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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
“三天后,”我想了想,“就是高峰会闭幕。他该不会是要我——”
“正是如此。三天后,高峰会结束时会举办庆祝酒会,除了酒之外,还有粉种,以及你们这些金毛都喜欢的各种娱乐,联合会那些该死的执政官、议员、军事执行官、统帅、审判官统统都会出席,这些禽兽冲着最高统治者的面子,会齐聚一堂,想再有这样的机会就是十年后了。阿瑞斯之子其他成员进不去,但你能进入那些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所以,只有你可以用我们做不到的方式去打击金种。”
这番话仿佛冲过坑道的列车朝我撞来。
“等那些大人物都到场,最高统治者起身致辞,你就用藏在身上的镭弹,将那些畜生一次杀光。米琪和一组工程师已经做好炸弹,当天我们会通过植入你身上的数据记录仪,确认炸弹引爆后,就会对全太阳系发动总攻击,把他们逼入绝境。”
我所努力的一切就是以这种方式收场?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地狱掘进者,计划一直都是双轨并进的。一边是你,另一边就是总攻击。阿瑞斯和舞者都提过,你确实是个希望,或许真可以有另一条路,他们也信誓旦旦保证你可以从金种的社会内部进行破坏,可惜你失败了,我早就说过行不通。你觉得现在艾薇双手染血了是吗?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哈莫妮,你根本不知道我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我也没有傻得把自己当成圣人。但艾薇那样敌我不分乱炸一通,只是在造孽。”
“我们要是输了才是造孽。”
我听不下去:“有很多事你不了解。我们没有实力对抗金种,无论下手多重,都只会被他们像‘这样’收拾掉。”我轻弹一下手指。
“意思就是你不愿意。”
“对,我不愿意。”
“就算没有你,这场战争还是要继续。”她回答,“我已经安排两个人混进酒会,但因为他们不是金种,所以很可能会泄露身份,被丢进监牢变成一团烂肉,没办法完成任务。到时,联合会高层还是会继续活下去,而我们的战术说不定会失败。当然,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你不相信阿瑞斯。”
“别拿他的名字来压我。既然要我帮忙,他不是应该自己告诉我吗?”
“他要怎么告诉你?阿瑞斯还在火星筹备革命,再加上所有联络方式都有被监控的可能,要怎样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跟你联系?”哈莫妮身子往前一探,微微露出牙齿,表情狰狞,“戴罗,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夺走你多少东西?”
她的语气里有着玄机:“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她操作了一下全息显示屏,切换到莱科斯矿区。我心里一凉。“这是伊欧死前的影像,就是我们窃取出来对外播送的那一段……”
我的心像是要从咽喉里跳出来。
“但我们播送的不是完整片段。”哈莫妮按下播放键,立体影像扩展开,仿佛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矿区。这才是原始录像,不是我看过上百遍、经过剪辑才对外播送的影像。绞刑过程在我眼前回放,没有后制配音。
我听见自己的惨叫。当年的我还是个瘦弱的男孩,就算被灰种痛打也无力还击。围观群众开始啜泣,我母亲低着头,纳罗叔叔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我哥哥基尔兰遮起孩子的眼睛。随着人群散开的脚步声,伊欧的姐姐迪欧冲上绞刑台,鞋子在锈铁上刮擦,她痛哭失声。迪欧靠上前,伊欧站了起来,她的身形瘦小、苍白,与藏在我心里那个火一样的女孩相比,几乎只剩焦烟。她嘴唇嚅动,但我还是听不见。我那天就没听见。下一瞬间,迪欧突然无法克制地大声号啕,抱紧妹妹。伊欧到底告诉了她什么?
“你自己操作吧。机器不就是给人用的吗?”
我在心里问过自己不下千次,但之前并没有机会得到这个原始影像。回想起来,当初我怎么没去追问这件事?一想之下,我知道自己慌了——我够坚强吗?可以承受吗?究竟是什么事情可以让迪欧知道,却不能告诉我?
对外播送的版本中,根本连迪欧都不见人影,而我眼前的原始画面则可以倒转、放大音量。我又看了一遍:母亲低着头,纳罗吐口水,基尔兰遮住孩子双眼,人群散开,迪欧跑上去。声音变大,我调整混音系统,滤掉噪声,最后剩下她们两姐妹的对话。
“在我们房间,我做了一个摇篮,你在戴罗回去之前帮我藏好。”
“摇篮……”迪欧低声回应。
“不要让他知道,不然他会崩溃。”
“别说了,伊欧,别说了……”
“我怀孕了。”
第十章 崩 溃
我还是崩溃了。
坐在一片虚无中,我瞪着自己的双手。这是本该拯救自己妻儿的手。伊欧很了解我,我的确没办法承受她竟然还牺牲了其他事物。她原本可以活下去,可以生下孩子。我们一直想有小孩。但她想象中的未来并不值得她保守秘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
胸中好像梗着什么,空虚却又沉痛,仿佛灵魂被开了洞,里面只是一片黑。我全身紧绷,想包住那股巨大的哀伤,身体像有百万磅重,压得肩膀和胸膛都无法挺起。我下意识握紧拳头,却觉得这双手荒谬无比。它们扯住伊欧的脚踝,将她埋葬——不是吗?
不对。还有另一条生命,一条尚未出世的生命。我们的孩子。还没活过就死去的孩子。我居然完全不知情,我对不起他们。音箱又播出声音。
“我怀孕了,”她在绞刑台上这样告诉姐姐,“我怀孕了。”
声音一再回放,我坠入无尽的凄凉。
金种不只杀死了她,同时也杀死我所期待的未来——我为人夫、为人父的未来。要是我阻止她就好了。要是我没得到桂冠时,没有像个只会嘟嘴的小孩,那就好了。如果是这样,伊欧就不会刻意带我去花园。要是我当初坚强一点儿,假装没拿到桂冠也无所谓,该有多好。
本来我可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妻子、儿子和女儿,甚至还有孙子孙女。但我的后代还没诞生就被抹杀。伊欧抱不到女儿,无法在儿子睡前给个轻吻,看着孩子钩住我手指时露出甜美微笑。那个美满家庭只剩下我,和期待的未来相比,我只不过是一道阴影。
愤恨涌起。我们曾有过机会,却擦身而过。我想要的一切不会再回来,全因为我,还有他们。他们设计的律法、不公不义的社会,他们的冷血残酷,逼得一个女人宁愿带着胎儿一起死,也不愿沦为奴隶。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了权力,为了维护他们那个完美的小世界。
“当时的你不够坚强,”哈莫妮说,“可是现在的你够坚强吗,地狱掘进者?”我望向她,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还热着。她刚毅的眼神稍微变柔和:“我曾有过孩子。他们体内被辐射破坏,却连止痛药都拿不到。辐射外泄处一直没有修好,他们总对我们说资源不足。我丈夫眼睁睁看着孩子断气,过一阵子后,他也因为同样原因死去。他是个好人,但好人只会惨死。为了解放好人、保护好人,我们才不惜玷污自己。邪恶也无妨,黑暗也无妨,只要能争取到一线曙光,就算把我卖给恶魔也无所谓。”
我站起来拥抱她,因为我想起了红种是怎样的一个种族。又或许我根本没有忘记过?我是炼狱来的孩子,只是在天堂逗留了太久。
“阿瑞斯说的一切,我都会办到。”
“那个贱货一定是普林尼派来的。”胡狼低吼。黄种医生正缓缓为他除去烫伤的手臂皮肤,敷上促进再生的药膏。“阿瑞斯之子不会干这种事,杀那么多低等色族做什么?他们从来不会这么做。所以可能是普林尼,或是最高统治者的禁卫队,用她当掩护。”
外面的船只灯光隔着玻璃射进来,胡狼吼着,要下人赶紧将窗户调暗。在我的要求下,灰种将我带到他私人使用的高楼,而非送回城市。大楼内到处都有佣兵驻扎,看来胡狼比较偏好灰种,而非黑曜种,先前那名污印是个例外。整栋建筑物内只有我们两个金种,可见他有多不信任别人。只要胡狼报上名号,愿意任他差遣的人应当多到可以挤满一座小城,但他宁可享受孤寂。这点倒是与我相同。
“会不会是维克翠?”我问,“她提早一步离开……”
“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清白。她不会选择炸弹,而且她爱上你了,不可能是她。”
“爱上我?”我心中一惊。
“你这方面真是愚钝得跟蓝种差不多。”他闷哼一声,没继续这话题,“我和你合作的事在离开月球前都必须保密,换句话说,你没有去过那酒店。要是普林尼摸透了我们的盘算,下手恐怕会更重。所以,我猜他现阶段只是针对我。你先回城塞,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则继续和黑道交涉。高峰会结束时,我会买下你的契约。”
到时候金种的世界也将变得截然不同。
我转身离开,在门口被他叫住。“你救了我一命。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个人这么做过。谢谢,戴罗。”
“告诉你的皮肤长快点儿,免得错过闭幕酒会。”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在恍惚中度过,全部心思系着伊欧,也系着我与她失去的未来。我无法摆脱那种凄凉,就算去训练场把自己练到极限,还是甩不开那感觉。我变得沉默,不再与朋友联络。都无所谓了。至少对我而言,与如此巨大的哀痛相比,原来的生活仿佛梦幻泡影。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是狄奥多拉,她使尽浑身解数要帮我振作起来,甚至提议我可以从城塞花园挑个花伎。
“与其被那些从气体巨行星来的粗人挑走,花伎会更愿意跟着你,阁下。”她这样告诉我。
爆炸案频传,消息自然传遍城市上下。联合会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转播内容都是讲如何进行救灾,指示各层级如何处理潜在危机。黄种的心理学者登上媒体,分析阿瑞斯的人格,结论是他年轻时可能性生活受挫,因此才对整个世界有过多控制欲。紫种的演员、艺人出面募集资金,声称要协助受害者家属。贾王表示,要提供自己财产的百分之三做慈善用途。黑曜种与灰种部队开始攻打阿瑞斯之子在小行星上的“训练场”。事后,几名灰种反恐专家召开记者会,表示已经逮捕恐怖攻击的元凶,但那些恐怕是从矿区或月球贫民窟随便拉来的红种替死鬼。
这是一场荒谬的大戏。金种导演得很漂亮,他们躲在幕后,塑造出各色族对抗红种恐怖分子的态势,仿佛一切都与金种无关,而是以联合会为首、整个社会一起承担。而且,因为大众的牺牲奉献和服从,联合会即将获胜,人类继续繁荣。
真是狗屁不通。
另一方面,总得有人担下责任。因此火星首席执政官成为众矢之的,质疑声浪四起。为何阿瑞斯之子的行动会从火星蔓延至月球?想必会有人这么问。金种内部就像个被捅的蜂窝(如我所料),不过,庆祝酒会仍然继续。我在一旁看他们勾心斗角,只想躲在会议与酒宴中,不愿亲自面对恐怖分子。只有这样,金种才能隔绝那些恐惧。
这些原本都是我在意的事,可是对我而言,现在它们像是飘忽的幻影,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过去比起当下更清晰、更强烈。
我摸着挂在胸前的炸弹,懊悔盈满心头。米琪将它做成飞马形状,与我进入学院时配挂的项链一样,不过,当初那条项链里塞了伊欧的头发,已被我和其他私人物品一并藏起。这一个只要扭转飞马的头就能解锁,再用戒指就能引爆。
我与几个朋友和维克翠都没碰面。她问过洛克我怎么了,洛克大概会说什么我就像风一样,变幻莫测、喜怒无常之类的。他试图靠近我,在我就寝时到房间来看看,也上训练场,说要和我练练剑。可惜我没有心情对他露出笑脸,听他用温柔的声音读诗词、谈哲学,甚至说笑话。我不想对他产生感情,因为我知道他就要死了。在摧毁他的躯体之前,我必须先摧毁他在我心里的分量。
然而,我已经害死这么多人,连他也得加进来吗?
酒会当天,我终于有了答案。狄奥多拉替我取回送洗的衣物,没说任何与洛克有关的事,也没有试着开导我,但发生了一件我没见过的事——她居然出错了。狄奥多拉想将我的制服放在椅子上时,不小心碰翻旁边桌上的一杯酒。酒溅在白色制服的袖子上。当时,她闪过的眼神使我冷到骨子里。那是绝对的恐惧,犹如一头鹿望着迎面撞来的车。她连声道歉,似乎觉得若不卑微就会遭我痛打。过了好一阵子,狄奥多拉才镇定下来,不那么慌张。但是她瘫坐在地上,没有讲话,静静地擦拭衣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尴尬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才凑近。我拍拍她肩膀,告诉她别在意。但狄奥多拉的肩膀却剧烈颤抖,开始啜泣,还缩起身子,害怕被我碰触。恢复平静后,她说没白色制服可穿,只好让我穿黑的。虽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从我及周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