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句:“上边说什么时候下雪?”叶副官颔首道:“说是今日会降今年第一场雪。”他心中隐隐恻动,一手拿过那份《盛京时报》,亲自确认了这道消息的真实性,却也一眼瞟见那报纸上方标注的日期——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那节捏着一页报纸的手指瞬间发白,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犹豫不绝,在暮天一色中竟碎成浓浓的惆怅若失,思绪顿时像是一张密结的蛛网紊乱缠裹于一处,尾指微凉,他不由得将其藏匿进掌心内,极力想要掩住心中一丝一毫的发虚。他忽而想到甄茜,他说——听说永邑街新开了一家西洋花铺,等改日我结了事情来就陪你去好好挑上几株。她道——咱们拉钩,你若是敢骗我,我就恨你一辈子。报上说今日会降今年第一场雪,他忽而又想到关雪,因着出发前夕动身忒急未来得及去医院探看,他如今身在距盛京甚远的讫垣,此次的实地操兵又是完全封闭地进行,因而对盛京之事可谓是一无所知,也不晓得那个人儿如今伤势到底怎样?
那傅作翊心中顷刻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悠游寡断,捏住报纸那只手松了又紧,霎那间手心中那三道深深的掌纹已被细细密密的汗濡湿了痕迹。犹在出神间,回头便迎上来一名小兵卒附在那叶副官耳畔细声汇报着什么,他深知这位主儿的脾性,愈是若有所思愈是憎恶被外界打扰,当下便打发走了那兵卒。可来人口中的事宜孰轻孰重,他自个儿也不好分辨,端详再三,于是迟疑着开口:“总司令……方才医院来消息说关小姐的病情加重了,如今正发着高烧,您看……”话甫一出,那傅作翊顿时焦急万分,像是一锅沸水全*出来,命令道:“备车!”那叶副官愕然一怔,道:“此次是封闭式训练,各个出口都已经封锁了,此时恐怕不宜……”他心急如焚,骤然将手中的报纸往那叶副官脸上一掷,怒骂道:“封锁了也给我拆掉,还不快去!”
汽车一声冗长的呜咽戛然而止,漫白的蒸汽在寒冬中淡淡化开去,空气中的水汽渐渐凝结,因着时间甚早,整个街道偌大而清静,眼下与讫垣是截然相反的一片安宁舒逸。叶副官方才稳住车子,那傅作翊便已迫不及待猝然推门下车:“总司令!”
待回头霎那,那医院大门就已经悠晃着落了锁,他眼中结着似血欲滴的红血丝,像是一刻亦不能耽搁似的奔跑在肃静宽敞的医院大厅里,因着从训练场直接赶过来,铮亮的马靴却是满满沾了一鞋底泥巴,在白瓷砖地板上匆匆落下一排足迹,白色灯光一团一团罩下来,映着他那藏青色斗篷上窸窸窣窣飘扬在半空中的灰尘,狼狈到了极处。医院原受了吩咐,她便特意被安排在高级病房里,那冷清偌大的廊道一直通到尽头处,四下里静悄悄的不由得教人自心底生出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眼前那扇门紧紧闭着,将他们隔开数十步之远,他却觉得那已是千里之遥。
他记得当日自己就在这里,就在这扇门外那一排冰冷的座椅上紧紧盯着门里一道狭隘的缝隙,其实他根本看不见里面任何一点动静,心里却生怕她会在下一秒凭空消失似的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那道缝隙,她受的不过是耳伤,比起以往她寻死觅活还斗胆豁出命去施计入狱以搏引他相见的不顾一切,根本不值一提,这一次她也只是发高烧,而他却是如此的忧心如焚,大费周折不惜从百里之外的讫垣匆匆赶来却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那壁灯的光白得相当刺眼,一簇一簇落在门的把手处折射出冰冷入骨的金属光泽,他的步履愈来愈急霍然跑上去只来得及触碰那微凉的金属面,甫想进去,不想前路却被那突然快步扑上来的护士小姐匆忙拦截下去:“总司令,您不能进去,小姐她……”他此时已万分心急,哪里顾得上什么绅士风度,浑身上下凛凛散发着如能噬人的气息,一抬手便猝然将她甩出去一个趔趄:“闪开!”她手中原本端着一块托盘,上边儿置着几只茶色玻璃药瓶与数支白色药用棉签,“哐当——”一声清脆,当下便跌了满满一地。那护士小姐虽则狠狠撞在了墙角处,心中亦是万分焦急,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忙伸出手来拽住那傅作翊的衣袖,千钧一发之际,他便已疾步如风地推门进去,她见他蛮横无理禁不住急怒交加道:“您不能进来,医生,他……”
话音犹未落,他却轰然顿在了一处,万万想不到眼前这张偌大而洁白的病床上躺着的竟然不是他发了疯一样要去找的人。三五个外国医生操着手术刀将目光齐唰唰望向他,出于来者对病人的不尊重,医生们原是满室疑惑又愤然的目光,见他一身军衔戎装打扮却顿时将不悦之色硬生生压下去,金光熠熠的肩徽下任谁亦不敢吱声。空气中萦绕着刺鼻又晕眩的烧焦味,从那疏离的缝隙中一眼便可以清晰目睹床上那名全身被焚焦的女子,奄奄一息地伏在那里,浑身上下皆是微微隆起的水泡与淤血混迹在一起,几乎无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因着长年行兵打仗,他对这种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的惨状早已司空见惯,强忍住心中即将爆发的情绪,漠然回过头去朝方才的小护士扬手一指,高声道:“原先在此养病的小姐到哪去了?”
“我方才已经极力拦住您了,可您非要硬闯进来……”那小护士年纪轻胆子自然大着些,不单不作答竟敢开口责怪他,话甫一出口,那叶副官已闻声迈步进来,仰首冲她一喝:“住嘴!总司令是你能骂的么?”她心中一惊,一张小脸唰地发白,怯怯地将余下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万分委屈地低声道:“总司令请随我来。”
那护士小姐踩着小碎步将他们领至另一间病房,不过是隔着一条走廊,他顿足在门前竟觉得此处却是如此少无人烟,门前格格不入地坠着一串银晃晃的铎铃,透出冰冷而锋锐的金属荧光。方才的来路上,越过月狼山,他坐在那一车的晦暗无光内,只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亦是一片黯然失色,他望着窗外滚滚掠过的山川,房舍,还有菜圃小道里因着听见引擎声目光遥遥望过来的农夫村妇,最寻常不过的清贫日子。他竟从心底处生出那么一刻短暂的羡慕,甚至嫉妒,却是渺小微弱的,微弱得连他自己亦不曾察觉,只心心念念着能快些看见她……可如今她就在那扇门里头,他却顷刻间失却了所有的癫狂,竟怯懦得连上前伸手推门的一丝勇气也没有。
那叶副官见他脸色极不自然,抬起手却迟迟不去扭动把手,不由得低声唤道:“总司令……”旁侧那护士小姐却是不明所以,忙伸出手去替他开门。那一霎那,满室的百合花香清幽凛冽地迎面飘来,那般悄然绽放的姿态竟令他心中隐隐恻动,瞬间似置身于花海中一般恍若梦境,门上的铎铃由于晃动冷不防发出清脆的声响,便如同那百花中妙龄女子爽朗又带羞涩的笑声,他禁不住有些怦然心动。
那关雪原在吃早饭,此时见有人进来了,本以为是护士小姐依时送药过来,却在看见来人后愕然停在那里。她那双眸子黑白分明地仰视着眼前这个男人,风尘仆仆,以一种高端的姿态同样深深凝视着自己,那眼神中有她看不懂的柔肠百结,道不出的忧虑如狂,更多的是愈来愈深的炽热。那般目光如胶的四目相对,叫她的一颗心顿时漏跳了半拍,微微忐忑不安起来,但如此静谧的气氛滋生的却是愈来愈多的尴尬,她嘴角微瑟却不晓得该说什么,她素来不懂得如何与他单独相处,手中那一只瓷勺微微沾着香气,随之亦顿在嘴角处。
他见她精神颇佳,转念一想,才骤然明白过来讫垣距盛京足足百里之遥,那情报人员一来一回只怕得耽搁上好几日,她犯病高烧许是几日前的事情了,而自己一听见她生病的噩耗竟一下子方寸大乱。眼前榻上简陋轻薄的被袄只是随意盖住她半壁身子,四下里的布置亦是一切从简的,他不由得眉头微蹙,朝身后那护士小姐斥骂道:“是谁叫你们擅作主张替她换房的?”那小护士唯唯诺诺还未答上话来,关雪便解释道:“是我的主意。”心中怕他迁怒于他人,回头又朝那小护士温言道:“你先出去吧。”那叶副官见护士小姐快步退下去,这会子也识趣地颔首着退下,随手掩上了门。
他见她桌上一只白色青花瓷碗犹盛着小半碗香气怡人的百合花粥,那碗沿上边似乎微微残余着她唇上的甘芳,心中微微泛起波澜,不由得走过去坐下,突然陷下去的床褥令她稍稍一惊,下意识地攥住了被袄一角。那傅作翊蓦地托起瓷碗来凑近鼻子闻了香,温言道:“唔……这百合花粥真香,健脾开胃,病后初愈吃这个最好不过。”她心中微软,开口道:“谢谢。”他微微一怔,她又补上一句:“我听护士小姐说是总司令特意吩咐下去的,她还说……我受伤当日也是总司令亲自送我过来的,所以……谢谢你。”她的声音细如蚊声,因着梅龙的缘故,原是极不愿待见他的,可他又偏偏三番四次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上回小骑楼一事若非有他,她只怕早已被跌得粉身碎骨了,这一回假若没有他,她的一只右耳也怕是活生生地没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充充盈盈的感激。那傅作翊执起勺子来,道:“说这些做什么,这粥凉了就不能吃了,快吃吧。”他将勺子凑到她嘴边,意思便是要亲自喂她,这般突兀的举动让她极不自在,尴尬万分地接过来:“不劳烦总司令,我自己来。”
话甫一出,他也不好勉强,心中却是微微酸楚——他记得上一回她豁出命去,竟胆敢施计入狱逼他相救,苏醒之后他去看她,他为了甄茜已做出了最大的让步,说:你把药喝了,就留下来吧。她却得寸进尺,将碗往他跟前一推,说:喂我喝!他勃然大怒,她却不甘示弱:你不认为应该对我好一些么?我若一个不痛快,自个儿跑到街上让车给撞死了,那甄茜也不能久活!她如此咄咄逼人不惜以死相迫,为的仅是想他亲自喂她喝一回药,而如今他是真心实意想喂她轻抿一口,她却百般不愿。他见她一口一口啜着,一颗心稍微稳定下来,嘴上只是说着一些无关要紧的事情:“你的习惯还是没变,总喜爱在门前挂上一串铎铃,以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她的心却猛地一沉:“以前的我也是这样?”白色灯光下他的眼深邃如海,声音变得沙哑却是意味深长地说:“以前喜欢的东西都没变,可独独有一样你明明喜欢得不得了,如今也许已成了最憎恶的东西。”她不明所以,脱口问:“那会是什么东西?”
那傅作翊眼中骤然黯淡下来,声音低沉如同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或许是一个人……”她不依不饶:“是谁?”他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猝然起身走过去,那白色如纱帐的窗帘安然静好地垂在那里,薄薄的一层却掩住了外界所有的繁华喧嚣,他一把将其挽起,冬日的暖阳顷刻间便映得满室透亮,她被猝不及防灌入来的那俗世荣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又半眯着眸子极力去适应,他站在顺光的位置,却没有回过身来,她望着那日光在他身上折射出光迹,零落在白瓷地砖上拉出斜长的影子,这一霎那,竟有种恍如梦境的不真实,他眉宇舒展,豁然开口道:“你病刚好,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而且……今天会是个好日子,错过就可惜了。”
☆、【十一章】(1)初雪坠情暗生兮
【第十一章】(1)初雪坠情暗生兮
从*医院的巷子转出来便是永邑街,因着接近码头,这一带自光绪年间以来就是一派物华天宝的繁华景象,此外,近年来盛京也不乏外国商人纷纷涌入投资办厂,永邑街聚集地利人和之势,自然成为商家们招财纳富的不二之选。
那叶副官奉傅作翊的命令早早便驾车回讫垣去了,余下的俩人并肩走在永邑街头,如今已是下午时分,阳光却退却了熠熠金光,寰宇苍穹氤氲着一片昏暗无光的气象,四下里阴阴沉沉,街上却依旧是一番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景致,道上两旁皆是吆三喝五着卖各式小吃的小贩与衣着朴素的黄包车夫,虽则日久年深此处却仍旧保留着历史悠久的复古面貌,青砖葺成的小四合院,小巷深处的胡同天井,沿街而挂的木匾牌坊,人来人往的布坊,茶楼,当铺,棋社,钱庄……由于晚清年间中国又主张向西方学习,民国建立后更是吸收了西洋的文化与人情,座无虚席的电影院,客似云来的蛋糕餐厅,炙手可热的洋装店,还有人山人海的百货商场……热闹到了极处。
关雪原是一路沉默着,见到此番盛景也不由得脱口问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才下午四点就这般热闹了。”那傅作翊心情原本大好,此时亦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