的流水映着冷月,我独立在小桥上,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寒风灌满我的衣袖,悲伤在我周身翻涌,唇齿间吐出的一股气息,化成形状怪异的白雾,在空中转瞬飘散无痕。
一阵脚步飒踏之声惊回我的神思,恍然四顾,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
为了躲避从侧面走来的巡夜宫卫,我慌忙往桥下行去,不料匆猝之下,竟然一脚踏空,从石阶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往事如烟(1)
“谁?!”那一队侍卫听到我的惊呼声,立时朝我这边高声喝问,随即齐刷刷奔了过来,将我四面围住,撤出兵刃指着我。
“你是哪一宫的宫女?”领头的侍卫上前打量着我的衣着,沉声斥问,“为何私自走动?”
宫里的规矩,一更三点暮鼓敲响之后,各处宫门紧闭,宫内宫外之人不得随意出入,合宫妃嫔、皇子、公主、宫监、侍婢、差役等均不得私自走动,五更三点晨钟敲响之后,方可开禁通行。婚丧、疾病生育请医、得皇命允准的其它事宜,才可以通行。违逆者以“犯夜”之罪论处,笞打二十。
我一面用手揉着摔疼的膝盖,一面抗声道:“我是十一公主!”
周围的宫卫微微诧异,面面相觑,领头的侍卫举着宫灯照了照我的脸,眼神一动,正要屈身给我行礼,只听十几步外的池子边上,忽然传来一阵咳嗽之声。茫茫夜色中,一行宫灯簇拥着一人逶迤而来。
我身边的侍卫忙忙站成一排,齐齐跪拜于地,动作整齐划一。
我愣了片刻,随即也跪了下去。
“咳咳,怎么回事?”父皇停住脚步,边咳边问。
我心头一慌,将头埋得更低。
领头的侍卫回道:“卑职等正在巡夜,突然发觉这边有些响动,所以过来察看,没想到竟是十一公主。”
“咳咳……”父皇移步走到我面前,声音莫辩喜怒,“抬起头来!”
我身子微微一颤,只得服从他的命令,缓缓把头抬了起来,低垂下眉睫。
“灯笼。”父皇吩咐了一声。
即刻便有人将一盏宫灯擎到了我面前,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是父皇身边那个叫作米万斛的宦官,素来人情乖觉。
“哟,”米万斛诧然出声,“公主怎么满脸是泪?”
父皇微微喘息着吩咐:“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那一起侍卫领命而退,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跪在父皇面前,只见灯火荧荧,周围鸦雀无声,我的心跳加速。
父皇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端详着我的神情,低低道:“好好的,哭什么?”
我无言以对,垂眸看着他的衣袍不作声。
“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穿成这样,跑出来又作什么?”他气息起伏,忽然声音一哽,撇过脸咳嗽起来,见我一直不答,沉声低喝,“说话!”
我心里一紧,暗暗咬了咬牙,抬眼看着他的脸,一字字道:“华茵的母亲,是被父皇赐死的么?”
父皇面色一怔,眼神黯了黯,喘息渐渐变得急促,静静凝视了我半响,声音微微起了变化:“哪个不要命的,往你耳朵里吹的风?”
我一听,心里大恸,不禁泪如泉涌,想来若瑾的母亲说的话都是真言,一个疯子如何有编假话骗人的心机。
父皇沉沉叹了口气,眼神陷入远处无边的夜色:“纸终究包不住火,你到底还是知道了……”
我哭得双肩颤抖,气息断续不接:“父皇可知道,华茵有多羡慕十姐么?她有母亲可以偎着撒娇,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她到底犯了什么错?父皇要如此狠心!”
父皇的身子蓦地晃了一晃,神色微微有些激动,眼中泛起点点泪光,默然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拉我起来,沙哑了嗓子道:“也罢,你迟早总会知道,你来,父皇将一切都说与你。”
我心中一动,渐渐止住悲声,起身由父皇携着我的手,随他一路同行。这还是打我记事起头一次,头一次父皇这样握着我的手,静静地走过一段路,我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
父皇领我到了皇仪殿西暖阁,这里是他日常坐卧起居的地方,里面的套间是他看书写字的书房。窗前摆着一张花梨云石大案,案上放着宝砚、笔墨以及书卷等物,对面墙上悬着几幅古人法帖,正西则挂着一轴《寒烟翠》。
父皇屏退左右,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垒着几层卷轴,细细数去,竟有二十四卷之多。
父皇面色沉沉,眼眸蓄满凄伤,叹息着取出一轴,缓缓铺展在案上,仿佛漫开了层层往事。
随着画轴的滚动,整个画面徐徐呈现,令我眼前倏然一亮——画上的女子娇面笑若春花,美目含情流盼,舞衣婆娑飘逸,姿态煞是优美,那明媚鲜艳的模样,好似要从画中盈盈步出一般,让人不由心摇神动。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摸画中人。
父皇点了点头,抬手轻抚我的眉毛,声音柔和:“你的眉眼和嘴巴像她,鼻子有些像我。”
我深深看着他的眼睛,用手指了指脸上,微笑补充:“酒窝窝也像父皇。”
父皇舒眉笑了起来,微微点头:“对,小酒窝是父皇给的。”
深深换了一口气,父皇的眼神变得辽远而空茫起来,他幽幽叹息道:“我和你母亲的事,还得从十五年前说起——那是我初登大宝的第四年,微服出访,到江南维国游历……”
“可是那个盛产龙涎心字香、乐舞甲天下的维国?”我心头一动,忍不住插了一句。
“咳咳……”父皇轻轻嗽着,微微喘息,“连这个你也知道?”
我抿嘴一笑,心念电转,那时在湖边蔷薇花荫下,慕容煊提起龙涎心字香,悦瑶说起维国乐舞,他们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父皇继续道:“维国靠近南海,国人常常出海采集龙涎,回来精心调制,做成价值昂贵的心字香,畅销国内外,因此得以天下闻名。除此之外,维地民风素来雅好乐舞,历代国君更是推波助澜,加以鼓励,朝廷在各地设乐舞司,专门选拔奖掖擅长乐舞之人,一时间乐比舞斗,才艺纷呈,引得各国之人趋之若鹜,纷纷前往游历观览。”
“当然,”父皇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我也未能免俗。”
他感慨似地叹息了一声,方接着说下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维国京都百花遍地,像那里的舞姿一样生动美丽。那日,乐舞司的金玉台上,芳华女子皆是靓妆丽服,争相以舞姿比拼高下。若她不来,独占鳌头的便是那位紫衣姑娘了。当时,那个紫衣女子一曲舞罢,已是令四座惊艳,其他参比的女子相形见绌,皆自愧不如,一时再不见有谁敢上台亮相。正在众人准备散去之时,人丛里闪出一位姑娘——”
☆、往事如烟(2)
“是我母亲?”我心头一喜,忍不住问。
“是的,”父皇微微颔首,幽深如海的眼眸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她当时穿着一身月白纱衣,从我眼前走过,脸上未施脂粉,容貌清丽脱俗,一眼望去,浑不像尘世中的女子。”
我睁大眼睛,仔细听着。
“她不慌不忙走上台,一舞冠压群芳,令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绝倒……”父皇的脸色微微发亮,仿佛是沉浸于遥远的往事,唇边泛起甜蜜的微笑。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央道:“接着说呀,父皇。”
父皇回过神来,笑了笑:“乐舞司的执事要奖励她,却被她拒绝。她说,前来一舞,只为心中高兴,并不图名利,说完便带着侍婢离去。我骑马跟在她的车后,前前后后追了三五里之遥,最后看着车子驶入廉敬王府,才不得不打马而归。后来经过明察暗访,才知她是廉敬王的小女儿——小字莹芳。”
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母亲的名字,不由涌起一股亲切的情愫,忙问:“后来呢?”
“后来——”父皇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在椅子上落座,微微侧过脸,望着静静燃烧的烛火,“我便命人到王府去提亲,可是廉敬王没有同意。”
父皇顿住口,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片刻后才接着说道:“但我并不死心,亲自带了聘礼登门。廉敬王却说,莹芳早已有了婚约。无奈之下,我黯然离去。也许是廉敬王将我的身份透露给了维国西恭帝,西恭帝竟派出刺客,伏在我回国的路上截杀我。”
我手心里不由渗出微微冷汗,屏气凝神听父皇继续讲下去。
“我带着二十几个护卫,满身浴血杀出重围,终于活着返回韶国,当时便下定决心,必灭维国,以雪此恨!厉兵秣马半年后,我一举发兵,直捣维国京都,将之从天地间彻底抹去。”父皇面色沉沉,眉睫间舒卷风云之色,灯火映着他沧桑容颜,那一瞬,年轻时的英风豪情仿佛又回到他的身上,光芒四射。
父皇淡淡一笑,沉吟补充:“其实,吞并维国也并非临时起意,早在先皇在时便有此打算,只是那时韶国刚刚扫灭东北部的睢国、允国和西部芮国,连年征战,兵力疲乏,急需休养生息,只得暂时作罢。”
“那我母亲呢?”我赶忙把话题拉回来。
“我把她带了回来。”父皇微微蹙了蹙眉头,眼角堆起万种情思,轻轻笑了笑,“我不顾礼制,封她为贵妃,倾心相待。可她却对我不言不笑,也不再跳舞。为了让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