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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铺着一层薄薄的垫子,他靠在那里,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左手无意识地抓着侧首边窗,双腿随性而放,几分狼狈,几分散漫,静中有动,再不复昔日翩翩公子模样。
“……小夏姑娘?”
身后传来杭敏之的催促,她一下子回神,上前,不甚温柔地将他扶了起来。
他虽醉酒,依然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却不知怎么回事,当她气息一靠近,他就自发收了那副凌人盛气,闭着眼睛,任她搀着,甚至身子一歪,将全部重力卸到了她身上。
重死了。
车厢狭窄,她小心翼翼扶着苏轮,一个不稳,也不知撞到了哪里,苏轮闷哼一声,杭敏之脱口道,“轻点——”
她斜一眼杭敏之,“要不,杭小姐你来?”
杭敏之一怔,继而深深望一眼她,笑道,“刚刚我一时心急,叫姑娘见笑了。”
心急?
浅也牵了牵嘴角,心里暗道,心急之中,方见真情。
“我没跟你见笑。”她抬头,无比认真地看向杭敏之,“你想要,我给你,你情我愿,天经地义。”
她话里有话,杭敏之不笑了。
两人望着彼此,谁也没移开目光。
车帘被轻轻吹起,路边野草翻飞,夏虫低鸣,一声一声,包裹着这异样闷热的天气,似是要下雨了。
好久好久,杭敏之才正色道,“夏姑娘说这话,未免强人所难。”
“哦?怎么说?”她洗耳恭听。
“我虽是将门之女,却也懂得男女大防的道理。如今周府就在外面,周家仆人也不少,姑娘本人更是在这里,何至于轮到我照顾?”说到这里,杭敏之缓缓道,“无媒无聘,无婚无约,我当不得这个主,所以,姑娘你说‘你给我’——不,你给不了。”
“可这主今晚当不得,不代表以后就当不得。”她话锋一转,睥睨着浅也,神色是那么骄傲,那么自负,“我终会被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进门。届时,他之事,自然不劳姑娘操心。侍奉夫君,传宗接代,原本就是妻子的本分——这,才是天经地义。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道理你可比我清楚,对不对,夏姑娘?”
听到最后一句,浅也脸色倏然一变,仿佛两军交战的最后一击,她兵败如山倒,被对方毫不客气地将军。
苏轮他、他连这句话都告诉她了?
他们俩已经……已经亲密到这种程度了?
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而对面,杭敏之似笑非笑看着她,下巴微抬,双目炯炯,天之骄女之态尽显,再不掩饰眼里的敌意。
冷月森森,红烛燃起。
屋外的枝桠一下一下敲打着窗户,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周围是那么黑,她抱着双腿,坐在冰凉地板上,望着远处床上昏睡不醒的苏轮。
杭敏之的话言犹在耳,她无力反驳,也无法反驳,因为那些可以理直气壮反驳的姿态,已尽数被他剥夺。
他夺走她的自由和尊严,却给予她不要的沉重和枷锁。
他说,我爱你。
可苏轮,你瞧,你说你爱我,却又这么欺负人。
窗外的雨声大了些,一阵风吹来,吹起他宽大的衣裾,她看到他不自觉侧过颈,呢喃了一声,“……夏……”
夏?
夏什么?是夏兰花,还是夏浅也?
她默默盯着他。
他的睡相真的很好,即使是在这样烂醉如泥的状况,也依然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失态。这种刻入骨血的教养,是否也如他那强硬的男权观念一样,永不会改变?
“……夏……”
她终于起身,慢慢走至床边。烛光下,他的侧脸菱角分明,好看的让人心惊,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少年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她无声无息观察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指尖微微用力,可床上的人却依旧没什么反应。
“……唔……浅……”
她低下头,听着他的呢喃,轻轻问道,“苏轮,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醉着的,还是醒着的?”
——还是又像上次那样,你根本没醉,这连声的呼唤,只是在欺骗我?
手上气息渐渐恢复温润,转折起伏间,再听不到他任何动静。
他完全醉死过去了。
“一品贵公子……”她笑了笑,望着窗外夜色,喃喃自语,“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放任水蛇咬我,全然不顾我的死活,当时我就想,这个什么破公子的,心肠简直坏透了、黑透了,这么讨厌,以后我可一定要离他远些。”
是啊,离他远些。这可不是什么良人,谁招惹上谁倒霉。
她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可命运这个东西,有时候很奇怪,你越是想远离,越是远离不了,越是警惕一个人,反而越是关注那个人。”
“慢慢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没那么讨厌你了,甚至有点欣赏你、佩服你,再然后,又是突然之间,我发现,我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了。”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也许我算幸运的吧。喜欢的这个人,恰好也喜欢我,免了我相思之苦,免了我被拒之苦……可苏轮,为什么,为什么你喜欢我,却又没那么喜欢我呢?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爱可以这么理性、甚至一分为二?他们都叫我妥协,叫我退让,可苏轮,我不能,你知道么,一旦我妥协了、退让了,就是第二个秦莲……你是要让我变成第二个秦莲么?让我也因为爱情、因为嫉妒,变得那么卑微?那么丑陋?”
“不,这样的生活,我不要。苏轮,如果我连自我都失去了,那我宁愿不要你。”
……
……
她说说停停,絮絮叨叨,不知不觉,就这么过了一宿。
再抬头时,屋外小雨渐止,鱼肚泛白,晶莹露水串起翠绿色的茎叶,甫一晃动,就滴入尘埃,一滴一答,不见踪影。
她呆呆坐在那里,感觉床上他的睫毛似乎颤了颤,她低头看去,下一刻,就见他睁开了眼睛。
空气潮湿无比,间或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味。
床上的两人一坐一躺,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彼此。
虽则醒了,可由于宿醉的缘故,苏轮的眼神有些许迷离,仿佛大脑还处于混沌之中,不知今夕是何夕。见她坐在自己身侧,那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歪头,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容还没完全舒展,他的眼神就一清,怔怔盯着她的脸,零星笑意也顷刻僵在嘴角——看到这样的他,她知道,他是彻底清醒了,完全清醒了,又变成了那个心思诡谲,玩弄人心,又算无遗策的苏公子。
“我们……”他抚额,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昨晚……”
“大人醒了,可要喝水?还是洗漱?需要奴婢伺候您更衣么?”她截口问道。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视若无睹,继续道,“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地上滑,您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注意脚下。厨房也做了解酒汤,您如果还觉得难受、头晕,不妨就去喝一碗,还有……”
“夏浅也。”他打断她,语气和缓,“你做什么?”
做什么?
她的表情闪过一丝讥诮。还能做什么?昨晚那么大一场戏,人人教导她要老实听话,要逢迎讨好,她若还不懂得屈躬卑膝,小心服侍,岂不是朽木不可雕,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的反应太过刺眼,他微微蹙眉,伸出手,企图将她拉到怀里。却不知她此刻最排斥的就是他的接触,见他亲近,立马炸毛似地弹开,可因为一夜没睡,双腿早已发麻,这猛地一动,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直直朝地上栽去。
他吓了一跳,立马去搂她的腰,两人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她发现自己这回是实实在在被他压在了身下。
她挣脱了一下,他没有动。
她继续挣脱,还用上了蛮力,他依旧一声不吭地压制着她,禁锢着她,木床因为两人的角力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周围被褥一片狼藉。
她推不开他,又不愿出声讨饶,最后涨得满脸通红,心下怒急,索性开始乱踢乱踹,发疯般扭动身子,想摆脱他。
望着她的歇斯底里,他眼中恼意闪过,骤然举起她的双手,固定在头顶,下一秒,就俯首吻上了她的唇,舌头长驱直入,纠缠着她,不给她任何躲避。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还敢吻她!
她红了眼,张嘴,狠狠咬住他的唇。只听闷哼一声,他倏然离开,捂嘴瞪着她,神情狼狈,眼神愠怒,空气里飘出了浓浓的血腥味。
她喘着粗气一咕噜爬起,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被扯的七零八落,表情却像个发怒的小豹子,又狠又辣。听着两人紊乱的心跳,她一把抹开鬓角的汗,充满挑衅地望着他——
你再敢试试。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说一句话。以前那种只消看一眼就清楚对方在想什么的默契,此刻全变成了利刃,一刀一刀,凌迟着彼此的心。
终于,他还是走向了她。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本能就往后退,几乎退到了墙角,那原本张牙舞爪的姿态,也瞬间变成了戒备。
见此,他的身形陡然一僵,脚步也停在了当场。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阳一小心翼翼的声音,“公子,醒了么?”
这声音来的太是时候,她暗暗松气,听苏轮应了一声。
阳一道,“薛亮薛大人此刻正在书房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薛亮?
苏轮回头,望向角落的她,星眸浩瀚,里面闪过万千情绪。她撇过脸,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屋外鸟语花香,束束阳光自窗棂钻入,一层一层的,依稀竟有了彩虹之色,
久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外面的阳一开始催促。
他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第83章 第16章:方寸之间(一)
苏轮与薛亮在书房一直待到了下午。
傍晚,当薛亮离去的时候,苏轮将阳一叫到了自己跟前。
“昨晚怎么回事?”放下书本,他开门见山道。
阳一负手而立,笑嘻嘻道,“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公子醉了,然后,然后她来照顾你嘛。”
“厉阳一,你如今也学会拿我教你的那一套敷衍我了?”苏轮冷笑,“你当我早上没看到门上的锁?”
锁?
意识到这个细节,阳一干笑。奶奶的,竟忘了还有这一茬,竟忘了他的心细如发。果然,在这个男人面前,当真玩不了什么花花肠子。
“冤枉啊老大!”阳一嚷道,满脸无辜,“这可不是我干的,全是周令初那厮的主意!昨晚他听说你醉了,非逼着夏浅也去伺候你,送你回房。不仅如此,还命人将房门锁了,不让她离开——这事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信你问问那些下人,昨晚我可是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阳一边说边打量苏轮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道,“这周令初嘛,你也懂的,大夫说他的腿养不好了,要当一辈子瘸子了,这阵子他的心情自然暴躁了些,瞧谁都不顺眼,连自己亲姐姐都骂的,碰上夏浅也这档事,岂会善罢甘休?”
“不过,我倒是觉得,让他这样闹上一闹,也没什么不好。”阳一咳嗽几声,装模作样反问,“老大你想,没他昨夜那瞎掺和,夏浅也可连见你一面都不肯,成日躲在屋子里,你如何跟她和解……”
“所以,你默许了?”苏轮突然道。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阳一不吭声了。
苏轮继续,“默许周令初对她的折辱,默许他们锁门不让她出去——还有呢?昨晚是谁送我们回府的?我瞧着,府里的车夫并未与我们同归。”
阳一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杭府?”他敲了敲桌子,无比缓慢地问出这两个字,抬头,一眨不眨盯着阳一,“这也是你默许的?”故意让她看见,让她听见,然后让她难受?
阳一垂下了眼睛,脸上狼狈之色一闪而逝。
窗外落霞满天,窗内静如止水。
桌案前,苏轮无声凝视着阳一,这个已然成为他心腹的灵透少年,看他微抿着嘴,看他握紧了拳,神情桀骜又倔强,仿佛山坡上独自对月的小狼,哪怕无人应和,也要长嚎下去。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小狼身边,“阳一,你是聪明人,自然该干聪明事。我知你昨日一切都是为我,替我不平,替我周全。可你出身好合,也该知道,男女□□,何尝有过对错之分?”
他伸手,随意掸了掸小狼肩上的细尘,“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