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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生絮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往年里寒食清明,都是沈老先生带着两个孩子去郊外散心。生生同阿焕都最喜欢这些春朝里的节日,蓬勃又朝气。
眼下沈老先生不在了,这又是他去的头一年清明,孙翛翛忙完一个晨间,过了午膳时分便收拾好了东西,要同两个娃娃去给老先生扫墓。
孙翛翛知道亓徵歌是方才到汴京,又陪着她在医馆操劳这么些时日,一听亓徵歌想要同自己一道去为老先生扫墓,赶忙连连摆手道:“徵歌姐,你便不必再去,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我一定为你带到。我外祖墓地那儿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去了一天半会儿又回不来,我想你还是留在汴京,同莲稚妹妹她们去散散心为妙。不然若是这些日子操劳坏了,外祖才要怪我呢。”
亓徵歌见她神色诚恳,又想到若是自己当真爽了陆莲稚的约,还不知道她要如何地闹。
念及此,她便也没有再多说,只道:“这些日子你已然精进不少,若是沈老先生泉下有知,也定会为你欣慰。”
说着,亓徵歌瞟见一旁生生同阿焕二人都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仿佛等着亓徵歌也评点评点、夸赞夸赞他们。
亓徵歌不由得也笑着摸了摸二人脸颊:“生生和阿焕也了不得。就连我在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机灵呢。”
生生同阿焕哪里经得起这样夸赞,一时简直就要叉腰认为自己是世间难得的神童。
生生十分得意,自己这还是自小长在汴京,若是自小养在容决谷里,指不定现在已经是盖世神童了呢。
两个小孩童正因为亓徵歌那一句夸奖而飘飘然,孙翛翛一手戳一个脑门泼凉水道:“你们两个清醒一点,想什么呢,徵歌姐这是在鼓励你们。真以为你们有通天本事?徵歌姐在你们这个年纪早就能背熟百家医典了,你们呢?昨天那页背熟了没?”
“是你没背熟罢?我们都已经背到第九页了!”生生反驳道。
“只有你还在背第八页!”阿焕也不服气。
小孩儿记忆力到底比旁人要强,心思又好胜,两个小娃娃之间学起东西来你追我赶互相较量,那劲头比饿虎扑食还要猛烈。翛翛自认比不过,不由得半晌闷闷无言后摇头:“行吧,哎行吧行吧,你们最强最厉害,以后医馆留给你们,我回家画画儿去。”
亓徵歌同她交代了一番事情后孙翛翛便离开了医馆,一时只剩下亓徵歌一个人留在室内,虽天气大好风缓云轻,却倒也无事可做。寒食清明的节气,家家户户都断了烟火,满城飞絮伴着杨柳青青,春风微凉,日头在云中穿梭,正是绝好的踏青天气。
此间少了些人气,医馆便忽然静了下来。敞亮天光从半开的高窗内透入,落在地上成了一片融融之色。
一时风停气稳,博山炉内冉冉斜升着茗烟,味道清浅微苦,是亓徵歌这些日子亲手调配的药料。
她还专门为陆莲稚调配了个香料方子,抓了出来给陆莲稚塞进了一只小囊内,都是陆莲稚喜欢的味道。
陆莲稚自然是爱不释手,放在袖内得空便拿出来捏一捏揉一揉,有时候亓徵歌都觉得陆莲稚身上的气息都被这药味侵蚀,染上了一股清寡苦味。
不过陆莲稚倒是并不觉苦,反而十分喜欢:“因为你身上就是这种味道。”语气一派笑而欢欣。
窗外柳絮时不时顺着风旋入室内,又随着香薰蒸腾,在光下盘旋。
亓徵歌指尖翻拾书叶的动作便渐渐顿住,目光攀上了窗外高天之中盘桓的长穗纸鸢。
眼下她离谷已经一载有余,与陆莲稚相遇也已有了整整半载。扪心自问,当下时日如梭,虽劳碌却也不乏快意。行游江湖遇见形形色|色之人,接手纷繁杂乱之事,无时不刻的新鲜感与形影不离的江湖意已经渐渐融入了亓徵歌的骨血。
两相权衡之下,曾经在谷中安定不变的日子已经遥远又迷蒙得仿佛隔雾隔烟,曾经举之难忘的心结也都仿佛沉入水中,消弭远去。
这样悠闲又平和的日子虽然只有半年,但亓徵歌却仿佛觉得已经过了许久。一切都太过真实,又形同虚幻。
或许这便是一切该有的样子。一切都仿佛一杯氤氲茶中,纷乱旋转的梗与叶终于渐渐落定,澄清了本该有的琥珀色样子。
生活的浮尘也渐渐落定,当拂开曾经浓厚的云雾,那埋藏在所有人心底、曾不为人所知的轻盈原貌,便会吹开云霭,倾泻而出。
亓徵歌看着博山炉上蒸腾旋转的柳絮,不由放下了手中书,伸出指尖绕着那些翻浮的柳絮出神,唇角不可抑制地缓缓上扬。
山河风物,民俗百态,都成为了近在咫尺、伸手可触的真实。她不再会同从前一样感到迷惘或徘徊,即使前路不定,她也能心下皆安。
生活并无枷锁。陆莲稚令她真正体会到了这一点,羁旅人生,不过一甲子年,自当快马逐飞燕,意气风发。
。
这些日子里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忙忙碌碌,难得寒食日得了清闲,亓徵歌还有些难以适应眼下空旷的医馆。她将指尖收了回来,目光又落回纸上墨字,以书聊情。
四下一时除却鸟啼寂静无声,窗外天高日盛,彩鸢穿云。
过了不知多久,亓徵歌将手中薄书翻尽,才微微叹出一口气放下。再抬眼时,便透过半开的窗缝看见了窗外院落中靠着石桌,以手支颐眼眸微阖的陆莲稚。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亓徵歌并不知道。但她看着陆莲稚仿佛快要睡着的模样,一时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她不动声色将手中书放回书架,轻轻合上窗扇,走出门外落下铜锁,一串动作下来几乎是悄无声息。
亓徵歌缓缓走到陆莲稚身后,便伸出手覆住了陆莲稚双眼。微凉的指尖轻轻覆在陆莲稚半张脸上,沾了些许墨气与药香。
柳絮微起,春风渐生,一时亓徵歌手心都能感觉到陆莲稚纤长的睫毛正在轻轻颤抖,一下下挠着。
二人谁都不先说话,良久沉默后,亓徵歌曲起一指笑着挠了挠陆莲稚眼廓。这个动作甫一出,陆莲稚便笑着一手握住亓徵歌右手腕,另一手向后捏住了她的腰。
“小孩儿都不会这样玩了,”陆莲稚闭着眼掐了掐亓徵歌的腰,“早间还说我稚气?”
亓徵歌也笑着收回左手按住陆莲稚:“哪家小孩儿不这么玩了?你么?”
陆莲稚听她这轻而柔不似一般的语气,便知道她此刻心情极佳。一时令陆莲稚也忍不住心下微温,笑着回头道:“认识你时就觉得你该多笑一笑,如今看来,当真甚好。”
亓徵歌摇头笑道:“我想我这是近墨者黑。”
陆莲稚起身将她按坐在石桌边缘,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是么。”
她露出一排尖尖小牙,笑得狡黠将手探入亓徵歌衣摆。春衫单薄,衣料都是极其轻软若无物的细料。陆莲稚炙热的指尖顺着亓徵歌大腿向上,亓徵歌很快察觉到了不对,抽手支撑着桌面想要别过身逃开。
“陆莲稚!”亓徵歌看着并未闩上的院落大门,门外依稀可闻有马蹄声与人声:“别闹。”
她一手支撑,另一只推着陆莲稚肩膀,语调里带了几分乞求,重复道:“别闹。”
陆莲稚当然不会如此大胆,她不过是喜欢极了亓徵歌露出这般夹杂着三分惊惶的神情,语调虽清浅却柔软的模样。
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欺负人?陆莲稚的反思仅仅冒出了一个头,便被自行按捺下去。
这是近墨者黑。她笑着抻平了亓徵歌衣摆,隔着衣襟在亓徵歌肩头轻轻咬了一口。
几乎是下一刻,医馆门便被毫无预警地推开,杉迟雪鹅黄色的裙摆从门边拂过,向里探头问道:“稚儿?徵歌?”
陆莲稚清晰感到亓徵歌身子僵了僵,下一秒自己便从她身上被猛地推开。
力道还挺大,陆莲稚被推得后退了几步,使了个步法才将身子稳住。她若无其事借力转了个圈,回身向杉迟雪招手道:“阿迟!”
亓徵歌有几分微赧,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也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
杉迟雪心思只在出行上,一时并未曾注意到有何异样,便招呼二人往外走。
陆莲稚欢欣应下,拉起亓徵歌便往外走。杉迟雪方才转过身去,陆莲稚便见到亓徵歌缓缓朝自己伸出手。
陆莲稚此刻正心情飞扬,并未觉得不妥,还向亓徵歌身边凑了凑,将自己的腰往她靠了过去。
哪知下一刻便是一阵痛,亓徵歌袖间的手食指曲起,在她腰间狠狠旋了一圈。
陆莲稚登时倒吸入一口气,几乎没从她身边跳开。
“你要去哪儿?”亓徵歌收回手,朝默默捂着腰往边上躲了几分的陆莲稚抿唇笑了笑。
“嗯?”陆莲稚还未从皮肉之苦中缓过神,见亓徵歌朝自己招手,便又下意识靠了过去,哪想到随即又是一阵痛。
且还是同一个位置。陆莲稚终于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气,前边杉迟雪立刻回过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亓徵歌神情是同陆莲稚方才一般的若无其事,伸直了食指将手没入袖中,也朝陆莲稚露出关心一笑,一道问道:“怎么了?”
陆莲稚捂着腰,看看杉迟雪又看看一旁马匹。
“无事无事。”她朝杉迟雪摆摆手。
目光逡巡一圈后,她最终将目光落向亓徵歌,点头哈腰小声道:“抱歉抱歉,我错了。别拧了……超痛。”
她神态可怜地看了亓徵歌一眼,捂着腰道:“你回去看看,一定青了。”
“哼。”亓徵歌不置可否,笑着哼了一声,转身上马。
陆莲稚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从来没有在亓徵歌这里讨到过一次无代价的好。往日里仅仅是逞口舌之快也会遭报应,更遑论此番自己还坏心眼地让亓徵歌如此乞求。
作者有话要说: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真的好看。
午觉睡一下午真的舒服。
躺着听爵士真的刺激。
依旧乐不思文(啊!!)
第76章 桥柳
汴京中穿城河道有四,当中便是汴河。
汴河东到泗州接入淮水,凡是东南方物,皆是仰仗了汴河运送入汴京,算是朝中一大 运输河道,其繁荣堪称为朝中再难见。
不仅仅有朝中商人行船经行,此间还大有异域如南洋商人、扶桑商人,悉都聚集在汴河边邸店,彼此交易。
此日寒食,正是仲春好时候,人人都喜欢向郊外、向河边走。
眼下从开春到现在,疏浚河道挖出来的泥沙都堆积在河边泥盆内,只待疏浚完毕后官差过来检查,才一一填上。由是一时空气中便夹杂了些泥土气息,伴着春风飘絮与河畔新风,穿过河畔人的春衫与发梢。
众人皆踏青沐浴,信步随心,各处舆驾衮衮。春衫高马赏花间,往往不论风流才子或是附庸风雅之士悉都走入了柳荫下,踏歌而行,意气风发。
汴河自然是个极好的去处,不论苍苍老者还是垂髫孩童都无法拒绝河边榆柳成荫、草长莺飞的绝好风色,更遑论正是风流的少年人。
陆莲稚甫一到汴河边,便见着了好些同是寒食日外出踏青的熟人。这些熟人多半是少年人,偶尔也会有些坊间半老的慈祥叔婶,见了陆莲稚都是一派欢喜。亓徵歌倒也见怪不怪。
这些日子陆莲稚被亓徵歌从身边赶开,便常常在外同汴京中好武之人交流切磋。她又向来是个讨人喜欢、为人惦记的飞扬性子,一时便不论高门大户还是清苦之家,形形色|色之人都结识了好一些。
“稚儿真是的,”杉迟雪看着陆莲稚正同一家公子比着剑谈得甚欢,摇头笑道,“到了哪儿就她像朵花儿似的招蜂引蝶。”
亓徵歌失笑:“便无人不喜欢她。”
这话一出口,亓徵歌便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每每见到陆莲稚便吹胡子摇头的模样。
陆莲稚也并不是谁见了都会喜欢。念及此,亓徵歌忍不住笑容见深。
陆莲稚听见身后亓徵歌笑了一声,不由得回眸也向她勾唇笑了笑,此间阳光正好,衬得这个笑明明灼灼,一派风情。
亓徵歌心下微澜,纤睫轻轻颤了颤,垂眸向杉迟雪道:“……不过这到底也难得。世间也少有人能像她这般,令所有人对她的喜爱都摆在面上,真心实意。”
“她自小便是如此。江湖上大家如何待人,彼此都能够看在眼里。但便只有她一个人敢这样爱憎分明,说是少年心性也好,大智若愚也罢,总之这飞扬掺着爽快,还能够如此干净,如何能教人不喜欢。”杉迟雪看了看陆莲稚,又将目光落在远处汴河边一丈五尺的纤道上拉船的纤夫身上。
汴河入了汴京城内水深便见浅,有时往往仅八尺深,来往货船不得不靠着纤夫行进。眼下一伙十几个纤夫便合力拉着一艘大船,一时激荡有力的号子声便远远传了来,穿过柳梢草尖,在行人耳边缭绕。
亓徵歌同杉迟雪一道无声地看了片刻,杉迟雪缓缓垂眸,叹道:“从前倒是觉得她太过心性不定,年岁渐长了也总还是一阵风似的,从没有过停下来的意思。”
“不过好在而今有你。”杉迟雪笑着看向亓徵歌:“能看出来稚儿确实是沉稳了不少,也不再整日里只顾放浪形骸了。”
亓徵歌笑了笑:“方遇见她时我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