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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4)
回到学校上课已是十月底,卫衣下边得衬上一件薄毛衣了。
桑榆三个月没上课,甚是想念上课的滋味——中国的学生大抵如此,平日里痛骂应试教育该死,给教导主任烧纸,真离了学校,又开始追忆受苦受难的学生生涯,可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一大早就揣着俩包子直奔教室。教室空荡荡的,就见一身着黑色运动外套的瘦削背影在奋笔疾书。
这背影可不就是程宸。桑榆心想,几月未见,计算题从来不写过程只有答案的家伙也开始努力念书了啊。她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刻苦啊。”
程宸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见了她,仿佛很欣喜,只一瞬又恢复寻常云淡风轻的样子,笑道:“期中英语考得不好,给班上平均分拖后腿,被老师教育了。”
他向四周望了望,手上的笔转了几圈,又道:“你请假这段时间,位子重新调了,你要不要跟我同桌,指点你迷津也方便。”
瞧他又开始不正经,桑榆无奈摇头道:“得了,你现任同桌可不得宰了我,剥夺他和准清华生同桌的机会。”
程宸耸耸肩,笑眯眯道:“你也别讽刺我了,上回物理测验我才考87,凭你的水准大概及格也是很有难度的。”
桑榆道:“那请问你有什么指教呀理科神童?”
“过两个月就期末了,这是我的数理化笔记,允许你拿去复印。”程宸从塞满试卷的抽屉里掏出三本道林的活页本,“一般不外借,还不请我去外边改善下伙食?”
桑榆正愁找不着人借笔记呢,不免心花怒放。虽然刚做完手术没多久,吃不得刺激性的东西,却也答应程宸请他去新开的购物中心小小地破费一下,她再三叮嘱:“你不准吃肉,我生活费没多少。”
破费日期被程宸一拖再拖,直到期末考试结束,趁着家长还没过来接他们回家,桑榆急匆匆把程宸拖到购物中心,只想赶紧把这顿饭请了,从此两不相欠。她随母亲,欠人情债总是坐立难安。
程宸倒是挺悠闲,逛了一圈,说要吃点清淡的,把桑榆领进一家日料餐厅。装修精致,细节可圈可点,一看就下足心思要宰客人。
桑榆警惕地捂紧口袋,被程宸瞧出端倪,他端起装着大麦茶的杯子晃了晃,看着桑榆笑道:“怕啥,知道你生活费没多少,这顿记我头上,早订好了,就当庆祝你劫后余生。”
桑榆感动不已,殷勤地给他满上茶水,道:“不愧是老同学,情比金坚。只是害你破费了,挺不好意思的。”
程宸大喇喇往椅子上一靠,挠了挠后脑勺:“也没啥,这是我妈朋友开的,报上我妈名字能打六折呢。”
桑榆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早上刚从门卫那签收的包裹:“这是我爸同事去瑞士玩顺便寄来的巧克力,你不是低血糖吗,没事儿嚼两颗呗。”
程宸那对肉肉的耳垂有可疑的红色,正一点点蔓延开去:“你还知道我有低血糖?”
桑榆点点头:“初一不是有次亲子比赛吗,你妈妈跟我妈说的。我还奇怪呢,你平时壮得跟头牛似的,怎么还有低血糖。”
一时无话。程宸垂头频繁地端起杯子喝大麦茶,不一会儿茶水又见了底,桑榆给他满上,又见他手指不自然地叩击木桌:“菜怎么还不来,我去催催啊。”说完就站起身,风也似的朝前台走去,匆匆之下还撞到隔壁桌的椅子。
桑榆只觉得他这副笨拙的样子愈发顺眼了。
高一下学期开学第三天,便是令全国中学生心驰神往的情人节。整个高一(9)班在新学期刚开学的轻松氛围下,那股蠢蠢欲动的荷尔蒙气息愈发强烈。天气依旧寒冷,窗户上一层薄薄的水气,有调皮的学生画个歪歪扭扭的猪头,又或是小女生悄悄在角落写下只有自己明白的奇怪符号,怕叫人识破,赶紧抹掉。教室里人头攒动,课桌靠得紧,像小鸡窝似的,暖烘烘,叫人昏昏欲睡。
桑榆打了个哈欠,捶捶肩膀,换了本语文书,嘴里快速背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
她背得头昏,望了一眼前边身着墨蓝羽绒服的背影——程宸这学期被班主任调到她前边,俩人成了前后桌。上学期期末考,他考了全班第一,全校第四,一下成了高一(9)班的焦点,老师们的重点培养对象。
桑榆缺了大半个学期的课,成绩不上不下,大概二十几名,虽然庆幸没垫底,但每天被尖子生程宸周身的光芒笼罩,也便暗下决心要更加努力。
桑榆把冰凉的手伸进衣服里,贴上□□的皮肤,冷得打了个喷嚏,瞬间清醒不少。
傍晚下课铃一响,桑榆和同桌百米冲刺穿过地下通道奔向食堂。地下通道两边被学生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切格瓦拉和海绵宝宝冷冷望着风一般的少女们。
食堂靠近排气口的红砖被烟熏得泛黑,西北风呜呜地吹着,桑榆俩人赶紧掀起门口厚重的军绿色布帘,往烟火缭绕的食堂里边钻。打饭的窗口已经有比桑榆她们更快更强的学生在排队。
两个人端着饭盘子匆匆把打菜的窗口转了一圈,对今晚的菜色心内有个底,方才去打菜。学生食堂被学校卖给餐饮公司承包,顶会做生意,情人节当然也要推出优惠活动——男女、男男、女女学生情侣鸡肉卷、汉堡买二送一,蛋挞四送一之类,引得桑榆这类人赶紧拉着同桌去占小便宜。
同桌是不愿吃垃圾食品的。桑榆一人买了俩鸡肉卷,送的那一个,她小心地套了好几层食品袋,想着给程宸当夜宵。
揣着鸡肉卷回到教室,桑榆满以为程宸正伏案苦读,正准备献宝呢,哪知却没人影。桑榆只得拉开椅子,生物题写得也不安生,过会儿就抬头望望教室门口。
这一等,等到晚自习正式开始,前边的位子还是空荡荡,只桌上的练习册偶尔被人拿走发出哗啦的声响。
桑榆忍不住戳戳程宸同桌的后背:“我想找程宸问下早上老师讲的题,他人呢?”
那男生笑道:“不知道。大概拉肚子吧哈哈,哪道题,给我看看呗。”
桑榆只得随便扒拉了道题请教他。
眼瞧着第一节晚自习都下课了,程宸还是没影儿,桑榆的方程也算不下去了,故意伸了个懒腰,问同桌:“程宸这都翘掉一节晚自习了,要是被班主任给逮住,咱们可有好戏看啦。”
同桌神秘兮兮道:“就你这种书呆子才后知后觉。”
她指了指第二组:“咱班那位女学霸佟筱不也没来,今天是啥日子啊你知道不,嘿嘿,我瞅着他俩准有猫腻。”
桑榆简直像被泼了盆冷水,脑子里跟浆糊似的,心情五味杂陈,像夏天的冰镇柠檬水,酸涩,却又有那么点儿怒火与怨气如同沸水里边的小气泡,一个个升腾,滋滋滋冒出白烟。
她抓起书包里裹得严严实实的鸡肉卷——还是温热的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噔噔噔跑到走廊尽头的女洗手间,恶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第二天早自习,桑榆得交语文作业,手在碰到程宸肩膀前转了个弯儿,拍了拍他同桌,让帮忙交作业。
大课间,程宸转身笑问:“要不要抄笔记?”桑榆道:“不用,我借别人的。”程宸手上攥着的本子顿在半空,复又收了回去。
同桌胳膊肘撞了撞桑榆:“你怎么啦,不太对劲啊。”
桑榆只说身体不舒服。好容易捱了半日,中午放学时,桑榆忍不住问程宸:“你昨天晚自习怎么没来?”
程宸先是一愣,道:“上学期期末物理考得还不错,老师让我去参加省里边的竞赛。”说完笑容便在小麦色的脸上荡漾开去:“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啊。”样子十分得瑟。
桑榆急忙道:“谁关心你,昨天食堂做活动,我就是白捡了个鸡肉卷吃不下,想打发给你,人又不在,心疼那个鸡肉卷而已……”话音刚落,头顶有温热的触感,仿佛怕惊着她似的,轻轻抚过。
桑榆怔住了,程宸干咳一声,道:“你该洗头了。”
桑榆一脚踹上程宸结实的小腿,见他的牛仔裤上清晰地显出灰扑扑的鞋印,方才背起书包,径自走出教室,只听程宸在后边喊:“等我一起吃中饭。”
桑榆抬头望了望,天空如洗,空气中有雨后特有的泥土气,两栋教学楼之间是瓷砖贴的花坛,稀稀落落地散了一地枯枝,却有小小的花骨朵冒出头来,大约是这个春天的第一枝花。
☆、星空(5)
四月中旬,学校组织一年一度的高一新生修学旅行,桑榆的班抽到去杭州。出发前一夜,整个寝室闹到凌晨两点方才安稳——学生时代的集体活动大抵如此,带着少年人对世界的惊奇。
第二天去的虎跑寺。那时虽然是晚春天气,但晌午时分已有些暑意。虎跑寺幽林环绕,溪泉淙淙,青石板铺的小道一路蜿蜒开去,打一个弯儿,尽头不甚明了。
因是工作日,只三两游人,或比剪刀手拍照,或渴了接些泉水尝了啧啧称奇,偶尔有林鸟惊起。天是湛蓝的,一丝杂色也无,衬得日头愈发毒辣,纵然有林风拂面,也是于事无补。
桑榆只觉得心口突突直跳,勉强追着大部队走了一程山路,便眼前泛白,一头栽在路边的大块岩石上。
同行的室友慌忙扶住她,喊带队老师。
带队老师急匆匆扯开桑榆的背包,翻来翻去也没找着她的药。
却见班里一个成绩顶好的高个男生递过来一小瓶药,道:“您用这个。”
说完还凑上来,比划道:“您掐她这儿。我妈教我的,救急。”
折腾半天,桑榆好容易缓过来,靠在石头上喘气儿。
她是寸步难行了,方才那一个趔趄,脑袋上给撞出淤青,脚腕也给崴着了,碰一下都疼得不得了。
她不好意思拖累大部队,刚准备开口,却听一个温和的男声道:“老师,您看太阳都快落山了,人都在这呆着也不是办法。您带同学们待会儿该去哪儿去哪儿。我陪桑榆下山,直接回宾馆。”
带队老师是快抱孙子的特级教师,慈祥地点点头:“男孩子有责任感是好事。这儿离宾馆也不远。你一个人大概不太方便,我看还是找几个帮手。”她大手一挥,叫桑榆的室友和另外一个男生也留下来照顾病患。
桑榆自然是走不得路的,待到大部队不见了踪影,她可发愁了:“这可怎么走路,不然你们一人架一边,把我给抬回去?”
程宸半蹲下来,道:“得了,我背你,快上来。赶紧的,天都快黑了。”
程宸那会儿瘦高瘦高的,统共没几两肉,身子板也不厚实,特单薄。蹲在那里,白色T恤都被汗浸透了,贴在身上,脊椎骨看得分明。
桑榆有点舍不得,又不好意思让另一个男生背,便小心翼翼地按住程宸的肩膀,趴到他身上。程宸笑道:“你还是搂紧我吧,不然到时候又栽地上,我可真没法子了。”桑榆只得两只手绕过他脖子,紧紧搂住他。
天色将晚,林间的风也卷着丝丝凉意。桑榆伏在程宸背上,随着下山的台阶一颠一颠的,她瞧见程宸额角的汗滴一点点流过脸颊、下巴,落到T恤的领口,有些难过地问:“我是不是太重了?”
程宸道:“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桑榆用袖口替他擦了擦汗,道:“难为你了,我回去一定减肥。”
程宸道:“还想我背第二次?今天是体验价免单,下回可要收费了。”
桑榆靠近他耳边轻轻说:“今天谢谢你啊。”果不其然,程宸的耳根又泛起微微的粉红色,一点点变成通红。
打车回到宾馆,程宸把桑榆背进房间,方才放下,又跑去小卖部买了红花油、贴膏、喷雾,一股脑塞给桑榆,末了又从兜里掏出药,道:“明知道自己哪儿不对盘,还大咧咧地把药给忘了。我要是你妈,准给你气死。这个待会儿记得放钱包里啊,再忘了我可没了。”
室友在边上笑道:“怎么跟老子训儿子似的。”
桑榆额头顶着淤青,脸上给晒得红通通的,竟然被程宸的话感动,生生逼出几滴热泪,赶紧装作拿水喝,转身在脸上抹了一把。
程宸见时候不早,便要告辞回房。桑榆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山脚下纪念品店卖的挂坠,“程宸”俩字块用红绳子串着,做旧的样式,意外别致。
桑榆小声道:“刚好有这两个字,就买了。”
程宸欣喜极了,左看右看,翻来翻去地看,越看越喜欢,嘴上却道:“没白忙活啊,你还算有点良心哈哈。”
桑榆也不与他逞口舌之快,见室友面有倦色,便打发他回自己房间洗洗睡觉。
六月底期末考一结束,随之而来的暑假里,准高二生们要选择文理科,奔向不同的命运。
桑榆坐在自己的小写字台前,望着文理分科的表,蓝色中性笔转了又转,还是拿不定主意。
经过大半年的头悬梁锥刺股,她的成绩总算有了起色,理科年级排第72名,文科第14名。选理科吧,她的物理从来都是六十分万岁,绞尽脑汁还是云里雾里;选文科吧,排名倒是过得去,可文科招的人少,将来不好填志愿。
藕色窗帘拉得紧紧的,时针走过两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