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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在江边,江面的风吹来,果然温柔而妩媚。
管平安一手将头发顺到耳后,听他说道:“你知道在医院里每天面对最多的是什么,是死亡。”
管平安不知他要说什么,只好沉默,苏留白笑了笑,语气带着认真,“有一天我在手术台上,又送走一个亡魂,没办法,病情太重了,他死在麻醉之下,没有痛苦,没有意识,我知道这其实是最好的结果,但我却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如果有一天有让我在这样的情景下面对死亡,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再也看不见你,不能想你,不能爱你。”
☆、24
“有人说生命是一场旅行,匆匆而来,到了时间又必须走。……我们只是芸芸众生的一根草罢了。”管平安吹着风,有些感慨。
“就算是草,那也是一根让我在意的草,少了这根草,比拔了我的肋骨还疼。”
管平安叹气,“我们在意的,往往抓不住。”
“不必抓,你在意的,必将安然无恙,存活在心里。”
管平安瞟了他一眼,玩味地将手挣脱,“让我活在你心里就好,还抓那么紧做什么。”
“诶,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忙又抓上她的。
这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漫步在江边,远离尘嚣和烦恼,这情景成为一张剪纸画面,连接他们初次见面的星海夜空,永远地定格在苏留白的脑海。
如果生命在这一刻终结,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吧,他常这样想,却不能阻止月光流逝,星空消失。
管平安厌恶自己的那一部分,是除了管乐赠予的很少的幸福外,剩余的大片恐慌和制约。
但那一片令她厌恶不已的苏留白不曾参与的世界中,至少还存留一道挺拔的身影,他站在漫天樱花飘落的树下,头轻轻仰着,眼神忧郁,任凭衣袂翻飞。
他是管东鸣,容貌秀逸,气质如陶,是只该存在于梦幻中的男子,绝不是眼前这个形容枯槁,虚弱的近乎透明的头发花白的苍老男人。
男人坐在那里,合体的西装像架在身上,两手叠交放在腿上,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依稀让她想起往日的身影。
“好久不见,你还好么,平安。”他如此说道。声音依旧温柔。
自从接到他来访的消息,直到本人已经坐到了面前,她依然恍惚着,最近经历太多悲喜,她正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和状态,没有想这个男人的出现,将她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你怎么了?”她没有回答,反而提出疑问。
管东鸣下意识抚摸两鬓灰白的头发,露出清风般的笑容,道,“医生说是肝癌,做了手术,效果不太理想。”他语气很淡,对自己即将终结的生命不甚在意,“我的请求,你依然不肯答应吗?”
管平安拿起杯子试图用水来冰镇自己,但拿起后才发现,原来她的手一直在抖。
“管家的人,怎么会让你病的这么重,他们到底都干了什么?”
管东鸣轻轻摇头,再次露出儒雅而郑重的笑容,“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答应我的请求,是不是?”
管平安听见来自心底的哀嚎,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她曾经那么固执死守的秘密,终于要见天日了吗,而这,又是否是她想要的?
“好。”半晌,她终于用力地点头,将水杯放在桌上时,因为逐渐坚定的信念,手已经停止了颤抖。
管东鸣看见她目光里的坚定,满意地抿起嘴角。
远离市中心的地带,有一条河,河水澄澈透明,在日光中闪闪明亮。
“这条河是宁江的支流,这里的河水早晚会汇入大海。”管平安站在河边,感受逝者如斯夫的无奈。
管东鸣有些困惑和急切,直接问道:“平安,你母亲呢?”
管平安回头冲他一笑,笑容里没有一丝快乐的情绪,她又返身面对河流,“就是这里,她或许在,或许不在,现在的她完完全全的自由,不受拘束。”
心头一口钟“铛”的一声响起,管东鸣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几步,跌靠在树干上,二十几年的朝思暮想,如今只剩下一条未知的川流,他心底压抑那么久的相思和千言万语,转瞬成空。眼泪成行。
管平安看向他愈加苍老无助的容颜,心中一痛,悲戚地说:“忘了她不行么,不爱她不行么,你为她伤心难过她都不在乎,就算她死了,心里也没有你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瞬间。”说着说着声音拔高,后来又萎靡伤感,“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别让自己变得那么卑微,行么。”此时她并不知道相似的话张旭杰也曾对苏留白说过,但管什么用呢。固执的人一旦固执起来后,只像离弦的箭。
“平安,等我死后,我的骨灰也洒在这里好么。”过了许久,管东鸣苦涩地说,“她最怕寂寞,让我陪陪她。”
管平安没有回答,管东鸣将手轻轻遮住双眼,遮住炫目的阳光,渐渐的,他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喉咙中发出脆弱的颤音。
管平安不知他是不是想起同管乐一起成长的灿烂时光。
说起管家,就不能不说管乐的母亲魏敏,也就是管平安的外婆,她的先祖曾是行省总督,到了她那一代,家族早已衰落不像样子,却还要拼命地维系书香世家的脸面,后来,她被许配给当地新兴的商业家族的儿子,那人肥头大耳,完全商人向利做派,毫不在意女人的地位,认为她们只是延续血统的奴隶。
魏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不甘心嫁给这样的人,于是趁夜出逃。
说起来,管平安觉得自己的和管乐的身体里一定有着魏敏的肆意妄为基因作祟,否则命运怎么会惊人的相似。
两年后,魏敏回到家中,婚事自然黄了,但更令家人愤怒和不能忍受的是——她怀孕了。谁的孩子?!打或骂纯子始终无动于衷,甚至不曾有一瞬间护着肚子,或许真如她所说,那人早已死了。
那个时代,出走的女儿名声自然不会好,何况大了肚子,家人决定打掉她的孩子,她始终保持沉默。就在决定打掉孩子的前一天,已经五十几岁的管老爷来到魏敏家,提出娶魏敏做续弦,并且不介意她带着孩子。
魏敏怔怔望着这个和善的老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管老爷是管东鸣的父亲,娶回纯子后三年就死了,只留下这个年幼体弱的儿子和一大群虎视眈眈的亲属。魏敏则依据夫留下的遗嘱,继承了管家的产业,如今近五十几年过去,青春美丽的魏敏变成年近八旬拥有一头白发和皱纹的老人,管东鸣的少年时代亦成为记忆里的永恒。
只有管家族这个姓氏,在无人继承的困顿中,挣扎地脱离了金融危机,走向一个更辉煌的高度。
而管乐,作为管东鸣曾经的出走的未婚妻的身份,占据了他将要终结的生命的全部时光。
顾名思义,管这个姓氏是源于管家的。她生于管家,长于管家,由于特殊的身份被钦点为管东鸣的未婚妻,有人曾讽刺魏敏是要将管家完全合理地据为己有,这话其实很可笑,谁都能看出她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当家人。
管老爷临死之前,已将全部家产留给了她,至于唯一的儿子,则完全没有提起。这在当时,也是引出了不少的风波。有人怀疑她篡改遗嘱,甚至警察也登门查询了几回,可最后只能证明一点,管老爷确实将身后的一切留给了魏敏。
如此一来管东鸣的身份就变得尴尬。
二十岁之前,她从来没有让他走入人们的视线,因此经常会有人猜测,管东鸣是不是已经被赶出了家门。直到他二十岁,魏敏宣布会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管乐同管东鸣一起被送到乡下长大,母女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不妨碍纯子对她远距离的掌控,除了在学校上课外,她花大笔金钱雇佣老师教他们学习,他们学习的强度甚至高过了重点大学的学生。
管乐与管东鸣两人相互抚慰疲惫,众多的课业中,他们不约而同喜欢上音乐,仅有的很少的空闲时间,两人各自弹奏,熟悉对方甚至超过理解自己的他们,总能在音乐中找到灵魂的共鸣。
就是那一时期,管东鸣深深地爱上了管乐,他想即使为她献出生命也是见幸福的事情。
当回到东京,第一次参与管家主办的宴会,两人均盛装出席,虽然早有预料,但谁都没想到魏敏会如此突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布的两人即将结婚的消息,管东鸣感觉身在梦中,梦里鲜花朵朵开放。然而与他截然不同的是,管乐却只感到被束缚的憎恨和对命运深切的无奈。
彼时,南方最高音乐大赛开幕,管乐说:“只要管东鸣能够拿到冠军,我就愿意做他的妻子。”
管东鸣无疑是爱她的,性格偏僻冷漠的自己是如何难忘管乐那张笑的好像太阳花一样的脸庞。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在音乐上,他自然很有天赋,脱颖而出,只是重重比赛后还是败给一个天赋更超群的人,一个女人,她是管乐。
管东鸣黯然地为她送上鲜花,管乐轻轻接过,“东鸣,你是我最好的哥哥。”
她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然而这样儿戏的约定,魏敏这个已非往日的职业商人是不买账的,于是婚礼如期举行。即使管乐誓死抗争。
那个本应浪漫美好的日子,却发生了令管家难堪的事情,这件事被完整地记录在各大报刊和魏敏彪悍的人生目录中。
管家美轮美奂的庄园人群熙熙攘攘,华美的新婚礼服整齐地摆在原处,新娘却不见了。管乐消失了,从那以后,她一生再也没有踏入管家一步,善良孤僻的管东鸣一直觉得,是自己逼走了她。
☆、25
回说管平安是如何认识管东鸣的。
苏念乐是天生心脏畸形的孩子,需要做一个复杂的心脏手术才能活着长大,管平安拿着跪在文华脚下乞讨的五十万跌跌撞撞来来到医院,来的路上,看着孩子的紫青的脸,她第无数地说服了自己撕毁那张支票的冲动。
最终,她还是撕了。五十万,转手就变成一堆纸屑。她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片,已经忘记了如何哭。
第三天,她被人找到,那个女人一脸精明和雍容,身上的衣服一看便造价不菲,身后还跟着数名保镖。
不需第二眼,管平安已认出她是谁,——管乐的人生轨迹从不吝啬与她分享。
“你知道我是谁,你母亲没完成的事,希望由你来完成,孩子的医疗费我会负责。”没有煽情戏码,魏敏直接谈出条件。
“医药费我已经有了。”她同样冷漠回答。
纯子听完咧开涂着口红的嘴唇,无情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会撕了那张支票看着他死去。”
管平安的眼睛瞬间睁大。
放弃孩子,去管家,管乐未完成的事只有一件,嫁给管东鸣。管平安很清楚自己的选择意味什么,她抱着上刀山下火海的心情去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可她没想到那个进入管家第一眼见面的俊秀孤独的男子会断然拒绝。
“放弃你那可笑的想法,她还是个孩子。”他对魏敏大声喊道。
魏敏罕见的露出关切的表情,“不要生气,小心你的身体,”
管东鸣嘲讽地笑道:“如果您还在意我的身体,就请停止这种想法,我宁死都不会同意的。”说完,他拂袖而去。
这场短暂的争吵中,管平安始终冷眼旁观,直到魏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要改变东鸣的想法,然后嫁给他。”
“你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不行。”
魏敏自信一笑;“你可以的。”
管平安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上流社会的小姐都要接受这种地狱式的学习和磨炼,还是只是魏敏个人的想法,让她变成超人?上知天文地理,下知营商算数,中间还要将那些插花茶道等礼仪炼至完美。
教学师傅说,这些都是管乐曾经学习的东西,管平安难以置信,她根本在生性简单直率到邋遢的管乐身上看不出这些东西的影子……难怪要逃跑了。
日复一日的学习,身体和独在异乡的疲惫,连同对那个出生不久的孩子的思念和担忧,令一向健康的身体垮了下去,管平安在来到这里的第三个月,轰轰烈烈地病倒了。发烧42度,眼前都是一些遥远的记忆碎片,还有一张张熟悉逝去的脸。
家庭医生和护士24小时的治疗中,她还是睁开了双眼,现实是一间古老的房舍,她一身整洁的睡裙躺在华丽的大床上,忽然就想到寄人篱下四个字来,心情由此更加烦躁和郁闷,不可避免的,管平安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在生活必须面对的现实中,自尊不能换来一切,只能让她不断失去,最后连故乡也消失了。
最后的输液针头拔去,她脸色苍白,还感到十分倦怠,扭头看向窗外随风飘落的美丽的花瓣,忽然想起那个第一天进入管家的遇见的男子,此刻是不是同样站在树下,寂寥地看着同样的桃花。
管东鸣果然在的,他轻轻仰着头,只是斜倚着树干坐着,看起来依旧孤独。他留着长长的刘海,遮挡住的已不年轻的脸上显露出这个年岁洞破世事了悟,回眸来处,寂然一笑。
“你跟你母亲长得很像,尤其那双眼睛。”这是他对管平安说的第一句话,她那时还不明白这句话中深深隐藏的眷恋,但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