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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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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开传了什么谣言竟要赐死?”
沈桑惊疑问道,官家仁厚,即位以来遵从黄老之术,从不滥刑,如此轻易便要处死一个勾当官,似乎是有些不合常理。
那侍卫面色未改,“妄议圣上,便是死罪!”
我突然明白,黄开妄议的,定是前几日官家欲迁都之事。
可此事后经证实,本就是官家那时的想法了。。。我正想着,就见侍卫将黄开押向门边。
侍卫又拱手,“官家特吩咐在图画院外行刑,二位大人,一起来看看吧。”
深秋的风不知何时已有了冬风的凛冽,吹得衣袍呼呼作响。
我和沈桑站在图画院的风口,听一声声的杖击,将面前的风都打乱。
黄开尖细的声音此刻才复活过来,宦官独有的嗓音在这肃杀的秋日里显得分外凄厉。
先前前来围观的宫人已有受不了而想要离开的,却被侍卫拦着不得离开,便只能虚着眼睛看这一幕。
我和沈桑就站在黄开身前,他的惨叫犹如万千细细的铁丝,缠进脑中,深入骨髓,而他逐渐涣散的目光如同慢慢涨大的水球,只待某一刻,便砰地炸开。
迸溅出混合的血与泪。
我们却不可掩耳,不能闭眼。
因为那侍卫分明在对面紧紧盯着我二人,一刻不曾挪开目光。
甚至在黄开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时,侍卫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让他再叫给我们听。
终于结束。
“二位大人,戏看完了,我等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他依旧拱手作礼,而后离开。
我和沈桑依旧站在风口,内宫外廷的风声在这里交汇,我们就处于这风口浪尖。
我们终于明白官家今日这场“戏”的用意,若不管好自己的嘴,将在这里被风搅成碎片的,就是我们。
官家在刘修仪宫中夸如今的图画院建的很好。
修仪娘娘却道,先时翰林图画院还未成章法,暂时建在右掖门外,实则对图画院的风气不利,如今要换个地方才好。
官家听了很是高兴,便询修仪何处适合。
修仪便建议迁至延福宫中,那里虽与外界的联系不通达,却环境清幽,正适合画院的人修身养性。
如此翰林图画院就接到谕旨,即刻迁往延福宫中。
我将往日的画做了整理,依次搬到画院外的牛车上。
牛车的气味着实不好闻,宫人催得紧,急急地装满了几大车的物什,便催促着我们速速离开。
沈桑悄悄拉拉我的衣角,眉头微微皱着望向我。
我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便向宫人道,我还有些东西尚未收捡,请牛车先走,我随后赶上。便同沈桑又回了画院。
那牛车的脏臭,是沈桑最不喜的。


第40章 半分浅笑
我从小以为偌大的图画院,原来也就只有这几车东西而已,我愣愣地望着空空的画院。
“不知道这里以后会当作了什么地方。”沈桑道。
我摇摇头,图画院没什么特别的,比不得其他楼宇或恢宏或精致。
只是多年来精心护着的花园,以后无专人照看,怕是会荒掉。
沈桑尤为不舍这花园,园中许多花还是他从各处搜罗来的,一些胡枝子全靠他常去修剪才不至于因为挡路被人铲去。今后要迁去延福宫,大概连来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同于右掖门外,延福宫是属于内宫的,包裹在层层宫墙之中,擅自与外界联系难如登天。
如何再能回到这里?
好在冬风吹了吹,惊动了园内枯树,吱吱呀呀地掉下一地变得干脆的枝叶,终于给这寂静的花园一点奇异的乐声。
沈桑忽然跑向枯木深处,一些灰色的花枝映上他雪一般白的脸颊,“哞——哞——”
他捏起鼻子,夸张地叫着。
我自然没有忘记,他这是又嘲笑我与那老黄牛奇妙的缘分。
我跟着跑过去,许多枝桠脆地碰一碰就簌簌掉落在地,我顺着沈桑踩过的小径追过去,一把抓住他,又是轻易地将他按倒在地。
“你该叫我什么?”
他的力气似乎大了许多,挣扎间将我也绊倒,我才看到在枯枝败叶下,居然还隐藏着星星点点细碎的小花。
那是某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我曾在春日的田埂上看到过,可从未将它放在心上。
如今它却在各种名贵花枝的保护下,开得绚烂。
大概我们都会以为自己是名花或者野花,可无论是何种,其实都在卑微着,又同时在被保护着。
何必想得太多?
延福宫虽在内宫,寻常日子却连宫门都不开,曾一时名声大噪的翰林图画院,在官家的刻意冷落中,终于又渐渐被人遗忘。
我和沈桑正落得清静,幼时悄悄潜入的宫廷,如今成了唯一的栖身之所,大概也是命运使然。
那尾墨鱼儿,我和沈桑专程将他又放回了那条小溪中,只是它大概习惯了池子里安然的环境,一入活水便惊得四处乱溅,我和沈桑不得已又将他带回了池中。
“你这鱼儿,竟养得叼了。”
沈桑轻轻拨动那鱼,墨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他指尖绕来绕去,徐徐摆尾游着,就是不肯离去。
一副离不开他的样子。
他仍蹲在池子边,池边的泥土踩的多了,就变得松软湿润,他向前倾去,衣角便在土上面扫来扫去。
一会便黑了一圈。
他浑然不觉,手指还在水中逗弄那鱼,寒风骤起,他才缩回了手,“真冷。”
我将他手握住,果然凉得狠,我松开手,将宽大的袖子抖了抖,他便将手都钻入我的衣袖中。
蹭过我的脉搏,轻轻地放着。
“怎么我总是比你冷得多?”
“大冬天还是一身煞白,自然引得寒气都来了。”
他看看自己的衣服,确实很白,像是冰雪的颜色,可是……
他猛地站起身,一脸嫌弃地提起衣角,“脏了……”
我强忍住笑,咳了两声,道,“方才就想提醒你来的。”
他气鼓鼓看着我,“你故意的。”便嗖地蹲下来,在我眼前刮过一阵寒风。
我拉过他的衣角放到水中荡了几荡,还没搓洗,就觉脖颈处一阵寒凉袭来,抬头,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脖子。
还看着我嘿嘿地笑。
我便又扭过头去看漂在池水中的白衣衫,“哥哥,”
他在我耳后道,“为什么不回到屋子内再洗?”
“你不是要逗鱼儿么?”
我理所当然道,心内对自己的体贴很是满意,沈桑到底年纪小,还不懂我这善解人意的温暖情怀,不过我不怪他。
“可是,”他顿了一顿,“鱼呢?”
我瞬间扫视了目之所及的整个水面,却没有看到一点鱼的影子,大概,寒风来的时候它便不知躲到哪个温暖的石头下了。
我竟未曾注意到。
沈桑向我面前的水面看去,伸手捞起了一根枯枝,“哥哥,”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这个不是鱼!”
沈桑觉得我因为整日作画坏了眼睛,便不许我成日对着画稿。
这日太阳终于露了脸,照得整个院子懒懒散散。沈桑在库房里捣鼓了很久,终于找到两个大大的藤条椅,又在上面铺上毛砧。
便唤我出来晒太阳。
仰面瘫坐在藤椅上,虽闭着眼,日光仍可透过眼皮渗进来,眼前便是一片绯红。
我想到沈桑四处疯跑完之后,脸上通常也是这种暖暖的绯红,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得沈桑在一旁嘟囔,“哥哥又在笑什么?”
“笑今儿的天气好。”我闭着眼睛晃着腿,快活地不禁要哼上两曲儿。
“有近一个月没有太阳了吧?”我算算日子,“今日初几了?”
“腊月初八。”
沈桑腾地站起来,惊得我也直起身。
“要吃腊八粥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画院中是有负责饮食的工匠的,可冬月一过,画院中人走了大半,都回家中过年去了,仅剩一些家中潦倒或者干脆没有家的人,谁还有心思煮腊八粥吃?
可沈桑分明馋得紧,往年此刻沈桑在自己家中,我也会在武大人府上,自然会过这腊八节。
今年却因为先前我们献画一事,虽然官家认同了我们的画,却叫我们看到了他曾经的怯懦,以致明里大赏我们,暗里却将我们变相拘了起来。
当此非常之时,我们怎敢如往常一般出去臣子家中,给自己传播谣言的机会?
我看着沈桑两手一摊,“明年再吃?”
他大概也想到了我们如今的境况,便点点头,又一屁股坐下,藤椅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搅扰得人烦躁。
“我好像闻到腊八粥的香味了。”
沈桑猛地嗅一嗅,却又呼出一大口气,使劲摆摆头,“不想了不想了,吃不到就不要想了。”
我看到他的样子,自己也觉得闻到了香咸的味道,且愈发浓了,盖过了无味的阳光气息,使劲涌入腹中。
沈桑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哥哥。。。”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二位大人。”
转过身去,云寇正直直地走过来,手中稳稳地提着一个食盒。
我和沈桑对视一眼,那香气,并不是幻觉,而是那漆黑的食盒中散发出来的!
“封大人,”她朝我屈身做了个礼,“修仪娘娘赐的腊八粥。”
沈桑一个箭步走到我前面,“云寇姐姐。”
他双手背在身后,也如云寇一般直直地站着,却活像是学堂里背《弟子规》的孩子。
“请姐姐姑娘入内一座。”他咧着嘴说道。
云寇礼仪极工整,仍将身子放得板正,随着沈桑进去了。
修仪宫中的腊八粥,似乎是要比武大人家中的好吃很多,我悄悄望大口大口哧溜着的沈桑。
或许是与他在一起,他吃得香,我也觉得是人间至味了。
我刚从沈桑那里挪回目光,忽然斜里伸过一只手,倏地将我的碗拿走,扭头一望,云寇板着脸。
“沈大人,这是修仪赐给封大人的。”
我又回过头去,那小子才坐回自己的地方,努力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姑娘赎罪。”他微微颔首,眼眸低垂着,一看就是极听话的孩子。
便骗过了云寇。
云寇将碗还给我,仍站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修仪娘娘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我将剩下的腊八粥用碟子扣住,一边问道。
她盯着那碗腊八粥——热气被木碟子笼住,生生憋回去,心思似乎在放空,口中仍说着。
“官家旬日前启程前往北部澶州城督战,刚至澶州,我军就在朔州大败辽人,数日前又传回战报,辽大将萧挞凛被杀,如今辽萧太后已派人至澶州城,以期签订合约。”
我和沈桑高兴万分,威威大宋赫赫铁军,本该如此!
“年节将至,官家将一应事务交给了寇相,御驾很快便会启程回京了。”
“寇相也前往北关了?”
“自然。”她见我二人急切地想要知道此事细节,想了想又道。
“若非寇相强硬,一力主战,到澶州后又与辽使坚决周旋,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我与沈桑相视一笑,我们见到的寇相,就是这般铁骨铮铮。
“修仪娘娘传话,官家大胜归来之时,你二人可随百官前去拜谒。”
“诺。”
沈桑朝我眨眨眼,在说,终于可以在年节时出城逛集市了。
人似乎都是不安分的,若被人强留在某处,那地方再好,也不愿待了。
云寇低头将瓷碗上的碟子拿开,只捧起我剩的那碗腊八粥,转身欲走。我颇觉奇怪,“云寇?”
“修仪娘娘赐的还要拿回去?”沈桑也十分困惑地问道。
云寇转过身,看到沈桑,笑了笑,“这是我做的。”
似乎这是我们头一次见她笑,她嘴角生地很平,直直的一条细线放在脸上,看起来不开心,亦不难过,总之是浑不在意的一副样子。
此刻嘴角微微翘起来,那细线弯成极好看的弧度,笑得像冬天里早化的雪水。
凉凉的希望。
她没有看我,又将目光放回了天上,转过身去傲傲地走了。
她腰肢那样细,可又是那样有力地撑起了她盛满自傲的骨头。
过刚,则易折。
我追过去,“称赞寇相的话,若非修仪娘娘说的,我和沈桑会忘记。”
方才见她想了一想我就隐约觉得后面那句话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修仪应当是不准宫人做如此议论的,我们自然不想因自己连累到云寇。
“这有什么好怕的。”
云寇没有停下脚步,亦不多言,仍按着她一贯的步伐,很快便走了。
“这下好,本来是要将那半碗留给你的,谁知修仪娘娘竟会如此小气。”我回到屋内对沈桑道。
“你没听她说么,那是她做的。”沈桑语气有些不对,“我才不喝。”随即也起身走了。


第41章 格桑花开
十四岁到二十岁,大概是男子长得最快的几年,沈桑寻了京城中最好的木匠,请到图画院里来,指着我的画案道。
“现在看到了吗,谁说没有这么高的画案了,就照着这个高度,做个一模一样的。”
我放下正在洗的砚台,“要比这个矮这么多。”
我伸出两个指头比了大半搾的高度。
木匠仰起头看向我,“吼哟,还有这么高的人哟。”木匠寻常个子,却堪堪齐我下颌。
沈桑已跳了起来,“我不也是这么高的人,你没看到?”
木匠伸出两个手指也比了一搾,“差,差这么多。”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对,就是差这么多。”
沈桑在一旁碎碎念,“等我加冠的时候,一定比你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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