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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目,冥想了片刻,终还是起身出来,开门正要唤崔银水,叫他去往东阁将裴右安请来,却见一道人影,正立于阶陛之下。
上元夜的明月,高高悬于如洗青空,那人身影淡淡,面如月华。
裴右安来了。
嘉芙快步迎了出去,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带入。
裴右安坐于床畔,看着熟睡中的慈儿,片刻后,轻轻起身而出,嘉芙跟了出去,送至门口,他抱了抱她,微笑道:“方才突然有些想你们,便过来了。我该回东阁了,你再睡吧。”
嘉芙环抱着他的腰身,仰面望着他:“大表哥,方才万岁召我过去,说了几句话……”
嘉芙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并未叫我转话于你,只是我想,他心中应还是希望你能知道的。”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亲了亲她,低声道:“我该走了,你再去睡吧。”
……
“阿璟……朕这一辈子,都是个混账东西……”
“朕让孙子做了皇帝,不知合你心意否,你若不喜,待见了朕,你只管骂朕……”
“阿璟,倘光阴如旧,朕必早早便去向父皇提亲,娶你为妻……”
萧列喃喃自言自语,握着玉佩的那只手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视线落在殿顶上方那片烛火照不到的昏冥之中,目光仿佛穿透了出去,看向那遥远无边的虚空之处。
“咻——”
一道燃烧的烟火光柱,从灯市的方向破空而上,冲至半空,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绚烂烟花,几乎照亮了大半个皇城东的夜空。
烟花渐渐熄灭,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太医——太医——救驾——”
一道骤然而起的厉声,打破了皇宫的死寂。
随伺在承光殿外的胡太医一行人,闻声匆忙入内。
张时雍和陆项从东阁被紧急召至承光殿时,看见一道人影,已经候立在了殿外。
那人背影挺直孤瘦,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是皇太孙太傅裴右安。
很快,何工朴,刘九韶等大臣接讯,亦陆续赶至殿外。
“宣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觐见……”宫人匆匆出来,拖长语调,宣着圣旨。
张、刘随了裴右安入内,见内殿深处的龙床之上,皇帝仰面而卧,仿似已经不能说话,双目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旁边地上,跪着一溜的太医,李元贵手托圣旨,立于床尾,面含戚色。
“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听旨——”
李元贵上前一步,宣道。
张刘立刻跟着前头的裴右安下跪,俯伏于地。
皇帝自知弥留,道己去后,由皇太孙继位,一概丧祭,从简为宜,以日代月,天下臣民二十七日皆可释服,嫁娶不限,所留后宫之嫔妃,免殉葬,妥加奉养。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大臣,总揽内外国事,加封张、刘上柱国之荣衔,共辅朝事。
张刘二人涕泪交加,随裴右安之后,叩首应承。
龙床上的皇帝,依旧那般闭目而卧,一动不动。
“三位大人,圣意在此,接旨完毕,退下吧!”
张刘二人双手托着圣旨,一边流泪,一边躬身后退。
裴右安亦离地起身,脚步异常凝重,缓缓退至殿口,他停住,慢慢地转头。
龙床上的萧列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转脸朝外。
宫烛摇曳,皇帝那两道视线,正跟落在他的背影之上,目光凝涩,一动不动。
裴右安的身影凝了片刻,突然转身,快步回到了那张龙床之前。
在身后张刘二人的注视之下,他朝着萧列,再次下跪,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他额头顿地,便如此俯伏着,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就在那一刻,皇帝的双目之中,透出了一种长久以来从未曾有过的得慰般的释然之色。
他定定地凝视着床前那个向着自己长跪不起的身影,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115章
三鼓过,京城还未从上元夜的漫天烟火炮仗中安静下来,皇宫的东北角方向,突然传出钟鸣之声,共鸣九道,四方寺院,随之纷纷应和,钟声回荡在京城的夜色之中,久久不绝。
生活在京城中的民众,对这样的钟声,并不陌生。
全城四门,早已戒严。家家户户,相继除灯。
天未明,全城便已缟素一片,哭声四起。
慈儿从睡梦中,也被这钟鸣之声惊醒了。
他爬了起来,靠在嘉芙的怀里,揉着眼睛,人还是半睡半醒的,嘴里嘟囔着说,天亮了,要去看皇爷爷。
嘉芙知道,就在此刻,群臣已至殿外,等待迎接皇太孙过去,以继位为帝。
崔银水进来了,于旁垂手等候。
钟鸣声歇,外头随风隐隐送来一阵宫女太监的哭声,哭声虽甚是遥远,亦断断续续,但因这夜的寂静,依然还是传了进来。
慈儿也听到了,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醒了过来,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嘉芙。
皇爷爷已经病了很久,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到了那时候,皇爷爷不希望他难过,皇爷爷希望他能做大魏的好皇帝——皇爷爷先前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这么讲过。
慈儿的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泪花。
嘉芙一时百感交集,抱住儿子那稚嫩的身子,为他擦去眼泪,亲手一件一件地帮他穿好衣裳,抱他下床,最后再重重地抱了他一下,终于松开了手,将他交给了等在一旁的崔银水。
崔银水走来,朝嘉芙下跪,叩了一个头,这才起来,引慈儿走了出去,自己跟随在他身后。
嘉芙站在那里,目送慈儿几步一个回头地望着自己,凝视着他,向他微微颔首。
她和裴右安,从生下慈儿之后,至今七载,始终没有再生养孩子了。
早几年,是裴右安对她当年生产一事心有余悸,再不愿让她涉险。他通医道,也不知是从哪个太医那里得来到经验,竟叫他知晓她每月间哪些日子同房容易怀孕,哪些日子不易。后来,渐渐被她也摸到了些门道,但无论她怎么想再生个孩子,在他不和她同房的那些日里,使出各种手段,在他面前撒娇、诱惑、威胁、强迫、抑或是佯恼,他要么岿然不动,要么即便同房了,也绝不让她得逞,再生个孩子的心愿,便一直落空。
及至如今这几年,不但裴右安,便是嘉芙,也再没有起过再生个孩子的念头了。
夫妻两人,虽从没就此言明,但无论是裴右安还是嘉芙,从慈儿被立为皇太孙的第一天起,两人便心照不宣。
在慈儿没有长大之前,他们是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了。
他们不愿让慈儿感到如被丢弃的孤独,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爱,能够分给除了慈儿之外的另外一个孩子了。
今夜过后,她的儿子,就将成为大魏的新一代皇帝了。
慈儿刚来到人世的时候,她从未曾想过,原来上天竟给她的孩子安排了如此一条道路。
今夜,从他走出这道殿门的第一步起,嘉芙知道,在他往后的成长路上,必少不了艰辛、波折、乃至各种各样如今自己还无法预料的危机。
但嘉芙相信,终有一日,她的儿子,定能步步前行,最终成为如先帝所盼那般的一代英主。
嘉芙望着前方,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终于完全消失在了殿外。
……
遵大行皇帝遗诏,七岁的皇太孙登基为帝,从次年起,年号将改永颐。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行走御前,免跪拜之礼。
和他同样获此待遇的,还有同时受先帝临终召见的张时雍和刘九韶,二人一文一武,助裴右安共同辅弼幼帝。
先帝驾崩三日后,北苑亦传来丧报,被囚多年的废周后亡故。照先帝先前所留的遗命,周氏以皇后之礼入葬皇陵,陵寝之中,日后亦将陪葬那些死去的太妃。但先帝并不与后妃同穴,而是独自寝于陵东。地面筑出的那座山坡,若逢阴雨天气,远远望去,矗于天地之间,犹如一尊望像,朝向皇家慈恩寺的方向,烟雨蒙蒙,寂然无声。
先帝的丧葬,虽然留有从简的遗命,但毕竟是天子,再如何从简,这个葬礼亦持续了大半个月。待丧葬完毕,先帝遗诏所言之二十七日斩衰也过去了,天下皆除服,民间并未受到多少皇帝驾崩的影响,照旧嫁娶,行乐无碍,至于朝廷,这两年间,先帝本就已经放手大部分的政务,如今有裴右安为首的内阁执掌,过渡顺利,国事在国丧那段时日短暂停滞之后,恢复了原本的通畅。
过往之事,该当过去,便由它过去。人生而在世,总归是要朝前看的。
嘉芙明白这个道理。她知裴右安必定比自己更是清楚。
皇帝临终之前,裴右安去而复返,来到他的面前,向他行了那个稽首之礼。
在当时旁观的大臣们看来,裴右安的这个举动,或许应当只是出于感念帝恩。
但嘉芙却知道,于裴右安而言,在他的心里,那一刻起,他是真正地放下了。
嘉芙当时不在近旁,裴右安也没有向她详细描述当时的一幕,但嘉芙相信,皇帝当时,应当也是如此。
他必明白裴右安这回身稽首的含义,那是只有他君臣父子之间,唯二人才能知晓的含义。
有时候,大音希声,无声胜过有声。
皇帝在临走前的一刻,心中必也是得了长久以来渴求的一丝慰藉,想是也能走的释然。
……
国丧过后,幼帝登基,裴右安终日忙碌,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半夜,若逢外省急报入京,也须得匆匆入宫。
这些时日,嘉芙也没闲着,在檀香的助力下,打点东西,奔走于国公府和南薰坊位于皇城东南门旁的一处宅邸之间,择日搬家,以方便裴右安日后出入皇宫,冬天也少受些路上的奔波之苦。
檀香早几年前便嫁了杨云,生了个儿子,夫妇二人,这些年一直各自助力于裴右安和嘉芙,忠心耿耿。
至于卫国公府的大房二房,这几年间,又各自是另一番景象。
三年前,裴修祉莫名失踪了一段时日,直到大半年后,才被裴右安亲自秘密地送了回来。辛夫人后来得知,儿子竟和谋逆的废太子一党有所牵连,虽极力辩白,称是被迫,但若不是皇帝看在丈夫卫国公和裴右安的面上,怕最后也要以谋逆之罪论处的,惊恐不已,打那之后,又见儿子再不复从前的模样,一蹶不振,终日买醉,空挂了个国公的头衔,再看不到有半点前途的迹象,家中又妻妾不宁,自己终日不得省心。
反观二房,这几年却过的顺风顺水,裴荃自己官途虽无大前途,但裴修珞前年考中了进士,从前结亲的曹家,老丈人如今也升为吏部侍郎,更叫辛夫人暗恨的是,裴右安如今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辅佐幼帝,势如中天,时人背后称为“裴相”,可谓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自己虽名为“亲母”,和他夫妇的的关系却始终尴尬,不冷不淡,这几年,二房那边却逢迎拍马,裴修珞对他夫妇毕恭毕敬,在外处处以裴相之弟而自居,长袖善舞,交游广达,人皆对他笑脸相迎。不但如此,渐渐地,那些平日有所往来的应酬人家的夫人们,仿佛个个都知道了,自己这个“亲母”和长子夫妇疏远,倒是二房的孟夫人,本就是裴右安夫人的姨母,如今关系又好,那些想走门路的,纷纷去寻孟二夫人经营关系,孟二夫人春风得意,笑容满面,叫辛夫人心中又是暗恨,又是眼红,整日患得患失,精神恍惚,脾性变得愈发古怪,夜不成寐,动辄暴怒,身体也渐渐坏了下去。
裴家的国公爵位,早年既从裴右安这里转至裴修祉身上,有裴修祉撑立门面,则裴右安如今为辅政方便,从国公府里搬迁而出,也是名正言顺。
到了选定的日子,嘉芙安排好了事情,便从住了多年的卫国公府,搬迁到了新的宅邸。
迁居之事,她一直是悄悄进行的,并不想惊动外人,但以丈夫如今之地位,自己的一举一动,也无不成为京城诸多命妇的关注焦点,才刚搬过去,拜帖和访客便络绎不绝,更有人借乔迁贺喜之名,送来各种贵重礼品,嘉芙一概推挡了回去,分文不取,如此忙于应酬,陀螺般地转了大半个月,事情才渐渐地消停了下去。
一转眼,便是四月中了,逢先帝去世满三月之大祭,这日,裴右安代幼帝,领了一干臣子去往位于京城数百里外的皇陵行告祭之礼,这一趟,要三四天后,才能回来。
嘉芙一人在家,到了傍晚,孟二夫人不请自来,给嘉芙带了些笋干之类的土产,说亲家从老家那里不远万里带来的,自己想到了,给嘉芙送了些过来,道:“婶娘知你向来不收贵重之物,好在这些也不值钱,不过是个心意,吃惯了龙肝凤髓,你和右安也尝个新鲜,若合口,我那里还有,下回再给你送过来。”
嘉芙向她道谢,收下了,因是饭点,便留她一道用晚饭。饭毕,天已黑了,二夫人依旧谈兴不减,和嘉芙说东说西,最后说起裴右安这几日不在家的事,喟叹了一声:“右安如今位高权重,事情难免要多,只是总叫你如此一人,连婶娘都看的心疼……”
她握住了嘉芙的手,低声道:“阿芙,我既是你婶娘,也是你姨母,就是把你当自个儿女儿看,才跟你说这个的。你和右安夫妻多年,早年在关外生的那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