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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感觉自己有如消失不见,仿佛我已经陷入了一个介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世界。周围的成年人紧张地对话着,他们面目憔悴,女士们则哭泣不止。火焰并未熄灭,当然,除了我们几个人,还有那些从烧毁的宅邸里抢救出来的财物,整座房子里空空荡荡,始终让人觉得寒冷。屋外已经开始飘落雪花,而室内则满是冷入骨髓的悲伤。
除了写日记,我几乎无事可做,我希望能把自己截至今日的人生故事都记录下来,但似乎要说的话比我原先所想的要多得多,而且,当然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葬礼,今天是伊迪丝的葬礼。
“你确定吗,海瑟姆少爷?”贝蒂先前过来问道。她的额头因为忧虑堆起皱痕,双眼则透着疲惫。多年以来——就我记忆所及——她一直在协助伊迪丝的工作。她同我一样失去了亲友。
“是的。”我说,我穿上平日的衣服,为了今天,我系了一条黑领结。伊迪丝在这世上一直孤苦伶仃,所以聚集在楼下举行葬礼餐会的都是幸存下来的肯威家人与佣人们,席上有火腿,麦芽酒与蛋糕。餐会结束之后,殡葬公司的人已经喝得有些醉意,他们把她的遗体载上灵车,准备送往教堂。我们在灵车后面坐上了悼丧的马车。我们家只需要两辆就够了。葬礼结束之后,我回到了我的房间,继续记述我的故事……
二
在我跟汤姆·巴雷特对话几天以后,那些话依旧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去。所以,有天早上我和珍妮一起单独待在会客厅里的时候,我决定问问她这件事。
那时我就快八岁,而珍妮已经二十一岁了,我们俩的共同之处,就跟我与那个运煤的人之间的共同之处一样少。如果按我想的话,可能还更少一些,因为至少那个运煤的人和我都喜欢笑,而我很少看见珍妮面露微笑,更别说是大笑了。
她有一头闪亮的黑发,她双眼乌黑,而且……嗯,要是我就会说“睡眼惺忪”,虽然我曾听到有人形容那双眼是“深邃忧郁”,甚至于,曾经有过至少一位爱慕者说她拥有“朦胧迷离的眼神”,不管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珍妮的外貌是个热门的话题。她是个绝色的美人,或者说我经常听别人这样讲。
但对我来说并非如此。她只是珍妮而已,她总是拒绝和我一起玩,我早就放弃再去问她了,每当我想象她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高背椅上,低头做缝纫,或者是刺绣——不管她做的是什么,总是要拿着针和线。而且还绷着脸。爱慕者们说她有朦胧迷离的眼神,我管这叫绷着脸。
关键在于,尽管我们就像是各自生命中的过客,像是在同一座港口周围航行,虽然擦肩而过却从无交集的不同船只,但我们却有着同一个父亲。而珍妮比我大十几岁,她比我更了解父亲。所以尽管多年以来,她一直说我太笨或是太年轻所以无法理解——或者是太笨而且太年轻所以无法理解;甚至还有一次她说的是太矮所以无法理解,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常常试着跟她交谈。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就像我说的,离开的时候我总是糊里糊涂。也许我是为了激怒她。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下,在我跟汤姆对话大约几天之后,跟她聊天就只是因为我真的非常好奇,想要搞清楚汤姆的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问她:“别人都是怎么说我们家的?”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从针线活里抬起头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大狂?”她问道。
“就是——别人都是怎么说我们家的?”
“你是在讲那些流言蜚语?”
“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
“你在乎这些流言做什么?你是不是有点太——”
“我在乎。”我打断了她的话,抢在我们的话题转移到我太年轻、太笨或是太矮之前。
“你在乎?为什么?”
“有人跟我说了些关于我们家的闲话。”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腿边的椅垫下面,撅起了嘴唇。“谁?谁说的?他们说了什么?”
“院子里那道门边上的一个男孩说的。他说我们家很怪,还说父亲曾经是个……”
“是个什么?”
“我不知道。”
她微笑起来,又拿起针线活。“所以这就让你开始胡思乱想了,是吗?”
“嗯,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所有我该知道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她傲慢地说,“而且我告诉你,我才不在乎隔壁家里说我们家什么闲话。”
“好吧,那你告诉我。”我说,“父亲在我出生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珍妮还是会笑的。她占上风的时候就会笑,当她能对某些人施展一点小小的影响力的时候也会笑——尤其是在某些人的面前。
“你会知道的。”她说。
“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的时候。毕竟,你是他的男性继承人。”
我们俩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说‘男性继承人’是什么意思?”我问道,“你不是男性继承人又有什么不同?”
她叹了口气。“好吧,现在这会儿区别并不大,你有武器训练课,而我没有。”
“你没有?”仔细想想,其实这件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也曾疑惑过为什么我练的是剑术,而她练的是针线活。
“不,海瑟姆。我不需要武器训练。没有哪个孩子要做武器训练,海瑟姆,反正在布卢姆斯伯里没有,也许整个伦敦都没有。除了你。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
“让你什么都不要说。”
“有,但是……”
“那么,难道你就没怀疑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能说?”
也许我曾经怀疑过。也许我私下里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没说。
“你很快就会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了。”她说,“我们的人生道路早就被规划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些。”
“好吧,那么,等待着你的是什么?”
她嘲弄地哼了一声。“等待着我的是什么?这是个错误的问题。问等待着我的是谁?才比较准确。”她话语中蕴藏着某种意味,我当时却并不是很理解,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看着她,并没笨到去冒被针扎的风险,进一步问下去。但当我最终放下一直在读的书,离开会客厅的时候,我确实明白了一些事情,虽然对于父亲或是我们家的疑问,我几乎没有得到什么答案,但我知道了一些有关珍妮的事情: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笑;为什么她总是跟我过不去。
因为她已经预见了未来。她知道家族的未来将垂青于我,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只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个男子。
我可能会为她感到难过的。本来可能会的——如果她脾气不是这么坏的话。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这些事,明天的武器训练就让我格外激动起来。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孩子要接受武器训练,这感觉就好像是我在品尝禁果一般,而父亲就是我的导师这个事实,只会让我觉得这个禁果更加美味多汁。如果珍妮是对的,我确实是为了某种职业在接受培养,就像其他男孩受训成为教士,或是铁匠、屠户又或是木匠一样,那就好了。这很适合我。这个世界上我最敬重的人就是父亲。想到他正在把他的知识传授给我,我心中立刻就感到快慰与振奋。
而且,当然,这里面还涉及到刀剑。对一个男孩来说,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吗?现在回想起来,我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变成了一个更积极、更热情的学生。每天,要么是在中午,要么是在晚饭之后,具体取决于父亲的日程安排,我们都会在我们称之为训练室,实际上是游戏室的房间里集合。我的剑术就是在这里开始逐步提升的。
那次袭击之后,我还没有做过训练。我根本没有再度拿起刀剑的勇气,但我知道,当我再次拿起剑时,我一定会想起那个房间,想起它嵌着橡木板的墙壁,想起书架还有盖好的台球桌,为了腾出空间,台球桌已经被移到了一边。父亲就在房间里,他明亮的双眼锐利却又亲切,他总是面带着微笑,总是在鼓励着我:格挡、闪避、步法、平衡、警惕、预感。他像吟咏颂歌一般重复着这些词语,有时候一整节课除了这些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厉声呼喊着指令,当我做对的时候他就点头,做错的时候他就摇头,偶尔他也会停下来,伸手撩开额前的头发,走到我身后纠正我双臂与双腿的位置。
对于我来说,这些就是——或者说曾经是——有关武器训练课的景象或声音:书架、台球桌、父亲口中的颂歌,空中回荡着……
木剑的声音。
我们用的是木制训练剑,这让我十分懊恼。以后会用钢剑的,每次我抱怨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
三
生日那天早上,伊迪丝对我服侍得格外周到,母亲也确保了我的生日早餐全都是我最喜欢的食物:沙丁鱼配芥末酱,新鲜面包配樱桃酱,樱桃酱是用我们家院子里樱桃树上结的果子做的。当我大快朵颐的时候,我看到珍妮冷笑着瞥了我一眼,但我并不介意。自从我们在会客厅谈过话之后,无论她曾对我有过什么样的影响力,都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弱,不再明显了。在此之前,我可能会把她的嘲弄放在心上,也许还认为我的生日早餐有点傻,有点不自在。但生日那天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回想起来,我不知道八岁生日是否标志着自己开始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
不,我并不在乎珍妮对我撇嘴,也不在乎她偷偷发出像猪一样的声音。我眼里只有母亲和父亲,他们的眼里只有我。我能从他们的肢体语言里看出来,这种属于父母的肢体密码是我多年以来慢慢掌握的,我意识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一些其他的事情:看来我生日这天的惊喜还要继续下去。事实果然证明了这一点。早餐结束时,父亲宣布我们今晚要去切斯特菲尔德街的怀特巧克力屋,那里的热巧克力是用从西班牙进口的可可块做的。
那天晚些时候,我站在伊迪丝旁边,她和贝蒂围着我忙得团团转,帮我换上最漂亮的衣服。随后我们四个人走上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当我偷偷抬头看向我们邻居家的窗户时,我想知道道森家的女孩子们,又或是汤姆与他兄弟们的脸会不会正贴在玻璃上看我们。我希望他们现在能看见我。我希望他们能看见我们一家,然后想:“那是肯威家,他们晚上出门去了,就像是普通的一家人。”
四
切斯特菲尔德街周围的地段非常繁忙。我们的马车直接停在了怀特巧克力屋外面,一到那儿,马车的车门立即被人打开,我们在引领下迅速穿过拥挤的街道,走了进去。
尽管如此,在从马车到巧克力屋之间短短的路途中,我在左右张望时还是看到了伦敦腥牙血爪的一角:阴沟里躺着一只狗的尸体,一个正对着围栏干呕的流浪汉,卖花小贩,乞丐,酒鬼,还有许多在烂泥滩里戏水的顽童。
随后我们进了屋,迎接我们的是浓重的烟味、麦芽酒味、香水味,当然,还有巧克力的味道,同时还能听到嘈杂的钢琴声和高声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靠在赌桌上大声喧哗。无论男女都在痛饮大杯的麦芽酒。我看见有些人正就着热巧克力和蛋糕一起喝酒。似乎所有人都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
我看着父亲,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感觉到他有些不安。一时间我还担心他会直接转身离开,直到一位高举着手杖的绅士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比父亲年轻,一张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的欣喜即使从房间的另一头也能看见,他正朝着我们挥动着手杖。直到他令人愉快地招了招手,父亲才认出了他,然后开始带领我们从桌子之间挤过去,途中跨过了几只狗,甚至还跨过了一两个孩子,他们正在狂欢者们脚下四处乱扒,大概是希望能捡到些从赌桌上掉下来的东西:蛋糕,也可能是硬币。
我们走到了那位拿手杖的绅士面前。他和父亲不太一样,父亲的头发是披散开的,只是用一根丝带在脑后打了个结,勉强系在一起,而他则戴了一顶扑了粉的假发,假发的后面部分固定在一个黑丝绸的袋子里,他身上则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礼服大衣。他向父亲点头致意,然后把注意力转向我,朝我夸张地鞠了一躬。“晚上好,海瑟姆少爷,我相信你一定能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请提醒我一下你今天多少岁了,先生?从你的举止来看,我想你是个很成熟的孩子了。十一岁?或者十二岁?”
他这么说的时候,目光直接越过我的肩头望过去,脸上带着欣然的微笑,父亲和母亲都轻笑起来。
“我八岁了,先生。”我说,顿时觉得颇为得意,同时父亲也向我们介绍了这位绅士。他叫雷金纳德·伯奇,是父亲的一位高级财产经理,伯奇先生则说他很高兴能与我结识,然后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亲吻她的手背以示问候。
接下来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珍妮,他挽起她的手,低头将嘴唇印在上面。我清楚地意识到他这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