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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然之略微皱眉,却没停下脚步。
越过跃马桥,便是跃马夜市,一条西河贯穿全城,也将贫富分开。
跃马夜市最是热闹,已有不少商家开始招揽游人,不过一河之隔,庶民虽能游玩,却多数此生无望在此定居。
孟然之穿过夜市,牵马入巷,数十步的距离,已经见不着平民百姓。
面前道路又复宽阔,宣德街,达官显贵多住于此。
一路走去,不时有门童小斯送来媚笑。
孟然之置之不理,冷着张脸,走向街道尽头。
那里只有一扇大门,还有望不见边的围墙。
门前石狮如若活物,孟然之停下脚步。
门房一鞠到底唤了声,“少爷。”这才接过他手中缰绳。
孟然之望着门上匾额,一字一顿地念道:“大长秋府。”
大长秋孟林,燕王近臣,后宫宦官统领。
天下人说燕王昏庸,大宦是罪魁祸首。
孟然之是大长秋府唯一的少爷,却与孟林并非血亲,他不过是捡来的弃婴。
可从他被冠上“孟然之”这个名字的瞬间起。他必须背负这样一个宿命。
他,孟然之,此生此世都是太监的儿子。
“老爷在哪儿?”孟然之问道。
门房屈身道:“老爷在梅花台垂钓。”
孟然之深吸了口气,径直踏入府内。
一路穿堂过室,半刻时间,眼前便是一片暗香疏影。
满园梅花,或红或白或粉,一望无际。
走入林中,如同身坠花海。
园林中央有一小湖,岸边九曲长廊深入湖中,湖心立一石亭,匾刻“梅花台”。
孟然之走入厅内,见到孟林抱着鱼竿,倚着石柱,微微打鼾,竟是睡着了。
孟然之解下外袍,想为孟林披上,仔细一看,老人未至花甲,已是老态毕露。
儿时教他骑射的样子历历在目,转眼间,只见满头白发。
孟林将黑袍罩在老人背上,后者稍稍一颤,悠悠转醒。
“然之?”孟林揉了揉眼。
孟然之没有说话,伸手为孟林按摩肩膀。
孟林闭目享受,半响,突然问道:“见到他了?”
孟然之“嗯”了一声,轻声说道:“身受重伤,跌落天位,但余威犹存。还有……”
“还有什么?”孟林回头问道。
“有个少年。”孟然之停下双手,皱了皱眉,“和他在一起。”
孟林眯着眼睛,“高手?”
孟然之摇了摇头,“二流巅峰。”
“不用管他。”孟林将鱼竿递了过来,“那位也该等着急了。”
孟然之接过鱼竿,侧身让道。
孟林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然之,你知道我为何喜欢这片梅林吗?”
孟然之很是疑惑,摇了摇头,“孩儿不知。”
“古语有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孟林微微一笑,合上双眼,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满园梅花揽入怀中,“隐忍一时凄寒,只为花开满园时,无花争艳。拥这一院雪美人,如拥天下!”
他放下手臂,注视着孟然之的双目,“我的天下,仅有这般大小。可是!你不一样!这梅花,这院子,这座王城不过是你的点缀!”
孟然之的瞳孔骤然放大,孟林背过身去,渐行渐远,“这天下是你的。原本就应该是你的……”
人影消失在林中,亭上唯留一人。
风拂袖,枝条轻摆沙响。
孟然之突然皱紧眉头,随手将鱼竿往湖中一掷,低声呢喃,“天下?”
鱼竿入水,惊起一池波澜。
孟林离开梅林,却未离府,径直去了书房。
所谓书房,却是一栋三层小楼,正对梅林方向。
孟林上了三楼。
楼中早已有人,那人身姿挺拔,锦衣华服,正临窗眺望。
孟林并不意外,静立在那人身后,恭谨异常。
华服男子背着双手,不曾回头,“转眼间,然之也到双十了。”
孟林微微曲身,“五日后,便是生辰。”
“五日后?”华服男子声露诧异,“也是机缘巧合。”
孟林没有接话,华服男子接着说道:“那剑客如何?”
“身受重伤,跌落天位,但余威犹存。”孟林复述道。
“跌落天位?”华服男子回过身来,他留着两撇短胡,略显阴沉,“看来,孤还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孟林跪伏在地,“如大王所愿。”
第019章 阴阳离散
五日,六十个时辰,四百八十刻,七百二十盏茶。
柳凤泊不爱喝茶。
他爱喝酒,喝干了五十坛。
一日十坛刀子酒,不多不少。
第六日,突降冻雨。
雨落成线,砸进泥里。
山坡上是出关亭,山坡下是出关路。
玉珠敲在亭盖上,叮咚作响。亭中坐有一人,黑甲全身,腰间插一匕首,匕柄油光锃亮。
他将黑盔放在桌上,面前放四海碗,手边有一酒坛,尚未开封。
亭外有一黑马,高大健硕。
董蛮武从不拴它,因为一匹好马,配得上自由。
他爱最烈的酒,最辣的女人,最野的马,一如他尊敬勇士。
山坡下的两个人,就是勇士。
两柄黑伞,如同顽石,黎明至今,纹丝未动。
就像入定的老僧,等待顿悟的那一弹指。
风雨不休,体虽寒,心未冷。
那一弹指来了。
出关的仗队,出现在路的另一头。
队伍簇拥着马车,并不奢华,甚至有些清冷。
人不过百,车不过两马并行。
毕竟,“和亲”对燕国来说,不是值得大肆宣扬的事。
顽石动了。
柳凤泊摸了摸耳后金针,向前一跨,黑伞微颤,欲前行却又止步,与马车相距三百步。
他望向坡上。
董蛮武昂然而立,手掌一拍,破开酒封。
酒香弥散雨中,醉人心神。
一倾,满上海碗。
董蛮武一饮而尽,“第一碗,敬你豪气干云。”
碗碎,雷响。
从坡上奔下百来豪侠。
或戎装,或布衣,或轻甲,或赤膊上阵。
或长剑,或大枪,或直刀,或奇门兵刃。
伞不收,剑不负,柳凤泊迈步向前。
十步,豪侠高高跃起。
当空一剑!
侧身,出腿,夺刃!
直剑入手。
挥剑,飘逸潇洒,逼退一众豪侠。
复行二十步。
如蝶戏花丛,却片叶不沾其身。
步伐不乱,笔直向前。
枪来,刺落。
刀来,隔飞。
奇门兵刃,自伤其身。
再进三十步。
管你布衣豪杰,绿林好汉,江湖游侠。
统统跌入泥中!
四十步!
剑围之内,无人敢进。
上百侠客,让开一条大道。
柳凤泊将剑随手一抛,环顾四周,冷冷一哼。
还剩二百步。
董蛮武满上第二碗,“第二碗,敬你剑术绝伦。”
重甲从马车后涌了出来。
黑色洪流,放下巨盾,“轰”的一声,挡在白袍身前。
林火欲行又止,他知道,这是柳凤泊一个人的生死之路。
他可能会死在这条路上。
但,林火不能动。
一个男人的决断,不容玷污。
柳凤泊缓缓收起黑伞,轻轻放在脚边,张手一招,“剑来!”
林火手中千磨剑,激射而出。
柳凤泊朝黑甲纵身一跃,握剑在手。
脚下重甲汇成盾墙,向天枪刃如林似针。
柳凤泊舞动在枪尖之上!
第一轮刺击。
柳凤泊斩断枪刃,落在盾上。
第二轮紧随而至。
柳凤泊足下连踏,压垮巨盾。
枪尖临身,柳凤泊矮身舞剑,专挑小腿。
黑甲失去平衡,不堪重负,滚倒一片。
袍泽立刻将他们拉回阵中,不见丝毫混乱。
第三波转瞬即至!
雨敲重甲,白衣仗剑!
柳凤泊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剑罡划空而去!
枪断,盾碎,人横飞。
发披散,衣湿透,柳凤泊挺直脊梁,如剑而立,“我不想见血!”
重甲会退?
不!他们是军人,军令所指,永不退却!
他们!是大燕精兵!
重甲静默无声,持盾挺枪,步步逼近。
柳凤泊眉眼颤动,他突然觉得手中利剑,分外沉重。
但当他望见道路尽头的马车时,再次咬紧牙关,握紧长剑。
白发飞舞,嘴角溢血,耳后金针嗡嗡作响。
剑罡吐纳,柳凤泊杀入阵中。
心正,道德法智。
言正,语声韵音。
身正,体气精神。
行正,行立坐卧。
四正为罡!
由心而发,由言而动,由身而舞,由行而止。
无坚不摧!
柳凤泊破开一条血路。
但他没有丝毫喜悦。
他想不明白,在这出关路上,两厢厮杀为的是什么?
是大义?
是深情?
还是君王颜面?
兵卒没有错,难道他又有错了?
冲出重甲,离马车不过百步。
凤栖,快了。
重甲没有追击,缓缓朝两侧退去。
柳凤泊呕出一口鲜血,脚步踉跄。
董蛮武端着第三碗酒,抚摸匕柄,墨眉连成一字。
等柳凤泊稳定步伐,他才将烈酒一口喝干,“第三碗,敬你情深义重。”
天上闷雷滚滚。
随行仗队取箭上弓。
却不是三轮射法,而是三排齐射。
平击,仰角,吊射齐发。
重箭腾空,破风而至,覆盖柳凤泊周遭一丈之地。
这些随从用的是狄人射法,配扳指,以拇指第二关节勾弦,拳眼控矢。
此射法,射速迅猛,却极难训练。即便是狄国人,也只能保证三千控弦。
此刻第一轮重箭尚未落地,第二轮箭矢已经离弓。
柳凤泊停下脚步,以剑指天。
一瞬!
千支剑出!
白袍千臂独门绝技——千瓣花开!
乌云遍布,灰雨蒙蒙。
泥泞地上,白莲盛开。
若说林火的莲,是花之初开,那么在柳凤泊手中,就是盛世莲华!
剑罡将每一之箭从中剖成两半。
剑气让冻雨生出氤氲。
璀璨,纯粹。
可,花开,终有花谢时。
狄人箭阵,却连绵不绝。
莲花凋零了,碎成片片纷飞。
柳凤泊跪在上,七窍流血,咳血不止。
剑停了,箭没停。
柳凤泊胸膛起伏,勉力格挡箭雨。
箭支擦身划过,白袍印上血痕。
脚步凌乱,甚至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地上狼狈滚翻。白袍染上泥泞。
但他不曾停下脚步。
任凭利刃加身,污涅沾染,他的目光始终望向那辆马车,那个人!
凤栖!
近在咫尺!
箭囊空了。
柳凤泊被雨淋透,白发沾染泥泞,身躯鲜血淋漓,衣袍见不着本来颜色,就像是泥潭里的土狗。
可他却笑了,满嘴是血却笑得那么灿烂。
董蛮武端着第四碗酒,久久没有饮下。
仗队散开,马车就在眼前。
柳凤泊蹒跚着走到车前,伸手想要拉开挡帘,却又停了下来。
他接了些雨水,将脸上的淤泥血水抹净。
又收拢乱发,尽量显得服帖。
做完这些,他努力勾起嘴角,这才揭开挡帘。
车内,凤栖一身红妆。穿着柳凤泊为她选的嫁衣,就像是在等他来娶的誓言。
她静静地垂着脑袋,一如记忆中那么美丽。
柳凤泊忍住心中激动,柔声唤道:“凤栖,我来了。”
没有回应。
柳凤泊胸口一窒,挤出一个笑容,“别闹了,我来接你了。”
还是静默。
“凤栖?”柳凤泊的声音微微打颤,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
“又在淘气。”那双无比牢靠的手,颤抖着,摸向凤栖的脸颊,他眼中滚着热泪,脸上挂着最难看的笑容,“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天涯海角,我不做天下第一,你也不做那郡主。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找一个山清水秀的村落,我耕田,你织布,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孩……”
战栗的手掌触上脸颊。
触手,冰凉。
董蛮武叹了口气,将第四碗酒倒在地上。
柳凤泊从怀里掏出木簪,轻轻插到凤栖发上。
他温柔地笑着,拔出耳后金针。
心在滴血,天也在滴血。
第020章 前途谁卜
殿外,冻雨蚀骨。殿内,红罗炭暖。
幽深,寂静。
燕王寝宫,下有火道,上有熏笼,困意融融。
燕王武睿却一夜未眠。
五位嫔妃大被同眠,他却记不得她们的名字,甚至过了今日,他此生都不会与她们相见。
荒淫无度,这就是人们给他的评语。
随他们去吧。
武睿从白肉交叠中抽身而出。大殿阴影中窜出一道黑影,从嫔妃身侧一一掠过,让她们彻底入眠。
随后,那黑影又隐入大殿一角,垂手而立。
武睿看了眼熟睡的嫔妃,突然有些心烦,缓缓走到床边。
黑影再次走出暗影,手中捧着件袍子,黑体红边,上绣五爪金龙。
武睿站在床边,肌肉棱角分明。
黑影为他披上袍子,悬丝结扣,井井有条。
还未穿戴完毕,武睿便伸展四肢,赤足迈向寝宫大门。
黑影紧跟其后,左手捻开龙袍背后的几丝褶皱,右手提着双靴子,“陛下,天寒地冻,保重龙体。”
“无妨。”武睿摇了摇头。
他摸着两撇短胡,加快脚步。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两人相隔三步,丝毫不差。
走到门前,武睿猛然推开大门,寒风涌入殿中,吹起衣袍,冻雨随风而至。
黑影闪到武睿侧后半步,狂风骤雨滑向两边,点滴不落身上。
直到这时候,才能看清那黑影。
披着藏青的宦官服,满脸沟壑,已是年迈。一对眸子浑浊不清,显然是个瞎子,“风雨飘摇,陛下,保重龙体。”
武睿望着冻雨,缓缓说道:“梦儿和莫儿可曾安置妥当?”
老宦点头应道:“公主与世子已经保护周全。”
武睿眉头舒展,复又皱紧,“应该开始了吧。”
老宦低声道:“方才,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