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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掠耳般,几条细小的蛇一样的东西,从瓶子里爬出来,顺着阮沅的七窍,钻入她的体内。
崔玖和崔景明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崔玖悄悄从布包里,取出一个金色的镊子,拿在手上。
一共放进去七条,那些透明的小蛇钻入阮沅体内,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其中一条,顺着阮沅的右耳慢慢爬了出来,刚才它进去时明明是透明,但是此刻,浑身淡红,像是体内吸入了东西。
那条淡红色的小蛇从阮沅耳朵里爬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崔玖伸手用金色的镊子钳住它,飞速将它放入瓶中。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每一条透明小蛇,此刻都已经显现颜色来,有的是湖青,有的是草绿,有的是浅紫,还有的是橙黄。崔玖知道,这颜色不是普通的血肉或者骨髓什么的,这就是人的七魄。狩冥之蛇在散魄术中,只不过是一种运输魂魄的工具。
六条小蛇都被捉进玻璃瓶里,它们在里面挤压着,相互摩擦扭动,因为吃得太饱,根本无法从窄小的瓶颈口处爬出来。一时间那玻璃瓶炫彩四射,璀璨夺目,好像霓虹闪烁不停。
然而,俩人又等了十多分钟,第七条蛇怎么都不肯出来。
崔玖与崔景明对视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诧异神色。散魄术在这两个人都是实践过多次的,像这样卡在半途,之前还从未有过。
“会不会已经出来了,我们没看见?”崔景明喃喃道。
“不会的。”崔玖语气果断,“我一直盯着呢,哪怕是一道光闪过我也没漏看。”
没办法,此刻既不能开启门窗,也不能出入房间,因为狩冥之蛇一旦见了天光,便会夺路而逃,根本没可能捕住。丢了它不要紧,顶多再千辛万苦去淡幽峰的虚冢捉一条回来,可如果让它含着阮沅的魂魄逃了,那就惨了,这缺失的魂魄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开始热起来,空气艰难阻塞着,崔景明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老头子前后胸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崔景明心里暗暗焦虑起来,如果这条蛇怎么都不肯出来,那他和崔玖岂不是得一直被锁在这屋子里?
但是崔玖却始终没有挪动身体,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过,一双晶亮的黑眼睛,牢牢盯着阮沅的头部,好像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突然间,崔景明的眼前一花,他叫起来:“出来了”
就在那一刻,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从阮沅的双唇之间探出头来,是一条狩冥之蛇的蛇头。
一见那条蛇缓缓悠悠钻出来,崔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条蛇,依旧浑身透明,它什么都没吸到
可是此刻没工夫探究,崔玖慌忙用手中小巧的金镊子,一下钳住蛇的七寸,飞快将它塞进玻璃瓶,然后仔细塞上木塞。
……俩人同时长长出了口气。
“怎么第七条什么都没吸到?”崔玖困惑得很,“难怪花了那么久时间,原来它根本找不到可吸的东西。”
“看来,这是阮尚仪的问题了。”
崔景明拿住玻璃瓶仔细端详,确定了七条狩冥之蛇都在里面之后,这才放下瓶子。
“也就是说,阮尚仪身上缺一味魂魄。”崔景明慢慢说,“不然,狩冥之蛇不会空手而归。”
“这可怪了。”崔玖皱眉道,“怎么会单单缺一味魂魄呢?”
“这个,侄儿也不知道。”崔景明想了想,又说,“之前侄儿曾经给阮尚仪问诊过,那次就已经发现她的魂魄不太对了。”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
“侄儿发现,阮尚仪的魂魄比例不对。魂多,魄少。”崔景明摸了摸颌下的山羊胡子,“当初侄儿只当她是七魄的总量少,每一魄都比常人缺一点,刚才这么一看,原来竟是缺了整整一味。”
“你当时没有询问她么?”
“问了,侄儿当时问了陛下,陛下说,阮尚仪之前身体受过重伤,头部被巨石砸过,丧失了很大一部分记忆。于是当日侄儿就把这当作了根源,姑姑,这种例子咱们以前也不是没见过。”
崔玖想了想,依然眉头紧皱:“可这还是不对呀,头部受伤、变笨或者失忆的人,的确会有魂魄减少的现象,但那种减少是均衡的,患者的每一味魂魄,都有相等量的损失——阮尚仪这样的,很明显不同,她是整个一味都没了。”
“姑姑说的是,只是关于这一点,侄儿也想不通。”
俩人在静默中又琢磨了一番,依然没有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
崔玖又拿过那玻璃瓶仔细看了看,以她过往实施散魄术的经验,大致能辨认出来,每一种颜色代表的是哪种情绪。
“缺的应该是一味不怎么好的情绪。”崔玖慢慢道。
崔景明点点头:“侄儿刚才看过了,少的是‘恐’。”
七魄就是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缺了哪一个都不行。而阮沅居然以六魄的状态,正正常常活了这么久,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崔玖盯着瓶子看了半天,最终没辙:“算了,现在一时弄不清缘由,好在陛下缺的魂魄并不多,这也足够用了。”
她将玻璃瓶仔细包好,又收起金镊子,崔景明这才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闷热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有狂风猛烈吹进来,崔玖回头,又看了一眼熟睡的阮沅,她心中一时充满了怜悯。
崔景明拉开房门,守在外面的连翼和另几名侍卫,早就焦躁不安了,因为之前崔景明说过,只需一个时辰,事情就能办完,现在他们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崔太医才出来。
“怎么样?”连翼顾不上礼貌,慌忙问。
崔玖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没问题了,明日便可给陛下施术。”
当晚,崔玖和崔景明不敢隐瞒,将阮沅身上发生的奇妙事情,一五一十禀报了赵王宗恒。
他听完,也十分惊异。
“你们的意思是,她并非常人?”
崔玖和崔景明对视一眼,才答道:“除了魂魄少了一味,别的地方,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
宗恒慢慢点头:“也对,阮沅在陛下身边这么久,也没有谁觉得她不对劲。”
“不过现下,这个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了。”崔玖说,“阮尚仪的魂魄,已经悉数取出来了。”
宗恒沉吟良久,才道:“难道就不能给她留下一点么?难道我皇兄所需的魂魄有那么多?非得要阮尚仪的七魄全部散尽?”
崔玖苦笑道:“王爷,七魄俱全,才是个完整的人,缺了任何一部分,人反而会更加痛苦,因为她不能正常应对外界的冲击。而且,散魄术本来就是人为的强硬手段,不是自然方式。它摧毁了七魄存留的途径,所以一旦取出……也没法再塞回去了。”
“那么,阮沅她现在……”
“阮尚仪还在昏睡。丧失七魄是重创,人的身体一时很难接受,”崔玖顿了一下,“所以民女给阮尚仪服用了安眠的药物,恐怕最迟,得睡个十天半月的才能醒过来。”
“是么。”宗恒此时,也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歉疚。
“王爷,待阮尚仪醒来之后,一切都得慢慢让她接受才好,散魄术实施之初,人的身体还会有些自然的情绪残留,那是习惯造成的长久影响,就像突然间失去腿脚的人,还会有腿脚存在的幻觉。但她自己会觉得极不自在,言行也有古怪之处,显得不知如何是好。”崔玖停了停,才又道,“只不要让她受惊吓。慢慢的,她会模仿普通人的情感表现,然后逐步归于正常。”
听见“模仿”二字,宗恒身上微微一震,但他仍旧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些事,我会禀报陛下的。”
第八十章
于是万事俱备,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难关:通知宗恪。
这俨然是史上最大最烫的山芋,谁也不敢接,谁也没那个资格去接,唯一可以接它的,就只有宗恒。
然后,在反复考虑了一天之后,宗恒找了个皇帝精神状态不错的傍晚,去见了宗恪。
他没有隐瞒丝毫,将这群人瞒着宗恪所做的事,和盘托出。
宗恪起初,还没太听明白,但是听到宗恒说五天之前,崔玖趁着他熟睡时取了他的魂魄,脸色就变了
“……此事,是崔门主擅作主张,还是你的主意?”
宗恒一低头:“是臣弟的主意。”
宗恪勃然大怒
“你好大的胆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宗恒也不能再拖延,接下来,他就将崔玖和崔景明怎么筛选受试者,怎么挑中了阮沅的事,一一都与宗恪说了。
皇帝听到这儿,竟忽的坐起身来
“然后呢?”
“然后……”宗恒停下,后面的话,他也觉得难开口。
“阮沅她人呢?”宗恪一叠声问,“为什么今天她不过来?”
宗恒的话到嘴边,紧张的在脑子里反复检索,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见他不肯回答,宗恪竟摸索着要下床来:“我去看她”
“陛下……”宗恒慌忙上前欲阻拦。
“她在哪儿?我要去看她泉子呢?来人”
宗恪眼睛看不见,连摸带爬想要下床来,手一没抓稳当,差点摔着。
宗恒赶紧扶住他
“陛下,昨日……阮尚仪的七魄已被取出。”
宗恪一怔,扬起脸,轻声问:“……什么?”
宗恒松开手,停着,半晌,才鼓足勇气道:“昨日,阮尚仪的七魄已散。”
“哗啦”一下,帐子竟然被宗恪扯裂了
宗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屋子里,毫无声响。
其余人等,一早就吓得躲出去了,只有宗恒跪在那儿,屏声静气,头也不敢抬的听着,听着头顶上方,传来宗恪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听见宗恪的声音:“……赵王,见朕之前,你是不是已经立了遗嘱?”
宗恪很少在他面前称“朕”,更少称他“赵王”,他都是直呼其名的。然而此刻,宗恪改了口。
他的声音如同刀锉斧凿,又硬,又难听。
冷汗,顺着宗恒的额头慢慢淌下来。他不敢出声,只是把身体伏得更低,额头贴在冰冷砖面上。
“念在你这些年为大延尽忠的份上,朕赐你全尸。”宗恪淡淡地说,“至于宗琰,取消世子封号,削其宗籍,贬为庶人,永行禁锢;即刻起,宗玥迁出赵王府,送回舜天宗人府教养。”
宗恒只觉得通体麻痹,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这是他最为恐惧的惩罚,比杀死他更恐惧:因为他大胆做了这件违背圣意的事,他的儿子,终生丧失自由,他年幼的女儿,将不得不忍受寒冷和虐待,在暗黑无边的宗人府里,度过余生……
“至于你那位名冠京华的夫人,朕也给她找了个好去处:既然她那么美貌,就别浪费了,教坊司那种地方很不错……”
宗恒终于挣扎着开口:“……陛下”
宗恪停下来,他的语气里充满诧异
“怎么?你舍不得了?”他睁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就像他真看得见一样,“啧啧,你也有舍不得的时候?你知道怜惜你那位绝代风华的娇妻,你给阮沅散去魂魄时,有没有一分怜悯?”
宗恒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忍着声音里的颤抖:“……即便陛下要惩罚臣,也请允许崔门主给陛下治疗之后,再下旨。”
宗恪平静的说:“你要做忠臣的榜样,那是你的事,朕不拦着你。至于朕自己的事,就不劳赵王你费心了。”
“陛下阮沅的魂魄已经散了,如果陛下不肯接受治疗,那她的牺牲就是白费了”
“嗯,你们把好事儿做绝,只留了这个坑,逼着朕来跳,是这么回事么?”
“可是眼下情况紧急,泉子他们的七魄又不合适,阮尚仪坚决请命,是以臣……”
“她坚决请命,于是你就顺杆儿爬,散了她的七魄?你就把人这么不当回事?你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个活人你凭什么散去她的七魄?为什么要这样害她你还是不是人啊”
宗恒忍耐良久,才又道:“陛下,臣这儿有阮尚仪一封书信,她说,等她的魂魄散去,再将此信交与陛下知道。”
宗恪一怔,迅速坐直身体:“信呢?”
宗恒从怀中掏出书信来:“就在臣手中。”
宗恪瞪着虚空,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道:“念吧。”
阮沅的信并不长,信中把她为什么要实施散魄术的原因,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她对宗恪说,此事全然是她情愿的,他决不能去为难宗恒,如果宗恪要因此怪罪宗恒,那她就不原谅他。
宗恪听得连连冷笑。
然而再继续听下去,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原来阮沅不仅要求他接受自己的七魄,还要他下一道旨意。
阮沅要求他,即刻下旨:等阮尚仪醒来,从此不许她过问任何国事,不许她染指政务,更不许晋封她为嫔妃。如果一旦她有了野心,宗恪必须迅速把她送离此处。
阮沅做这样的要求,自然是出于对帝国的安全考虑,她是希望将自己这个“无魄之人”与社稷大业隔开,将自己对国家的损害降到最低。她说,她要求宗恒眼看着宗恪下旨,她希望宗恪将此当做她的“遗嘱”,务必要答应她。
最后,她和宗恪说,既然事已至此,他就不要再抗拒了,不然,就白白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信的末尾,阮沅说:“……别为了我就弄得愁云满布,宗恪,我最讨厌那个,别演什么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