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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天穿了一身露背的黑裙子,最近厉婷婷骨瘦如柴,裸露的背部凸显着骨骼,一节节脊椎犹如一串玉珠。她的眼圈因为总睡不好,有些发黑,脸上照旧化着浓妆——这浓妆不适合厉婷婷,至少姜啸之是这么认为的,它把她的下巴凸显得更方,使得原本的妩媚也没有了,看上去一点都不美,却显得咄咄逼人,女人的嘴唇依旧是不自然的红,除了黑墨般的弯月眉毛能依稀看出原貌,厉婷婷的脸,像套上了一个假面具。
姜啸之那几个不敢靠得太近,找了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叫了低度的酒水慢慢喝。
厉婷婷的那些“朋友”,姜啸之一个都不认识,之前萧铮略查了查底细,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因为已经决定不再和皇后闹翻,所以锦衣卫们也不敢动厉婷婷的这些朋友。
姜啸之靠在沙发角落阴影里,看着不时大笑的厉婷婷,偶尔不耐烦地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皇后那边一摊子,似乎还没有散伙回家的意思。
这女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姜啸之很困惑,而且联想到最近宗恪的生活,他这疑惑也更深了。
比起厉婷婷,宗恪最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的夜夜笙歌、放纵酗酒。井遥前几天过来找他,大致提了几句皇帝的近况。按照井遥的说法,陛下“内心有隐痛,所以借此发泄”。
井遥看出姜啸之神色里隐藏的不豫,心知这位兄长对天子最近一两年的变化,颇多腹诽,于是便笑道:“啸之兄,你是有大担当、大气量的人,堕落这种事对你而言,恐怕是不需要的。”
井遥说这话的口吻,像是在打哈哈,他知道姜啸之一贯不喜欢自己这种红尘浪子的作风,是以就把自己和宗恪划归为一派,认为他们这种人堕落于声色犬马之中,完全是性格使然、理直气壮。
听他这么半拍马屁半自嘲,姜啸之却在心里苦笑,谁说他没有堕落过呢?
像狗一样趴在人家门口乞讨一碗冷饭,算不算堕落?
往汤圆里放蚂蚁,讹那些可怜的小贩,算不算堕落?
欺诈良善妇孺,窃取她们的钱囊,算不算堕落?
装瘸子受伤、摸走人家的玉,算不算堕落?
偷了寡妇的母鸡,砸了她的鸡蛋,害得她大哭,算不算堕落?
……
“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个男人曾经这么问他。
当时姜啸之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因为我饿。”
“饿了,偷走她的母鸡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砸她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鸡蛋?”
男人的目光锐利冰冷,让人无法逃避。姜啸之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因为她骂我骂我是偷鸡贼还说我有人生没人养”
那中年男人笑起来,是十分斯文的笑,这让他显得和这街上的贩夫走卒很不相同,令姜啸之不由想起许久许久之前,自己家中那些衣着华贵的客人。有柔软的黑发堆在男人的前额,那一双清澈明目,炯炯有神。
此人看上去好像很聪明,不像个武者,样子瘦弱,手上的力气却不小。
“你想一辈子这么下去么?”他突然问。
姜啸之被他问得卡住了。
“你在这街上,一天偷四五回东西,隔三岔五被人拿住、往死里打一顿。好了起来,又继续偷。”他看着姜啸之,“真想一辈子这么偷下去?你这样子,对得起你的爹娘?”
姜啸之觉得眼窝发热,眼泪要往上涌,但是他拼命忍住。
“我饿我要吃东西如果不偷,我就没有钱”
他本来不想回答这男人的问题,可他偷了对方的钱、又被对方捉住,逃不掉。
“你这样子,你父亲看了会伤心,他那样赫赫的人物,却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算什么东西敢管小爷的闲事”姜啸之破口大骂,拼命挣扎,想摆脱那人的手。
那人不怒,也不放开手:“跟我回去吧。”
姜啸之一怔:“回哪儿?”
面容清癯的男子微微一笑:“舜天。”
“我去那儿干嘛”他呸了一声,“那是马贼的地盘那儿全都是狄虏我才不去狄虏的地方”
“你想一直留在这儿么?阿笑,你想一辈子做无赖?”
姜啸之的脸都白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其实那不是他的大名,只是他的乳名,只有父母哥哥们才这样呼唤过他。
男人继续微笑:“我就是知道。愿不愿意跟我走?我会教你本事,把你培养成材。”
“我不去”姜啸之别扭地转过头来,“我现在活得很好我不要学什么本事。”
男人似乎有些失望,他松开手,轻轻啧了一声:“难道你怕了?”
“什么谁说我怕?”
“一个穷寡妇骂了你,你都知道要报复;杀了你父母的人,你却胆小如鼠、只想躲起来保命,不敢叫他发觉——”
“你胡说胡说”姜啸之气得脸都红了,“我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报仇?就在这街上做一辈子宵小无赖,在梦里复仇么?”
姜啸之答不上来,他开始哭,握着拳头,眼泪一串串往下落。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拉过他的手来,把拳头展平,握在手里。
“跟我走吧,阿笑,十年之后,你就能再回来,为你父母报仇。”
……
直到如今,姜啸之依然记得那只手的感觉,男人的手比他的手大,手指间有薄茧,不是拿惯了刀剑的手,却是拿笔的手,那手掌干燥而粗糙,却十分温暖。
此刻想起往事,他竟万分怀念起那只手来了。
正发愣间,姜啸之却听见游麟低声喊他:“大人?”
姜啸之猛一回过神来:“什么?”
游麟冲着那边努努嘴。
姜啸之抬起头,正看见厉婷婷向他举起杯子:“姜啸之过来”
姜啸之皱了皱眉,他想了想,还是起身走过去。
锦衣卫们神色都很不悦,姜啸之身为大臣,公侯的地位,到这儿,却被一个女子直呼其名,喝来唤去的……就算是皇后,也太过分了
走到厉婷婷跟前,姜啸之站住,以眼神问她有何事。厉婷婷那些狐朋狗友们在一边,他不好直接称“皇后”。
“坐吧。”厉婷婷拍了拍身边的高脚椅子,“我和他们说你是我的熟人,他们不信,所以我叫你过来,证实这一点。”
姜啸之无奈:“现在您证实了这一点,我可以回那边去了么?”
厉婷婷笑起来:“都说了,叫你就坐这儿——喝什么随便点,有人买单的。”
姜啸之回头看看自己的下属,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便在厉婷婷身边坐了下来。
“想喝什么?”厉婷婷问。
“都可以的。”姜啸之闷闷道。
厉婷婷拖长调子“嗯”了一声:“委屈你了,这儿没有‘琥珀香’,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洋酒。”
琥珀香是那边的佳酿,被厉婷婷提起,姜啸之的喉头,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他性喜美酒,明祯四年,姜啸之与宗恒征伐南方浚州,事先曾在宗恪面前击掌相约,谁先攻下浚州首府岳郡,谁就能得到天子封赏。浚州的琥珀香天下闻名,后来是姜啸之的驰龙军率先攻入了岳郡。宗恪知道他素性好酒,特别赏赐了他十八坛琥珀香。
姜啸之居功不自傲,只留了两坛,剩下十六坛,八坛给自己的驰龙军,八坛给宗恒的御凤军。他说,没有宗恒在西南牵制敌军,他的先锋也没可能那么快进入岳郡。
姜啸之在这种事上,从来做得让人没话说。
其实留的那两坛琥珀香,姜啸之也只喝了一坛,另外那坛早让井遥给抱走了。
想到许久没尝到的佳酿,姜啸之微微叹了口气,他过来这边,因为怕喝酒误事,所以只喝淡如水的啤酒,烈酒是从来不碰的。
厉婷婷朝着酒保打了个响指,给姜啸之叫了杯马丁尼。
“没有琥珀香,拿这个凑合吧。”她说。
“不必了,”姜啸之小声推阻道,“臣公务在身……”
“怎么?怕了?这点酒就能把你放倒么?”厉婷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她这么说,姜啸之无法,只得端起马丁尼,喝了一口。
酒精在他的口腔和咽喉中,细细灼出一条线,一点都不爽快。
“味道怎么样?”厉婷婷看他。
“不怎么样。”姜啸之老老实实地说。
厉婷婷笑起来。
“自是比不得咱们那边的佳酿。”她微微叹了口气,“别说琥珀香,就是龙髓醪、寒潭醉、秋露白、蓬莱春那些,也无处比。”
厉婷婷列举的都是那边的美酒,姜啸之记起,据说嘉泰公主性子豪爽,也能像男人一样饮酒。
倒是她说起“咱们那边”这种话,让姜啸之微微诧异。
提起一串酒名,厉婷婷仿佛也陷入到了过去的回忆里,她的神色有些恍惚。
“……浚州本是美酒之乡,偏偏遭了你们这些狄虏的荼毒,坏了酒脉,如今连浚州的酒都不香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
姜啸之本想出言反驳,但是这个场合,和厉婷婷争吵起来没什么好处,于是只得忍了。
那边几个男人看见厉婷婷和姜啸之说话,便喂喂地叫起来:“婷婷,你们在说什么啊?说给大家听听嘛”
厉婷婷似笑非笑,瞥了他们一眼:“我和这位先生在叙旧,你们听不懂的。”
其中一个语带嫉妒地说:“叙旧?婷婷,你今晚是来陪我的,怎么半途杀出个程咬金?”
“谁说我是来陪你的?”厉婷婷懒懒道,“别做梦了,我就算陪他喝酒,也不会陪你们喝酒的。”
那个刚才说话的青年不悦道:“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厉婷婷那时候也喝了不少酒了,脸已经发红了,她扭头看了看姜啸之,两只眼睛闪过恶毒的光,忽然她凑过去,飞快亲了一下他的脸
“他是我男朋友。”
她说完,轻蔑地扫了一圈她那些“朋友”。
“不服气的,来和他单挑”
姜啸之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再看那边锦衣卫们,全都站起身了一个瞠目结舌,像是看见了什么百年不遇的怪诞场面
听见椅子响动,厉婷婷转头瞧了瞧他们,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
“去呀,上报你们的主子”她冷笑道,“去和他哭诉,就说你们尊贵的侯爷被我给欺负了。”
锦衣卫们的脸色全变了,一个个握着拳头,义愤填膺
“叫他们先回去。”她对姜啸之冷冷道,“围观了一个小时,值票价了别像看猴子似的看着我”
姜啸之忍住气,跳下椅子,走到他们跟前。
“大人她怎么能这样……”游麟气得脸都青了,厉婷婷当着他们几个的面,侮辱他们的上司,而且还是侯爷地位的姜啸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人,此事得禀报陛下”游迅也跟着说,“咱们怎么能受这种侮辱”
姜啸之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在这儿发作。
“你们先回去,待会儿我送皇后回家。”
几个锦衣卫压抑住怒火,低声道:“属下遵命。”
待他们要离开,姜啸之又叫住他们。
“刚才的事,请诸君忘掉它。”
他的语气很平淡,表情也很平静。
几个锦衣卫身上一凛
“是”
第一百七十章
看着属下都离开了,姜啸之重新回到厉婷婷身边。
她不吭声,铁青着脸,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姜啸之看着她,伸手挡住酒杯:“皇后。”
“干什么?”她瞪着他。
“可以了。”姜啸之不退缩,“您今晚喝得够多了。”
“不用你这个狄虏来管”厉婷婷突然大叫。
姜啸之不出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也不想想,你父亲周太傅当年,跪在我父皇的脚下,声泪俱下哭求放归你们的小主子要不是我父皇一时心软,你们这些马贼崽子,怎么会有今天”
厉婷婷说话全无顾忌,姜啸之心知,她是已经喝醉了。
“……还真以为得了这天下,就从此名正言顺了你们不过是一群胡虏一身骚味儿的马贼比狗彘更低以为学了几本大齐的经典,就算得了正统衣钵,呸居然厚着脸皮说什么‘天授予之’……有个这边的词,专门就是为你们这些狄虏准备的,我可以教教你们,这个词就叫沐猴而冠”
姜啸之也忍不住了,他冷冷道:“娘娘是天潢贵胄,自然与臣这等卑贱的人不同。大齐赫赫五百年,经纶典籍三千,总不过礼、仁二字。原来娘娘从小被先帝教导的礼与仁,就是这样的泼妇谩骂?”
姜啸之话音刚落,厉婷婷一个耳光,“啪”的打在他脸上
旁边本来如坠云雾的一群闲人,顿时安静下来
厉婷婷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给我滚出去”
姜啸之跳下椅子,转身出了酒吧。
他气得在酒吧门口团团转,真想就此开车回去,再也不管厉婷婷
管她什么大齐公主、金枝玉叶蛮横到这个程度,就算他姜啸之撒手不管,要求回华胤去,皇帝也不会不同意。
换谁来都好,换井遥最好让那小子一张铁嘴钢牙,活活气死她
姜啸之越想越气,两眼往外冒火星,他干脆走到自己的路虎旁边,伸手拉开车门,就想钻进去,开车回家。
但是站在酒吧外,被凉风一吹,姜啸之又慢慢冷静下来。
是的,他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他不能就这么把厉婷婷扔在酒馆里不管。
姜啸之想起了萧铮的话:“咱们不能把皇后推给元晟他们,不然丹珠落在了元晟手里,那可就惨了”
现在他清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