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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色深红-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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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夜深却是摇了摇头。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什么?”

“是关于你刚才的话……”夜深说,“你口口声声皆是言佛,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声。”

“哦?”永拙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夜施主何以教我?”

夜深凑近了他,他的脸上带着与永拙同样的笑容。

“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

他说。

“你所信的,并不是佛。”


第五十五节 佛言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冷了半分。

永拙僧人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可他的眼中却没有了笑意。他的额头青筋一抖,蓝冰雨顿时紧张起来,她握紧了拳头。然而夜深却是丝毫不惧,两名男子针锋相对地互视着,像是有危险的电火花在他们身周流动。

可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愿闻其详。”永拙梗着脖子冷声说道。

夜深转过身去,毫不在意身后僧人那冰冷的视线,他在房间中踱起步来。

“这世上有很多信佛之人,我身边当然也有,二十多年来我与许多这样的人接触过。举个和我最为亲近的例子——我的外祖母。她也是念佛人,家**着一尊佛像,就放在电视橱旁边。我对佛并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哪尊佛的像。那供桌香火不断,点心和水果也总是装在盘里供佛享用,不过我母亲娘家小孩子很多,大家遇上喜欢的吃食总会从佛的供盘里偷吃一些。外祖母看见,也从来不恼,许是佛教她的,她心性向来平和。”

不论是永拙还是蓝冰雨都没听懂夜深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不同的只是,永拙的目光显得越来越不耐烦,而蓝冰雨则是暗暗担忧。她的坐姿已经经过调整,随时可以起身应对。虽然不觉得这名僧人会暴起伤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准备万全为妙。

夜深继续说着:“我曾经问过外祖母两个问题。第一,我们偷吃佛的东西,佛不会生气吗?外祖母说:不会,若是为了这点小事儿动怒,那佛又岂会被称作佛呢?”

“第二……”他竖起两根手指,“我又问,我们给佛上这些供品,简直就好像是把佛当乞丐一样应付,佛也不会生气吗?外祖母说:不会。”

他看了看蓝冰雨,又看了看永拙,微笑着讲出了后半句——

“在佛的眼里,他和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

永拙微微挺身,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夜深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他接着说道:

“我外祖母最讨厌那种平素作恶多端、不仁不义的人供佛。那些人好像都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法,他们以为不管他们做了多少恶事,只要给佛塑了金身,只要三叩九拜多念几句佛经,只要多捐些香火钱,佛就会赦免他们的罪孽。可是不会,佛只会用悲哀的眼神望着他们身后的钱财,望着他们脚下的尸骨。即便是佛,也不是什么情况下都笑得出的。”

永拙的嘴唇颤动起来,蜥蜴的前爪在他未经遮掩的手背上狰狞地显露着。

“佛不会救他们,他们只能自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指的并不是行恶之人偶尔做了一件善事便可以成为佛,否则对那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佛的善人们岂非太不公平了?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你在行善的那一瞬间,心中便有了佛性,有了自我救赎的开端,有了成佛的资格……而之后你若想真正完成这救赎,你可能要比好人走更长更远更加困难的路。”

他蓦然抬头,盯紧了永拙闪动的双眼。

“你以为你完成了一桩因果,你让佛满意了,佛就会来接引你?天底下哪有那么离谱的事?……让我来告诉你佛是什么。”

夜深正襟危坐。

“穷人家苦守寒窑不得衣食的时候,佛与他一同苦;学子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喜不自胜的时候,佛与他一同乐;亲人永别友人离世爱人长眠令人悲不可抑之时,佛与他一同悲;乞丐饥寒交迫跪在路边向人磕头的时候,佛与他一同跪……”

他的话语沉静有力。

“佛从未高高在上,而总在芸芸众生之中。佛不是虚无缥缈居于极乐之地的天神,而是你自己识海之内的一念一影,所以我们才总说佛就在心中!你可以信佛供佛求佛拜佛,却绝不能万事仰仗于佛。你可以用这信仰温润己心,却绝不能把它当作是一种利益!否则佛也帮不了你!”

永拙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他瞪视着夜深,却已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佛与其它神明皆是不同的。”夜深还在讲述,他目光之中的威压似乎要将永拙逼到角落,“我们提到佛家,便会想到‘善’。这便是佛无论在何处都总能得到接纳,而从未被人厌恶的缘由。因为佛总会和我们相伴同行,总会守望着我们的人生。你愧对的不是佛,你是亏待了自己的心!”

他站起身来,在蓝冰雨意外的目光中拉住了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向门口。

“生者必灭,会者定离,指的是缘法,而不是无慈悲。像你说的那种东西,放在现实世界中是欺凌弱小的恶霸,或是传销组织的头目,至多也不过是猴群的大王。若那种东西真的有了力量,那也不是佛,只是怪物而已!”

他最后看了摇摇晃晃的永拙僧人一眼。

“你从未有半刻真正信仰过佛,却还指望着他来接你去西方极乐?”

夜深打开房门。

“……永别了。”

最后留下这三个字,夜深拉着蓝冰雨走出了房间。房门被重重关上,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再也没有回头。

……

现在房间之中只剩下永拙僧一人了。他呆呆地注视着陈旧却清洁的墙壁,黄色的光线映在墙上,又反射进他的双眼里。他的身体耷拉着,面容看起来分外憔悴。比起刚才意气风发的那个狂人,这时的他反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我……错了?

他想着。

怎么可能?我一直都那么虔诚……我是佛最忠实的信徒!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想错?明明只差一步,这因果就可以圆满了……我怎么能被这种花言巧语迷惑?我怎么能坏了自己的佛心呢?

可是他抬起头来,却再也无法幻视到那九天之上虚空之中的佛影,那里只有一片烟云浓重。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忽然之间,他又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灵泉寺的门槛上,身边放着董娜娜破烂不堪的尸身。师兄们在他的身后轻声诵经,师傅站在他的身旁,这位被人称作“行贞大师”的老者,目光之中充满了看穿一切的悲悯。

他问师傅:“师傅,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佛可看透了么?”

古稀之年的老僧悲意愈浓,他缓缓俯下苍老的身体,遍布皱纹的脸上映着哀凉的光。

“佛早已看透……可是你却看不透……”

我……看不透……?

那之后他便坠入了因果的深渊之中,他一心想要完成这因果,让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他向行贞大师索要蜥咒的要诀,老师傅并不愿给,可纵使不给,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去杀死那些人。行贞大师最终做下决定,将蜥咒尽数传授给他,但要他遵守一个条件——从此以后再不踏出灵泉寺一步。师傅是想要以此来约束他,可他等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完成了这一切。

几位师兄都是早年间便跟随在师傅身边,后来也年事渐高。大师兄与二师兄染病相继离世,三师兄俗事缠身不得不离开佛门,四师兄则在山间采药时不慎失足坠落。如此一来,他这个师傅晚年收下的小师弟便成了衣钵传人。至此也有七年之久了。

这么多年来,我竟然连这种事情都没有想通吗?

他静静地盘腿坐在榻上。四周突然传来一片怪异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是成千上万条不知名的小东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从门缝、墙角和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包围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他的终结之时。

永拙知道董娜娜的真正死法。她不是被车碾压而死,也不是被利刃刺入致死,不是被重物袭击而死,也不是被活埋窒息而死。

那些死法都只不过是她真正死亡的一部分,所有的那些都是原因,她死于所有这些事件的组合,或者是所有这些事件的结果。

她是在气力完全流失之后,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这就是他的理解,这就是他即将走上的末路。

师傅……他想起了十三年前行贞大师脸上那不可抑制的悲意,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师傅那种表情的真正含义。

我终是去不得西天极乐了么?

他在那些嘈杂声音的包围之中动作起来,取出了一只小巧而古旧的木盒,又寻摸出一支铅笔,写了两张字条,用布巾将其中一张和木盒一并包裹起来,放在木榻旁边。做完所有的这一切,他端正了坐姿,挺直了稍有些弯曲的脊背。

那些看不见的蜥蜴们爬行过来,在他的背上逐渐汇聚。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个迷离的夜,他在寺中疯狂地奔跑,背上背着一个无法拯救的女孩。

他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冰冷,渐渐使不出力气。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抬起一只手,朗声念出了那句他已忘却了许久的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尾声 前方之风

蓝冰雨在第二天早晨听到了钟声,她曾从读过的书中看到佛家有“晨钟暮鼓”这种说法,好像是要连敲一百零八下。不过她并没有心思仔细去数,也不知僧人是否敲足了数目。她昨夜——准确来说是今天凌晨——是和衣睡下的。起床稍微梳洗一番,感觉清醒了不少。推门出来的时候,却在门口愣住了。

夜深安静地坐在她门前的石阶上。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向后望了望,跟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从他憔悴的面色来看,他昨夜根本没睡,应该是在这里一直守到现在。

“你……”蓝冰雨冰雪聪明,当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夜深的想法,“你怕那个人会对我们不利?”

“如果他真是什么得道高僧的话,我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即便他只是个普通的佛门弟子,我也用不着提心吊胆的。可惜他虽然有个好师傅,却成了个误入歧途的邪教徒。”夜深叹了口气,彻夜未眠使得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之前一直遵守着佛门规矩,是因为他把那当成被佛接引去西天的底限。如今这气泡被我戳破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恼羞成怒,我可就不得而知了。”

蓝冰雨垂下眼睑:“你应该把我叫起来的,我们俩轮着守。”

“没关系,我撑得住。”

“你也有两晚没好好休息了……”

“山间寒气重,你穿得薄,着凉可就不好了。”

蓝冰雨察觉到夜深这么做其实是因为他是名男性,自认为有对同行女性进行照顾的“义务”。对这种观念蓝冰雨从来不置可否,但此刻她心里却有些暖意。她把门敞开:“我已经洗过了,你也进来洗漱一下吧。”

夜深自然不会拒绝。

热水瓶中装的还是昨晚打来的水,已不剩多少热气,不过还算温和。盒子里的香皂则是蓝冰雨刚刚使用过的,尚且湿润滑溜得很。蓝冰雨稍稍有些脸红——昨晚她就是用那块香皂擦洗身体的,眼看着夜深毫无“防备”地将它涂在脸上,她却没有出言提醒,只是转过头去移开了视线。

他们昨夜从那人房间回来后,又花了些力气将神理的尸体拖到了前山,就是他们上山时休息的那片空地上,免得被僧人们发现造成麻烦。不知是不是刚下过雨的影响,凌晨时分山上的信号居然是畅通的。他们联系到了乐正唯,汇报了迄今为止的经过。虽然结果有些遗憾,但也算是查清了一桩事件。善后处理小组昨夜就乘车出发,这时候也快到山脚下了。等一下夜深和蓝冰雨要去和他们汇合,之后怎样处理尸体就是那些人的事了。

夜深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站在门口的小和尚看来有些眼熟,正是昨天带他们进来的那位延蒙小师傅。

“大姐姐——呃,两位施主早。”小和尚乖巧地施礼,但他的眼圈有些发红,脸上也明显有刚刚洗过的痕迹,“还有一位施主呢?住持师兄问,要不要帮你们准备些斋饭?”

“哦,谢谢,不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夜深也颇有礼貌地回答着,“你刚才说……‘住持师兄’?”

延蒙小师傅的脸色黯淡下去。

“阿弥陀佛……住持师叔昨夜……圆寂了……”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发红的眼眶中便又有些湿意泛起。

哦……想来也是。

夜深并没有刻意去表现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只是轻声安慰了这小和尚几句。他还真是蛮重感情的。

“我没事……住持师兄说,师叔是被佛祖接去了西天,去佛祖身边聆听佛法了,这是他的因缘,所以不需伤心,可我还是……还是……”小和尚皱皱鼻子,却又坚强地对夜深露出了一个笑脸,“让施主见笑了……”

“唔……”夜深闷闷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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