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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最终找到了一家价格便宜,环境还算干净的招待所。江落完全没有考虑安全问题,她订了三天的房,之后拿到钥匙就进屋躺下了。她就这么躺了三天,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有困意她就睡觉,没有困意就把床前的电视打开,看各种各样的电视剧打发时间,空调始终嗡嗡嗡的响着,老旧的电视里放映着在不同时空上演的爱恨情仇,和她无关,无论什么事情都和她无关,每个人都是被人爱着的,只有她不是。到了第三天,江落起身去楼下大堂准备再订两天的房,结果一头倒在了门口的地毯上,好在地毯很厚,她虽然疼,却没受伤。她爬起来,知道如果再不吃东西就会没命,于是给自己叫了外卖。以后她又躺了四天,每天定时叫外卖,以免自己饿死。她的钱快不够用了,江落根本没有注意到,对于往后该怎么样,她丝毫没有想法,她甚至认为自己的人生至此结束了,彻底完蛋了,她在等着自己断气。她当然没断气,第五天的深夜,她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显示屏上亮起一串数字,是林露行的电话,她会背。江落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林露行的声音冰冷、充满哀怨,如午夜的幽灵:“快把我结婚的礼金还我。”
江落听她说完,一言不发地摁了挂断键,之后关机。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重新进入了梦乡。
第七天清晨,雪白的窗帘上浮现出晨光的时候,江落被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她恍惚地睁开眼睛,看见房间的门被人打开了,明亮刺眼的阳光由门缝外照进来,那窄窄的一线光明,扩张为耀目的一片,整个房间都沉浸在美丽的朝阳之中。随后吹来了清新的风,林露行从门外款款走进这间斗室,好奇地环顾江落生存的房间。
“醒醒。”她站住,望着床上,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找你……讨债了。”
江落猛地坐起身,以为自己身处梦境,她这几天确实做了不少噩梦,如今才得到补偿。江落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衬衫,而且被她睡得皱不拉几,头发全乱了,大概还很油腻。她的形容极其憔悴,她为这幅憔悴的模样被人目睹而难堪。林露行在床边坐下,好整以暇地对她微笑。
“我说是你的朋友,来这里找你的,告诉了前台你的名字,又说了你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他们就替我开门,让我上来了。”她笑着说:“小地方的招待所安全意识好差呀。”
“我迟早举报他们。”江落嘟哝着,用垂死的眼神看她:“你是来……找我的?”
“其实是……”林露行犹豫地说:“其实是我们蜜月旅行,经过这个地方。杜娜莎查到你在这里,拜托我过来找你。”她连忙补了一句:“杜娜莎找你很多天了。”
“哦对,你要结婚了。”江落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婚礼已经办了么?什么时候?”
“还没办,你把请柬撕了,所以不知道日期,我也忘记告诉你了。”林露行怜悯地注视着她:“他——就是说我的未婚夫,还有几个月才满二十二岁,不能领证,所以我们趁着暑假,先蜜月旅行再举行婚礼。婚礼在九月十九号,上午十点,地址我一会发给你,那天是他生日。”
“蜜月旅行。还有生日。”江落干笑,摇晃着脑袋。“不必了。”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我那天有课。我看了大学的课表。恐怕我还是不能去你的婚礼,实在不好意思。”
“你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和我说说吗?”林露行按住江落的手,关切地端详着她的脸色:“你真的很不对劲,为什么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也不和我联系?”
“没事。我没事。”江落不耐烦地别过了脸,她麻木地重复着这句咒语一样的话,那是精神失常者的盾牌,用来搪塞礼貌性的关心,拒绝所有人的帮助,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片刻的静默过后,她还是按捺不住,用余光贪婪地瞧了瞧近在咫尺的林露行的面孔。林露行为何总是在她快要断绝念想的时候给她希望呢?她想,林露行真是这样的恶魔吗?然而她就要结婚了,这是铁证。这张脸,这只手,江落曾恋慕过的每一寸皮肤,已经全部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她只能这样看一看。即使连这般心怀鬼胎的注视,也可能会被判定为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这些天,在想我们高中时候。”江落叹息地说:“林露行,你记不记得?那就是几个月以前的事,还是那么近,那么近的时候,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却再也回不去了。咱们都长大了,你都要结婚了,时间过得好快。”
“我记得,我全部记得。”林露行哄小孩似地低语,她朝江落伸出手,张开手掌,掌心朝上:“不过,我更记得我来这里的目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请你把我的礼金钱还我。”
“怎么办呢?”江落重新倒回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对着天花板笑了笑:“钱都被我花完了。”
她打定主意赖账,至少可以保留最后一份尊严。钱她过后再还给林露行也无妨,江落只想让林露行明白,她绝不会按照林露行的安排继续乖乖地表演下去。然而,她以为自己得到胜利的同时,倏忽感到一片阴影自上投落,那是林露行俯下了身,向她靠近。江落一辈子也忘不了林露行的呼吸飘拂在她的皮肤上,她浑身紧绷起来的感觉,林露行的嘴唇差点就要触碰到她的脸。她看不见天花板,看不见光线,她的眼睛里只有林露行的倒影,她的瞳孔被这个人侵占了。
“给我当伴娘吧,作为补偿。”林露行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握紧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十分潮湿。
江落听见自己失去神智地说了声:“好。”
林露行在当天下午离开了。江落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她不明白这算不算是被拯救了,她走出火车站的一瞬间,便被人一把抱住,杜娜莎已经在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等候多时。
“江落!我多担心你啊,我到处找你,我去了你家,拼命敲门。我去了五次,没有人应我。”杜娜莎哭喊着,发狂地说:“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为什么都不在,都不在啊!”
“是的,杜娜莎。”江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笔直地站着,被她搂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已经看见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爸爸我说过,丢下我们走了,我的妈妈一下班就跑到外面去快活,她也不乐意看见我,她怕我去找她,连电话也不肯告诉我。从五岁起,她就经常把我锁在家里一整天,我有一次差点饿死,因为她忘了在家里放钱。”
“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爱我,我曾经试着去讨好一个人,以为可以改变这样的命运,我尽了全力,可是还是一样,她反而嘲笑我,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的机会。杜娜莎,既然没有人在乎我,那我到哪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想上学了,不想读书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我想休息一会,我还是会上学的,你放心吧。我还要去林露行的婚礼。不要为了我做这些没用的事,一个不被人在乎的人,她不管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只要她没死,大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如果她死了,那倒更好,人们在品尝她的不幸的时候,心里又会升起一丝侥幸的念头,心想:还好我不是这样的,我比她强。”
杜娜莎露出意外的表情,实际上,连江落自己都很意外,她居然不加思考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不知何时,她也可以发出这么多厌世的牢骚了。杜娜莎认真地看了看她,把她抱得更紧,她把娇小的脸庞贴在江落的肩膀处,用仇恨的声音,发着抖道:“为什么说这些话?你不该说的。这证明你已经完全把我忘了,你总是忘了有关我的事。你不是不幸的人,因为我在乎你,而且一直在乎你。江落,你明白吗?你能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被录取了。我的志愿和你填了一个学校。”
江落这才发现杜娜莎的脸上满是眼泪,不知何时,这位好强的少女已然哭得眼眶红肿。她抹了抹眼睛,啜泣道:“我真的很害怕!你会就这样消失了,我害怕。”
江落恍然大悟。她想起当初询问杜娜莎的高考志愿,杜娜莎总是闪烁其词,填志愿的那天也没有让她看。反而倒是她,早早地把自己的志愿告诉了杜娜莎,毫无防备。现在想来命运就是这样,其实江落早就知道了结局,她只是不愿承认身边还有杜娜莎而已,她喜欢的是林露行。但她应该明白,全都是注定的,她的救赎在这里,不在别处,去别处寻觅注定会遭到失败,遍体鳞伤,这是对于她痴心妄想的惩罚。江落低头看了看杜娜莎,杜娜莎也看着她,杜娜莎踮起脚尖,双手扶住江落的双肩,眼神异常真挚诚恳。
“我明白了。”江落点点头,缓缓地回答:“请允许我考虑一下。”
第5章 五
五、
一个星期以后,江落和杜娜莎开始正式交往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杜娜莎表白之前,江落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秒钟也没有怀疑杜娜莎对她抱有的友情,她一直以为杜娜莎只是一个占有欲较强的朋友,加之杜娜莎长得可爱,像个娃娃,举止间偶尔会流露出固执的孩子脾气,有这样的特征就更不奇怪了。正因如此,江落相信杜娜莎超过相信林露行,从朋友的角度来说,杜娜莎没有任何欺骗她的必要。杜娜莎的表白起初让她发懵,倘若杜娜莎对她的情感并非可贵的友谊,而是把江落作为爱慕的对象看待,对她怀着某种秘密的期待,那许多事情就不像江落想的那样单纯了。她们的关系一旦被爱欲浸染,便会变得污浊而深沉,滋生出无数罪恶和贪婪,江落曾经沉浸于这种可怕的爱欲之中,自然清楚在它的驱使下,做出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这无疑是对江落的又一打击,从火车站回来以后,她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逐渐恢复了神智,她又想起了过往那些细小的疑点,尤其是当时江落在咖啡馆和林露行的对话,她虽然魂不守舍,却记得很清楚,林露行亲口说过她的男朋友是今年认识的,然而在去年九月,她就从杜娜莎口中得知了有关男朋友的情报。时间线再度发生了混乱,江落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相信怎样的消息,她的周身被重重阴谋围绕,宛如走不出的噩梦。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抛弃一切、去追求真相的想法,过度的追究将会让她得不偿失,林露行的婚期定下了,她没有留给江落任何希望,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江落不愿在这种时候再失去杜娜莎,那会使她陷入彻底的孤独。她在极度伤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误的观点,即杜娜莎是她的天选之人,是命运把杜娜莎送到她的面前,如果她企图从这样的命运中逃脱,追求随心所欲的爱情,她便会继续受到残酷的报复,直到她认清自己真正拥有的是什么。
江落会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全是由于她的怯懦和自卑,她和杜娜莎的相遇的确有一些宿命的意味。她认识杜娜莎,早在认识林露行之前,那是在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春天,江落的课业还不繁重,也没有结识迷人的魔女,因此显得无忧无虑的日子。每逢周末,江落会带着作业去外婆家短住,她虽然被母亲视为累赘,却总是受到外婆的欢迎。外婆以前是旧城区的裁缝,住在深深的巷子里,居所是一座有五个房间的横梁结构的平房,地面凹凸不平,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夏天非常阴凉,散发着一股迷人的老旧气息。她们周围还住着一群同样旧业是裁缝的邻居,每天天不亮就起了身,把椅子搬到房门口坐着聊天。江落很喜欢这种亲密的氛围,认为这才是健康的人际关系,她待在这里,看着横亘在天空中的晾晒衣服的绳线,好像回到了上个世纪。外婆的邻居们也很怜爱她,说江落没有父亲,是江水带来的、坚强又乖顺的孩子。
关于杜娜莎的记忆,就是从江畔外婆家的平房,从裁缝家堆积如山的各色布料,从绿色厚玻璃糖罐里装盛的糖果一般缤纷多彩的纽扣开始的。江落后来知道,杜娜莎自幼失去了母亲,父亲再娶,由爷爷和奶奶抚养长大。她的爷爷是造船厂的高层,奶奶是望族的小姐,居住的地方在法国租界旁边,离江落的外婆家不过两条街,其中有一条经过旧文化宫和百货市场,路两边种着很多鲜艳的夹竹桃,有奶油色的、果酱色的,气味如蛋糕一样甜美。
某个周六的夜晚,天气晴朗温和,十点钟,江落的外婆便睡下了,老人总是睡得很早的。江落做完作业,却毫无睡意,在屋里玩了一会手机,又看了几页书,决定按照以往的习惯出去走走。她穿好衣服,悄悄取下门闩,打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轻车熟路地走出黑暗无灯的旧居民区,溜到了大街上。这时已接近十二点,柔和的路灯光线下,老城区显出几分萧条,宛若疲态尽现的老者,与当代生活脱了节,被留在旧日时光之中。这天晚上天空澄净,没有灰霾,江落神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