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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有说话声音?”
“回大人话,黄犯疼痛难忍,不时嚎叫呻吟,我正训斥他呢!”
“许大人有话,一个个看好了,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谁若疏露拿脑袋交差!”
“请大人放心!”
差官走后,宗羲从稻草中钻出来,爬到父亲身边,去掏枕头的血书。
黄尊素忙按住枕头,说:“不!不!”
宗羲满眼泪水望着父亲:“爹爹,不是你要我把血书带走吗?”大概黄尊素害怕,万一被阉党查获,这两份血书就会断送儿子宗羲的一条性命。所以他死死按住枕头不放,喝道:“走,快走!”
宗羲有些诧异,不知父亲为何发怒。这时黄尊素挣扎着猛推儿子一把,像一头笼中的狮子:“滚!快滚!”
孟齐拉起宗羲,说:“公子,快走,这里是虎狼之地,一不小就会惨遭毒手!”
宗羲趴在地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跌跌撞撞走出监牢房。
6
黄尊素被一阵咣当声震醒,见天已大亮。由一群打手簇拥着,许显纯走进大牢,低头往草铺上瞅了瞅,伸手扯住一缕乱发将黄尊素拽了起来:“姓黄的,你啄木鸟叼碌碡天生的嘴硬!我只要你一个字,就放了你。到这会儿了,你是服还是不服?”
黄尊素嘴里呜呜噜噜说了一句什么。
“你是服还是不服?说清楚点!”许显纯追问。
黄尊素挣扎着跪了起来,招着手示意要许显纯靠近些。许显纯往前探了探身子,两眼轱辘辘转了几圈:“黄大人,请讲!”
黄尊素突然身子一跃,腾空而起,也不知他从哪几来的那股子力气,双手抓住许显纯,张开血盆似的大嘴,狠狠地咬了过去,要把他的耳朵咬下来,要把他的腮颊咬下来,要把他的脑袋咬下来,整个儿吞进肚里去……哪料到许显纯早有准备,脑袋一歪,躲了过去。肩膀往脑袋走势相反的方向猛一甩,像撂倒一个面布袋,咕咚!黄尊素平妥妥倒在地上。
许显纯狞笑一声:“你也学汪文言,临死前还想在我脸上留血印。嘿嘿,老子早识破了你这一招。快,拿锤子来!”
锁头颜文仲是许显纯的一条恶狗,忙递过一把特制的小铜锤,在黄尊素眼前晃了一晃:“你看清楚了?”手腕一抖,小锤金光猝闪,早敲掉了两颗门牙。
黄尊素疼得头朝后一仰,被许显纯一把拽住头发,拉了回来:“原来你也知道疼,知道躲?我原以为你这骨肉不是爹娘养的呢!”
许显纯手腕急抖,在黄尊素腮边和下巴上急敲,黄尊素痛得跪着上下跳动,随着凄厉的叫声,唾血飞溅,弄得满脸满身血花淋漓,面目狰狞。
许显纯一副无赖相:“咬呀,咬呀,你能再咬我一口才是真正的好汉!”
黄尊素胸脯剧烈地震荡着一起一伏,使劲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只是呼呼往外喷着血沫子。
许显纯照着黄尊素的头顶狠狠踢了一脚,转身离开牢房,锁头颜文仲躬身踩着碎步跟了出去,问:“这姓黄的……”
“不要再审了!”许显纯撂下一句,匆匆离去,向干爹魏忠贤回报去了。
入夜,黄尊素醒转过来,这一天他已昏死过去好几次了。他独自琢磨,杨涟、左光斗等六君子被魏阉杀害了;周顺昌、周宗建也被魏阉杀害了。听说缪昌期十个指头全被夹断,像熟透的黄杏掉了下来。家人来收尸时,见他的脚趾和手指像一堆冻烂的胡萝卜包在袖筒里。今天轮到自己了,他沾着嘴里的粘血,在大枷写下一首诗,然后隔着墙朝李应升呼叫:“仲达(李应升的字),我先走了!”大概是自己吐音不清,李应升没法听清楚说的是什么。黄尊素又喊了一遍,然后跪在地上叩谢君父之恩,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撞向墙壁,立即倒地。因黄尊素体力微弱,没有撞死。一阵剧烈的呻吟被锁头颜文仲和叶咨听到,这两条恶狗为人凶狠,抬过两个沙袋将黄尊素活活压死。黄尊素死后,颜文仲也像对待杨涟、周顺昌等人一样,将他的喉骨剜下来献给许显纯。许显纯将这份特殊的礼物装入特制的檀木匣子里,献给干爹魏忠贤下酒。魏阉用象牙筷子夹起一片白煞煞的喉骨,阴阴地笑着:“你们东林党人就是用这玩艺儿讲话的!”然后慢慢送进嘴里,嘎蹦嘎蹦,狠狠地嚼着,“哼!讲,再讲!我教你再讲!……”
权奸和暴君,对于敢讲真话的文人学士就是如此!黄尊素死于天启六年闰月初一。时年四十三岁。
7
宗羲告别了垂死的父亲,装成更夫巡行的样子溜出北镇抚司大牢,拜别了孟齐,乘黑夜匆匆赶回徐如珂大人的府邸。
刚走出十几步,四名缇骑追了上来,大叫:“站住!什么人?”
“巡夜的更夫。”
黄宗羲一开口便露了马脚,北镇抚司大牢的更夫都是北京人,缇骑们是清楚的,哪里会有南方口音?缇骑们唰地抽出腰刀,飞风似的赶上来,宗羲一见撒腿就跑,可惜道路生疏又是黑夜,一骨碌栽倒在地上。缇骑们上来拿人,正在这危急关头,只见黑暗中跳出一个蒙面大汉,单刀敌住了四名缇骑,将宗羲救出险境。
蒙面大汉背着宗羲翻出城墙,从腰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宗羲说:“黄公子,快离开这儿,逃命去吧!”
宗羲跪在地上向蒙面大汉磕了一个头:“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蒙面大汉只说了三个字:“燕赵客”。一道黑影离去。
宗羲逃出北京,在距离北京二十里的一所养马场里住了下来。一方面出苦力一方面打探父亲的消息。
天启六年中元节那天,宗羲扶父亲的灵柩回到家乡余姚。这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日子。
老太爷听说孙子宗羲扶着儿子的灵柩回来了,推开坐椅往外疾跑,一轱辘摔倒在客厅门前,嘴里呼叫着:“尊素我儿!尊素我儿!”
宗羲的母亲姚氏,哇地一声冲出后堂,往大门口狂奔。内室顿时一片嚎啕,哭声震天,摧人肝肺。一个丫环一边飞跑着一边呼喊:“快快,夫人昏死过去了!夫人昏死过去了!”
刚刚苏醒的老太爷听了,拳头砸地,大吼道:“哭死无用,有血有性的报仇!”
灵柩停在西跨院里,黄家几十口围住宗羲听他讲述黄尊素被害的悲惨经过。
“许显纯是北镇抚司的活阎王。一天一审,两天一堂,堂审就是用刑,用酷刑逼供,棍、扭、夹、拶……几十种刑具全用遍了,浑身溃烂流脓淌血,没有一块好肉……”讲着讲着,宗羲哇啦大哭起来,几十口子人跟着痛哭,震天动地。
姚氏头触着棺椁,一定要开棺看丈夫一眼。宗羲不忍心让母亲看到父亲的惨状,跪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娘,不看了!不看了!”
宗羲秉告说:“父亲死去之前曾留下两份血书,因情急没能带出,后来藏在枕头里,不料被叶咨这个走狗偷去,他还扬言说将来要拿父亲的血书来赎他的死罪。”
老太爷拍着桌子大骂:“什么赎罪?千刀万剐!许显纯也得千刀万剐。自称九千岁的魏忠贤,他到处建生祠,妄想留芳千古,也得千刀万剐!淫妇客氏,就是封了奉圣夫人,也得千刀万剐!这帮子魑魅魍魉都是怎么出笼的?老根都在无道昏君身上,一天七八个女人陪着他,酒色昏庸,听谗用佞,他也不会有好下场。”黄鲲溟声嘶力竭,越喊嗓门越高。
多日来宗羲长途跋涉,又乏又困,身子亏得厉害,这一夜仍不能阖眼,思绪像潮水一样在大脑中翻腾。第二天一早,宗羲从西跨院角门走出来给爷爷黄鲲溟请安,一眼就看见迎面山墙上,相隔不远贴着三张同样内容的条幅:“尔忘勾践杀尔父乎?”笔墨淋漓,字迹赫然,无疑是爷爷写的。宗羲呆住了,双腿瘫软,不知不觉跪了下来,头顶着山墙,禁不住热泪潸然,心中默念着:“父亲,儿要给你报仇!”
这时宗羲新婚不久的妻子叶氏匆匆走来,望着丈夫悲痛欲绝的样子,又看了看墙上的条幅,把手轻轻放在丈夫的肩上,低声说:“母亲又哭昏过去了。”
宗羲忙起身走入母亲的房间,好不容易才把母亲救醒,他跪在母亲床前劝解说:“母亲,父亲已经去了,你哭坏了又有什么用呢?”
半晌,姚氏深情地说:“宗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能忘掉爷爷贴在山墙上的话,此仇不报,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
如乱箭穿心,宗羲痛苦极了,伏在母亲枕边痛哭。彻骨之痛压在心头,他站起来说:“母亲放心,我已想了许久,要报血海深仇只能依靠自己,我牢记父亲的遗志!”说话时,紧紧握着拳头,双目爆出一团火光。
黄宗羲请铁匠打了十八根铁锥,每根长七寸许,锃明放亮,锋利无比。白天苦读诗书,天刚麻麻黑便到后花园练习锥击。
标靶做在花园的一角,在距标靶十歩远的地方将铁锥甩出去,反复练习,一连练了七八个晚上,肩膀疼得不能动弹,仍不得要领。
这天宗羲练完锥击,挑着灯笼走过前院,烛光一闪,山墙上爷爷写下的“尔忘勾践杀尔父乎”一行字赫然在目,他一阵心旌摇曳,几乎撑持不住,晕倒在地上。这一夜,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宗羲提了十八根铁锥来到天一寺,将铁锥摆在佛祖面前,燃起三炷高香,五体投地,一连叩了三个头,心中祷告道:“佛祖爷,保佑我练好锥法,锥击奸佞,为亡父报仇……”
这时,忽有一只大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头一看,见是天一住持,神情肃然地站在自己身后。宗羲有些慌张,忙解释说:“这锥,这锥……”
天一住持捋了捋雪白的长髯,点了点头:“贫僧知道年轻的施主,胸怀大志,有善举,非恶行。我送给施主两句话,愿施主练好锥法,为父亲报仇。”
宗羲匍匐在地:“愿听法师教导!”
“松篁造箭女。石堌卖油郎。”天一法师说罢,转身离去。
宗羲思索了片刻,心有所悟。他起身收拾了铁锥,装入背囊,出了寺门,沿山径盘旋而下,直奔松篁崖走去。
松篁崖住着一户姓金的人家,以造箭为业,袓传的手艺十分精湛,金氏一家箭法神妙,远近闻名。宗羲赶到时已是日上三竿,见依松傍竹盖了一个四合小院,院中奇花异草、珍禽怪石,房里房外,挂满了造好的各种箭支弓弩,一位年轻的女人正教一个顽童练箭。女的二十八九岁光景,又黑又瘦,长形的脸模子上一对大眼最为显著,乌黑乌黑放着清纯的光芒,只见她摘下一只耳环挂在一个小小的枝桠上,耳环不过扁豆粒儿那么大小,站在树下都难看得清楚。黑女人背着耳环走出一百步,然后转身面对耳环轻轻搭箭,扬手开弓,一箭射去,只听一丝呼啸声,耳环砰然坠地,走近细看,箭锋不偏不倚,正好穿入耳环的中心。宗羲吃了一惊,忙深深施礼:“姑娘箭法神妙,在下十分敬佩,不知姑娘是如何练成的?”
黑女人眨了贬大眼,沉思了片刻,说道:“瞅,紧着瞅,瞅着你要射的靶子,凝神瞅一百天之后,这小小的耳环在你眼中就变成了一只大大车轮,一只大车轮悬在你的眼前,还能射不中吗?”
宗羲拜了数拜,连说:“姑娘一席话,使学生顿开茅塞。”
宗羲离开松篁崖,攀上几段石阶,沿叉道奔向石堌村。蹚过一条清溪,踏着白杨的浓荫,就到了石堌村头。这地方宗羲来过,只是没有在意村里是否有卖油的人家。这次刚进村子,就闻到一股麻油的浓香,循着油香走去,转过一个巨大的堌堆,便见一家麻油作坊。一个老人正在光着膀子晃油,一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卖油。买油的人络绎不绝,手中的油壶用白锡打成,拳头大小一个模样儿。壶顶端开了一个孔,绳头那么一点儿,壶嘴更细,像个大号针的针眼。这样的手壶,如何将油注进去呢?宗羲正在纳闷儿,只见卖油郎拿过一根尺多长的麦秆,插入手壶顶端的小孔,左手扶正麦杆,右手提起舀子倒油,麻油像—根黄亮的蚕丝,映着耀眼的阳光,穿过麦杆中心的孔洞,绵绵不断地注入手壶,卖油郎手中,活跃着一个神奇的幽灵。舀子倾尽,手壶正好灌满。
站在一旁的宗羲,看得愣了神儿,半晌才上前施礼寻问。卖油郎盯了宗羲一眼,大概认为他少见多怪,只淡淡地答了一句:“钢梁磨绣针,工到自然成,这句俗话,难道老弟也没听说过吗?”
宗羲回到家中,陡然长了心劲,精神大振,中午阅读经史子集,一早一晚苦练锥法,几天之后,浑身疼痛,胳膊肿得像小罐,手腕又红又亮,如熟透的柿子。妻子抱住宗羲的胳赙,心疼得掉下泪来,劝他歇几天再练。宗羲默诵“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回忆父亲在狱中受尽酷刑的惨状,咬紧牙关,坚持练下去。一个月之后红肿消失,臂力大增,开始掷锥几丈远,继而可掷十几丈,百天之后可掷三十丈远。随着时间的推移,靶子换得越来越小,如碗口,如茶盅,如字钱,如鸽眼。烛光下练锥变为月光下练锥,月光下练锥变为星光下练锥,星光下练锥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