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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万福-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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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儿忽然挣脱了祖父的手,迈开两腿,追了上去,将自己的暖手脱下,塞给了那小女孩儿,这才转身跑了回来,跟着祖父,上了那顶来接的暖轿。
轿里安了个小铜炉,内中燃了炭火,十分暖和。
路上,慈儿坐在祖父腿上,一语不发。
暖轿循了原路,返回宫中,祖孙二人回到御书房里。
萧列微笑道:“慈儿,你可知,何为天下了?”
慈儿望着祖父。
“《尔雅》有云,春为苍天。所谓苍天,乃万物苍苍然生。而万物之中,又以人为灵长。故所谓天下,实是万民。皇爷爷是皇帝。慈儿可知,皇帝要做的事,又是什么?”
慈儿摇头:“慈儿不知。”
“皇帝要做的事,便是治天下。”
慈儿眼睛微微闪亮:“皇爷爷,我懂了!所谓的治天下,便是治万民。”
萧列笑了,颔首,目光无限欣慰。
“慈儿说的极是。皇爷爷今日带你出去走了一圈。京城之中,有膏腴之地,富贵之人,但毕竟少数,更多的,还是那些为了一家老小的一口饭食而辛勤劳作的百姓。慈儿也看到了,便是在皇爷爷的眼皮子底下,也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饱,穿不暖,雪天亦无片瓦遮身。京城尚且这般,天下之大,你想,又有多少如此之事?皇帝要做的事,就是治好天下,让更多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你懂了吗?”
慈儿慢慢点头。
“慈儿,皇爷爷老了,不能一直做皇帝。等皇爷爷不能做了,皇爷爷想让慈儿继续做下去,让天下得安宁,让万民归其道。你愿意吗?”
慈儿点头,又摇头:“皇爷爷,我要先问过爹娘。”
萧列道:“好。你爹娘应当也快归京了。皇爷爷就先去问你爹娘。倘若他们答应了,慈儿也就答应,好不好?”
“好。”
萧列凝视着他:“慈儿,做一个好皇帝,会非常辛苦,甚至还会叫你失去你所珍贵的东西。但人生而在世,便是如此,有所得,便有所失。你记住皇爷爷的话,日后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慈儿点头:“慈儿记住了。”


第112章 
三月末,江南烟柳,陌上扶桑,正是一年当中最美时节,裴右安和嘉芙却无心美景,出泉州后,立刻北上赶往京城。
裴右安自是急于回京,却又担心嘉芙吃不消赶路的辛苦,起先也只照平常的行程安排上路。
嘉芙已数月未见儿子的面了,牵挂之余,又暗含隐忧,心中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才好,何惧路上辛劳,一路只不停地催促,裴右安只得加快行程。
终于这日,二人赶回了京城,径直至皇宫求见,顺利入宫,夫妇二人,被引至皇帝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于空无一人的轩陛之下等待了片刻,听见殿内传出一阵奔跑的急促脚步之声,抬眼,见竟是慈儿从里头奔了出来。
“爹爹!娘亲!”
慈儿跨出高高的门槛,面带欢喜笑容,朝着二人飞快地冲了过来。
嘉芙再也顾不得宫规礼仪,丢下一旁的裴右安,飞奔上去,将儿子一把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亲吻便如雨点般地落到慈儿的额面之上。
慈儿被嘉芙亲了好几口,心里欢喜,却偷偷看向一旁的父亲,见他凝望着自己,又忍不住感到微微羞赧。见母亲又要亲来,躲了一躲,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娘,爹爹在看着呢……”
嘉芙压下心中此刻的百感交集,转头,见丈夫朝着这边慢慢走了过来,这才放下了儿子。
慈儿走到裴右安的面前,像平常那样,规规矩矩要向他行礼,身子还没跪下去,裴右安便伸出双臂,竟将他搂入了怀中,紧紧地抱住了。
不止是慈儿,便是嘉芙,也感到了几分意外。
裴右安深爱这个儿子,嘉芙知这一点,但在慈儿的面前,他向来却是内敛而隐忍的。
像今日如此这般,表达他心中对儿子的情感,嘉芙还是头回看到。
慈儿被父亲紧紧地抱在了怀中,起先仿佛有些吃惊,渐渐地,露出了欢喜的笑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一双小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颈,小脸儿靠到他的耳畔,低声道:“爹爹,你去打了这么久的坏人,慈儿和娘亲都很想你……”
裴右安眼角微微泛红,愈发紧地抱住了儿子,久久不肯松手。
“裴大人,万岁说,让甄氏带着小公子去西苑,裴大人请入内,万岁有话要说……”
崔银水方才从里头跟了出来,一直站在一旁,觑着裴右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嘉芙心中咯噔一跳,看了眼丈夫。
裴右安将儿子交还给了嘉芙,和她对望了一眼,低低地道了声“你先带慈儿去吧”。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迈步,朝里而去。
……
萧列不复从前面对裴右安时的精神抖擞模样了,此刻身上只松松地披了件外袍,靠坐在榻上,手里拿了本奏折,正在看着。
裴右安下跪,向他行了君臣之礼。
萧列道平身,慢慢地下榻,坐回到平常的那张御座之上,双目望着裴右安:“右安,最近朕收到的大臣奏折里,说的最多的,有两件事。一是北方战事大捷。你大破胡骑,俘虏了数位王室成员,如今匈奴王庭有意求和。此战,你居功至伟,很好。”
裴右安语气平静:“承皇帝陛下洪福齐天。臣不过尽了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萧列笑了笑,盯着面前的裴右安:“这第二件事,便是催问我大魏后继之人。”
他将手中的奏折,连同放在桌角上的一叠,丢到了裴右安的面前,发出“啪”的一声。
“最近发生太多的事,朕从前的想法,也有所改变。朕本是想迎回萧彧,履朕当年对天下之人的许诺。可惜,你也亲眼见了,那孩子自己无心于此,不肯回来。朕看中了慈儿,好生栽培,他日,慈儿必会成为我大魏之一代圣君。”
“朕明日便叫钦天监择选吉日,朕带慈儿,拜祭太庙,认祖归宗,立他为我大魏之皇太孙。”
“右安——”
萧列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双眸凝视着裴右安:“你与朕当初离心,一切皆都源于萧彧。如今朕于萧彧,已做到了朕的极致,朕要你退让一步,这不算过分吧?”
他一字一字,说道。
裴右安注视着萧列,萧列亦盯着他,丝毫未加退让。
四道目光,彼此相对。
“万岁,你早就料到彧儿不会回来了。他当年甘心回京引颈就戮之时,你便清楚了这一点。那时你未杀他,将他囚于金龙岛,容臣妄言,恐怕并非出于万岁不忍之心,乃是为了日后要挟于臣吧?”
裴右安的神色,已不复从前之怒,眉目萧索,语气平静。
萧列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微微狼狈,但很快,这狼狈就消失了。
他盯着裴右安:“朕确实料到了萧彧不会回来。朕亦实话告诉你,朕早几年前,便想过要立朕的亲孙为大魏之后继者。除非你夫妇二人于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则,你夫妇之子,日后即便没有成为圣君的资质,成为守成之君,必是绰绰有余。当初朕留萧彧,确实是为了你的考虑。但朕今日要立慈儿,却再不是为了要挟于你!朕心意坚定,绝不会改!此子资质过人,为朕生平前所未见,倘若好生加以教导,他日成为一代圣君,亦未可知!”
萧列说着,目露微微的激动之色,闭了闭目,慢慢定下了情绪,方又睁开眼睛。
“右安!”
他再次唤他名字,深深地凝视。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无福,朕不再强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为何不能舍下私情,与朕同心,为我大魏,也为了泱泱天下,协力扶出一代圣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册?”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动不动。
……
嘉芙带了慈儿回到蕉园,和儿子说着话,又勉强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着裴右安的归来,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问皇爷爷何为天下,皇爷爷带我出宫,皇爷爷说,日后想要叫我帮他继续做皇帝。娘,你和爹答应吗?”慈儿终于说到了那日之事,说完,睁大眼睛,看着嘉芙。
虽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预备,但当真的听到这话从儿子的口中说出,嘉芙浑身的血液,还是犹如蓦然间凝固在了一起,胸口发闷,一时竟无法呼吸。
慈儿倘若成为了大魏的储君,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定定地望着慈儿的面庞,一语不发。
“娘?你不高兴?”
慈儿很快便觉察到了来自母亲的异样,担心地望着她。
“爹爹和娘亲不要生气,慈儿听你们的话!”慈儿急忙又道,双臂紧紧地搂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视着儿子那双还懵懵懂懂的纯净双眸,压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摇头:“慈儿莫担心,娘没有不高兴……”
话说一半,剩余一半,终究还是哽在了喉头。
“爹爹!”
慈儿忽唤了一声。
嘉芙蓦然转头,看见裴右安不知何时竟已回了,立于门外,双眸望着自己和慈儿,身影静悄悄一动不动。
听到慈儿的呼唤之声,他仿佛终于回过了神,跨入门槛,一步步地朝里走来,停在了嘉芙和慈儿的面前。
他凝视了慈儿许久,唇边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脑袋,命崔银水先将慈儿带下去玩。
慈儿被崔银水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终于,屋里最后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对。
他神色有些惨淡,凝视着嘉芙,一言不发。
嘉芙和他相顾无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颤声道:“大表哥,万岁那里,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儿,我对不起你……”
嘉芙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闭目,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
三个月后,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们揣度了许久的皇嗣之虑,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水落石出,一锤定音。
皇帝带了当日那个曾随他登上午门城楼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庙。
次日,朝廷颁布圣意,皇帝立那孩子为皇太孙,待己归天之后,继承大统。
与此同时,皇帝又颁布了另一道诏书。
裴右安在对胡战事中功高劳苦,对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复原职,除恢复原有的所有爵衔,再加封皇太孙太傅一职,从今往后,担辅教导皇太孙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负皇帝所期,亦不负天下之托。
这一天,于数日前便已回了国公府的嘉芙,在这个消息迅速传开之后,应酬着那些络绎不绝地前来登门拜访恭贺的朝廷命妇和夫人们。
裴夫人正当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巅峰,容颜之中,丝毫不见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记,较之当年,反更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见者无人不啧啧称赞,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结交,她面带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无不得体。
深夜,裴右安归府。
数日之前,嘉芙以归自塞外的名义回到卫国公府后,慈儿便也从住了一年半的蕉园中搬了出来。萧列怕他一时不惯,亲自带他居于承光殿中,一应起居,自己亲自过问。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于宫中,直到此刻,才终于出宫回府。
屋里还亮着烛火,裴右安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入内,便见嘉芙笑脸迎出,为他脱衣,催他入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儿,若无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还未上床,取了件衣裳,亲自替他穿上了,低头为他系好腰间系带,口中道:“大表哥,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给你做了宵夜的,你等着,我叫人送来,你吃了再睡。”
她说完,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又忙忙地朝门口而去。
裴右安望着她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从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身,低头吻她发顶,哑声说道:“芙儿,这些时日,我知你心中难过,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强忍。”
他将她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贝齿紧紧咬着唇瓣,眼眶慢慢地泛红。
“慈儿这几日怎样了?”
裴右安凝视着她,脑海里浮现出今夜,自己和儿子分别之时,他紧紧跟随,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含着泪花问他,从今往后,倘若他人前不能叫他和娘亲,无人之时,能否再叫他们爹爹和娘亲的一幕,这个半生历尽了坎坷,阅遍朝堂波诡云谲,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钢铁般坚强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红。
他将泪意逼了回去:“皇帝说,他望慈儿日后能成一代圣君。我并未如此期许。但慈儿长大之后,应能做一个天下人的称职君王。倘如此,则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尝不是没有得报。”
嘉芙无声地抽泣,哭的两只肩膀微微颤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床上,一起和她躺下,抬手轻轻抚摸爱妻柔软如云的一片青丝:“你放心,慈儿虽小,却极懂事。往后我自由出入宫中,你若想他,亦可随时入宫。”
“大表哥,慈儿长大之后,会不会怪怨你我如此便舍下了他?”
嘉芙泪眼朦胧,哽咽发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揽青天以万丈,论得失在方寸。待慈儿长大成人,自会有他所想。”
嘉芙凝睇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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