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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恪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让阮沅心中不由一恸
窗外碧蓝的天空愈发深远,羽毛一样的云团更加雪白,夕阳透过窗子洒进来,就像金色的阳光碎屑落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洁净无比,叫人心醉。那浅浅妃色,染成了一屋明艳的红。有明亮的光芒照进阮沅的眼中,她闭上了眼睛,有吻轻柔落在唇上,如永不满足的猫,舌尖,咖啡的香味还残留在上面……
阮沅忽然觉得万分不舍,如果能够,她想拿一切来交换,只换这个人温暖的怀抱,换这个晴朗的深秋黄昏,这半明半暗的角落,她和宗恪静静相伴的一秒。
可她换不起,这一秒太珍贵,她又太穷,除了一条性命,她什么都没有。
“还不饿啊?”宗恪贴在她耳畔呢喃,他的黑眼睛闪烁着,仿佛暗处发亮的云母片。
阮沅回过神,睁开眼睛笑起来:“好吧,去做饭吧。菜已经准备好了,我买了猪蹄。”
“哦?愿意吃肉了?”
“猪蹄不算肉……”
宗恪大笑:“这是连翼教你的么?他的名言就是‘猪蹄不算肉’。”
阮沅也笑:“你不知道么?全世界吃货的心都是相通的。”
看着他起身走进厨房,阮沅赶紧低头擦去眼角泪花,她重新检查了一遍手头的衬衣,确认每一颗扣子都没有松动,袖口都没有裂损的迹象,阮沅这才把衬衣仔细叠起来。
这就是她最后的任务,她的时间不多了,要做的还有那么多,这短促的人生,阮沅浪费不起。
所以接下来,宗恪就感觉出异样来:因为他渐渐发觉,阮沅把孩子的那些衣物都停下来,转头忙起了他的生活琐事。
对此,阮沅的解释是,孩子的衣服做得也差不多了,小鞋子小帽子都做得了,再说舅妈也在给做呢,孩子肯定够穿的了。
反倒是宗恪,去年她给做的一套练功服早就破了,他现在在拿运动服替换着,阮沅说这是她不好,怪她,光顾着孩子了,忘了丈夫。
她又去买了布,要给宗恪重新做一套。宗恪说你忙什么啊?练功穿什么不行?干嘛急着现在做?等孩子落生,她月子做完了,后面大把的时间闲着呢。
阮沅却不肯听,只说孩子落生以后天翻地覆,睡觉都不够,哪有功夫做衣服?还是趁着现在空闲,先做起来一套再说。
宗恪见她不肯听,也只好依了她。
宗恪的这套练功服,阮沅做得相当细致,她知道自己手笨了,所以裁剪方面格外小心,下剪子之前得反复考虑好久,宗恪就笑她,这哪里是做衣服?这简直是在雕玉呢。
阮沅却认定,宁可慢一些,也不要留下任何缺憾。她甚至想,也许自己,就是想用这缓慢的速度来拖延时间……
白天她往往一个人在家,开着电视机,一针一线缝着衣服,阮沅最近很少下楼了,之前在屋里独处时的那种恐惧感也消失了,自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就再没感觉到害怕。
阮沅不专心看电视,有时候就让它自己开着,一下午一个长篇家庭剧播过去,她都记不清内容。
她甚至都不会再哭泣了,那晚上独自在宾馆里,她已经哭够了,因为怕留下痕迹被宗恪发觉,阮沅不停用冷水冲洗自己的脸。她知道这样做不好,要是旁人看见,恐怕得担心她的身体。
可是阮沅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反正她肚子里的这个生物是不会受影响的,在明了一切之后,她对于自己,以及自己腹内的这条命,早就不再怜惜。
对于过去,也许是遮蔽的盖子被云敏掀开,如阴翳从头顶拨开,青色的天空重新显露,最近一段时间,很多事情都不可思议地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渐进的过程,很多非语言的信息,一点点从四面八方飞涌到阮沅眼前,它们沿着某种无法琢磨的线索拼凑,回忆,犹如无意间滴落在画布上的点滴染料,然后被阮沅慢慢给描绘出清晰的画面……
她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脸孔,还有身边的丫鬟,她甚至想起早年随母亲进宫去陪伴萦玉的那些往事,原来她对那座宫殿早就有了感情。那时候,大齐还在,一切都还没发生,很多个傍晚,她都曾被斜阳下那座宏大宫殿的艳丽夺目所震撼……每当再度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会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在阮沅的脸颊上,但是往日激烈的情绪却已不见踪迹,而她,就只是静静望着,像隔着一道忘川,望着这些逐渐浮现出的海市蜃楼一样的场景,久久无言。
她不迷惑,不,一点都不。尤其是,当阮沅明白宗恪那一次为何会转头回来。
他明明可以从此离去,再也不回这个家、再也不来见她。甚至他明明可以手刃敌人,然后理直气壮回到延朝,继续自己无碍的帝王生涯。
……可他还是选择了回来,选择放弃从前,陪在她身边。
宗恪舍弃的是什么,没有谁比阮沅更清楚,这令人不忍目睹的真相,一定给他带来过巨大的痛苦——谁能容忍曾经的刺客躺在自己枕畔?甚至,谁又能不去想:这个失去记忆的刺客,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过来、忆起从前,再给自己补上一刀?
得有多么深的爱,多么大的勇气,才可以抵挡这愤怒和恐惧啊
可是宗恪做到了。
尽管他一个字都没告诉过阮沅,可她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更不能把这样一个男人,拖累到绝路上去。
事到如今,阮沅也不想再问为什么,更不想去深恨什么人,这一切,是她亲手策划,亲自实施,年少的她,把自己推上了这条不归路,连丝毫逃脱的机会都不给留。她没有办法去痛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就是她自己的掘墓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练功服快做好了的晚上,阮沅把衣服拿给宗恪比看大小,宗恪说,这衣服她费了这么多心血,弄得他都不敢穿了,得找个檀木盒子装着、供起来。
阮沅笑:“你当这是御赐的黄马褂么?”
“御赐黄马褂算什么。”宗恪摇头,“这可比那珍贵多了。”
阮沅想了想,好奇问:“我好像没看见你赏赐谁黄马褂,对吧?”
“那边没有马褂这种衣服呀。”
“可你也没赏赐过别的衣服给大臣啊。”
宗恪笑起来,他摇摇头:“狄族人没这规矩,而且平白无故的给人一件衣服,在我们狄人来看,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阮沅更好奇:“是么?”
宗恪点头:“狄人一生都在马背上过的,在外发生意外不是稀罕事,像这边说的,最后不得不‘马革裹尸’,都很常见。如果条件太恶劣,或者路途太远尸体无法带回来,那种时候,伙伴就会把死者的衣服带回家来,交给遗属。这是一种,另一种,父亲临终前,把一件常穿的外袍给哪个儿子,那就是指定这孩子继承家业的意思——衣服一递,那就是有人死了,在狄族人眼里都是这么看的,这都是老规矩了,我要是把衣服赏赐给谁,那说明我快蹬腿儿了,你想想,谁敢接这种赏赐呀?”
阮沅扑哧乐了。
“给我讲讲狄族人的事儿。”她突然说。
“怎么想起要听这些?”宗恪笑。
“你从来都没怎么提。我在宫里,成天和青菡那些中原齐人混在一起,她们知道得也不多。”阮沅扬起脸来,想了想,又说,“做了狄族人的媳妇,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多不好。”
宗恪苦笑:“可是,我知道得也不多啊。”
阮沅哭笑不得
“你怎么会不知道的?你是大延的天子啊,大延不就是狄人的政权么?”
“可我在舜天没呆几年呀。”宗恪哭丧着脸说,“统共加起来不过十年,还得刨去当婴幼儿的那三年。”
“怎么会”
“真的啊和你说吧,其实前几代狄族君王都有个规矩,新年第一天,得用狄语念一篇很长的祷文——有点儿像道教的青词——然后把这篇祷文放到舜天那个燃着丹珠的祭坛里,让火把它烧掉,这就算觐献给祖先了。”
阮沅一怔,坐起身:“奇怪,我在宫里那年新年,怎么完全没听你提?”
宗恪眨巴眨巴眼睛:“因为,我根本就没做这件事。”
“啊?”
“我把这个仪式取消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祷文好长好长,我根本就念不下来。”
阮沅忍不住笑:“你完蛋了,什么人啊怎么一篇祷文都念不下来?”
“我不认识字啊”宗恪很无辜地说,“那是狄族文字,而且全都是生僻字,祭祖祷文嘛,不是桌子板凳天地人那么简单。那上面的字,我勉强认识三分之二,能用狄语念出来的就更少了。”
“晕死”
“第一年当皇帝,准备了好几天,翻来覆去的背,还是不行,如果没老师帮忙,我基本上……念不下来。后来没辙,时间到了,硬着头皮上场,结果我发现,嘿嘿原来大臣们都站得远远的,根本听不见我念的是什么。”
“……”
宗恪却很得意:“开头几段背得很熟,到中间就不行了,实在记不住了,我只好把前面又重念一遍,可时间还是不够啊,那玩意儿我念过,大约知道费时多久,于是我就和祖先说:列祖列宗,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我就把宗恒说的老虎娶媳妇的故事,对着那坛火小声讲了一遍,讲到抖包袱的地方,我自己乐个半死。讲完了,我说:‘先祖们,这故事好玩吧?祷文自己看吧,可没我的故事好玩哦’。然后我就把祷文放进火里烧掉了。站在近前的就只有几个老和尚,他们的脸都绿了。”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家伙不光欺负活人,连鬼魂都跟着一块儿欺负”
她几乎可以想象当时那场景:十五岁的少年天子,煞有介事念诵着祷文,边念还边乐得咯咯笑,大臣们黑压压在下面跪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说故事……
“唉,我也不想的嘛。然后,第二年又是这么胡混下来的。”宗恪叹了口气,“那次结束仪式,下来以后我和宗恒还有周太傅说,咱还是算了吧,我真的记不住那些,就别为难我了,周太傅一听就不高兴了,把我数落了一顿,还要去和太后告状。我没辙,只好悄悄和宗恒说,明年你再多给我讲几个故事。”
阮沅扑哧笑出来
“好在第三年就来了华胤,我就顺便把这个仪式给取消了,再往后过年,直接叫人写好,然后我给盖个章,送去舜天烧掉了事。”
“列代先祖有灵,全都得吐一地血。”阮沅嘀咕道,“你这还是皇帝呢,也不脸红。”
“那怎么办?谁叫老头子没教我呢。”宗恪两手一拍,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难道你在你父亲身边那五年,没学过么?”
“咳,他哪里会教我这些?老头子当时的心思都在中原呢,吩咐给我的学习任务就是兵书韬略,这些都是中原文化的经典,狄文课程本来就安排得少,认得最基本的一些字罢了,太难认的,我就拿中原文字在上面做记号,就像你拿汉语给英语做标记一样——把老师给气得七窍生烟。”
“我才没这么做过”阮沅马上说,“我是好学生”
宗恪笑起来:“好吧,我就是那种坐在最后一排的差生,你坐我前头,我坐在你背后,考试的时候我坐不出题目来,就靠你传小纸条给我。”
阮沅抬起弯弯的眼睛,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传小纸条给你?”
“你肯定会的。”宗恪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的心最软,舍不得不照顾我。”
那晚,俩人慢慢闲聊着,阮沅似乎对宗恪早年的事情突然有了浓厚的兴趣,宗恪被她追问,便把小时候那些琐事,都拿出来和她说。
“既然狄语不太行,那你和你爹怎么交流呢?”阮沅又问,“这么一来,岂不是没法沟通了?”
宗恪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我和他其实没太多交流机会,而且基本的会话,对我而言没太大问题,我会说,虽然说得不大顺溜——平时的会话,吃饭聊天之类,没有那篇祷文那么困难啦再说我爹觉得,我话说得不顺,都是在华胤被关起来的缘故。”
“哦……”
“后来我的舌头顺了,也还是不怎么和他说话,我和老头子的对话模式,通常都是他说我听着,他很少问我意见,更不会花时间和我谈心。所以他一直没发觉我的狄语竟差到这个程度。至于其他人就全都顺着我,说齐语呗,反正他们又不是不会。”
“你爹,真不够关心你。”阮沅慢慢说。
“比起关心,我更希望他能离我远一点。”宗恪顿了一下,“我跟他,完全没感情。”
阮沅哀叹了一声:“你说你这样子,到底算是狄人,还是齐人?”
“我不知道。”宗恪笑了笑,神色显得茫然无措,“狄族的传统我继承不了,摆样子都摆不来,也难怪太后不满意我,齐人呢,又不可能把我当成齐人,我这样子,两边不讨好……唉,到最后只好随他们的便了,其实我是个没有祖国的人啦,所以对民族之争也没兴趣。”
宗恪这话,说得阮沅一阵感慨,心潮起伏:也许就是因为宗恪这种“无根感”,这种“怎么都可以”的无所谓态度,当今的民族矛盾才没能演变得过于激烈。
这虽然是宗恪个人的不幸,但却成了天下之大幸。
“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