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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律规定:凡有功名的人物,官府不得对其随便用刑。如必须用刑,要事先呈文核准,革除功名。蓝知县心有禁忌,不敢大刀阔斧。马鸣山有恃无恐,三缄其口。堂审延续到申时没有任何结果,只得退堂。
蓝知县命林三承带领捕快速去三马镇,搜捕马匪同党。为稳妥起见,请赵县尉拨二十名兵丁给林三承助阵。同时,蓝知县邀集乡绅、商家、平民等,一起商议对付马鸣山的办法。大家一致认为,对付非常之人,要用非常之法,不可拘泥于成规,马鸣山是江洋大盗,不用重刑怎肯招供!蓝鼎元执法严谨,不敢孟浪用事,议来议去没有良策。这时候,书办姚克中过来,俯耳咕哝了几句,蓝知县听后沉吟了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8
牢头一声大喊,将酣睡的马鸣山踢醒。
白天在大堂上硬顶软磨,像泥鳅一样滑了过来的马鸣山,此刻正在梦中得意,不料半夜三更又被揪出了牢房,一时弄不清蓝知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得装聋作哑,木然不语,他深信:为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马鸣山拖着十八斤的脚撩走进内堂。蓝知县双目炯炯,盯了他好一会儿:“常言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你这匹害群之马,满肚子膘油大都是夤夜吃起来的,我要你还在夤夜晾晾膘。”
蓝知县一挥手,几名衙役将马匪推至院中,将他的长衫、绸褂、夹袄统统扒下,只留一条灯笼裤子,然后将其强行绑在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马鸣山光着脊梁抱着石碑,正值初冬,一股凛然的寒气砭透筋骨,真像拥住一座冰山,牙齿磕得“嗑嗑”发响,浑身不住地打颤。心想,蓝大鼻子咋抠出这么个坏点子,一夜还不冻成冰疙瘩了!
约摸一顿饭工夫,蓝知县端着紫砂茶壶一步一啜地走了过来:“我蓝某可不敢对你马监生用刑,不过,你马监生有点太不知趣,我出于无奈,不得不教你清醒清醒。这会儿正是丑时,我先教你晾晾丑。下一个时辰是寅时,教你洗洗寅!”
两名衙役抬过一大桶凉水来,放到马鸣山面前,马鸣山一见,下巴骨磕得叭叭响。
蓝知县扯了扯马鸣山的灯笼裤:
“到了卯时,就把你这块遮羞布拽下来,送你到阎王爷那儿去点个卯。”
马鸣山着实怕了,暗想:冻死在这里,外边的人也不知道,即便知府派人来查,浑身不见伤痕,死了也是白死,他实在不敢再撑下去了:“蓝……蓝大人,我……我招,我愿意招!”
“你马监生总算清醒了许多,愿意招就好,你说说,招什么?”
“陈记绸布店抢劫案,确实是我的主谋,眼线是河埠街的女匪大白鹅。”马鸣山将作案前前后后,以及水保方东升查获贼船的经过,如实作了交待,同时交出了下底的季矮子和韩阿六。他的交待与胡其昌的供词丝毫不差。蓝知县听后,点了点头:“这些年你抢了多少家?掠了多少钱财?”
马鸣山摇了摇头:
“很难记得了。受害者没有一个敢告我的,我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从来不记在心上。”
“你恶贯满盈,淫威到了极点,即使没有人敢吿你,我也得治你!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清算自己的罪恶了。”蓝知县肃然地说。
马鸣山瘫软了下来,装出一副可怜相:
“蓝大人,我脑袋木登登的,像个空瓶子,什么也倒不出来。求求你把我放下来吧,让我暖和暖和,等我脑子明白些了,再一铺一条地倒给你。”
蓝知县暗想,除了陈记绸布店一案,其他并无人抵实控告,万一把他冻死,无法向上边交待,那娄子就大了。忙命衙役给马鸣山松绑,仍收监让他反省。
第二天一早,逮捕马匪同伙,只有女匪大白鹅落网,其他二匪早已逃遁。中午时分,林三承带捕快兵丁返回。因县城眼线将消息提前报给了三马镇,马氏家族一千多口连夜四散逃生。他们伙同外路土匪,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离开潮阳,奔向澄海、揭阳、饶平、惠来等县,窜入深山老林中,黎明时分,林三承赶到,一无所获,只有两名小匪被捕。
回头再提审马鸣山,马匪软拖硬磨,一味耍赖:“我的脑袋冻瞎了,往日的事情想不起来了。总得让我想想呀……”
毕竟是倒过几茬子毛的,拒不交待任何罪恶。他有他的主意:只要我马鸣山不死,谅也没有谁敢抵实上告,更没谁敢出来作证。没有苦主又无证人,你蓝大鼻子纵有三头六臂,能奈我何?!
蓝知县思之再三,觉得当务之急是革去马鸣山的监生头衔,方可严加刑讯,受害百姓才敢站出来出首控告。于是命衙役将众匪下狱禁锢,待以后再审。自己动手写了呈文,上报潮州知府和学道衙门,要求立即革除马鸣山的监生头衔。呈文递上一个多月,杳无音讯。贵屿、峡山、黄陇等地百姓,顾虑马鸣山再起,出狱后行凶报复,对马氏家族及其余党,依然畏之如虎,暗中送粮送款,甚至还有人向马家通风报信,使其得以躲避官府的追捕。马氏家族放出口风:“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姓蓝的是只过山鹞子,咱马家才是长青树,谁要戗着俺的毛捋,来日灭他满门!”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马鸣山一日不除,潮阳县百姓一日不得安宁。无奈马匪的监生头衔不能革除,一时无法下手。再则,潮阳县是个积弊多年的烂摊子,百废待举,积案如山,蓝知县起早贪黑,忙得晕头转向,马匪一案只得拖了下来,一拖就是半年。
一天,蓝知县正在衙署用膳,门役送上一封信来,蓝知县看后,命门役速将送信人带来。门役出去好大一会儿才回来,说那送信的汉子早已无影无踪。原来这是马家送来的一封密信,信中许给蓝知县一千两黄金,请求开释马鸣山。蓝知县兀自冷笑了一阵:“狗杂种,贿赂到我蓝鼎元头上来了!”当即写下一封信函,命书办姚克中带着马匪案卷和书信,去潮州面见知府,催促革除马鸣山功名一事。姚书办奔波了十几天,一事无成。知府的回答是,革除功名归学道衙门办理,知府不便插手。学道的回答是,学道只管办理注销手续,能否革除功名应由知府审断。蓝知县获悉以上情形,气得直拍桌子,只好再写呈文,上报广东巡抚。不料呈文报上去三四个月,依然石沉大海。是马匪的黑手伸到了巡抚身边,巡抚将呈文压下了呢,还是呈文批给了潮州知府,知府从中作梗呢?始终不得而知。
夏去秋来,蓝知县像只陀螺,始终在忙碌中旋转。一天,蓝知县查看牢房,正值监狱放风,马鸣山挪步走出监牢,瞥了蓝知县一眼,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向蓝公示威:“嘿,听俺唱—出《拽镣》。”
《拽镣》是潮阳民间的一出大戏,表演的是一位英雄豪杰遭陷入狱,身披镣铐,依旧正气凛然,怒斥奸臣贼子的情景。蓝知县停下脚步,心头忐忑一跳,才想起马鸣山一案拖了快一年了。
马鸣山旁若无人,脚步拖得铁镣哗啦啦作响,昂首挺脖放开嗓门一声撕天裂地的雄嚎:“十八斤大铁镣磨得我筋骨寸断
复仇心似烈火海水烧干……”
“你这一身马膘养起来了,又想尥蹄子了!”蓝知县不阴不阳地丢了一句。
逃入山林的马匪通过暗线,已将外面的情况透给了马鸣山,马鸣山心中有了底,一度收缩的贼胆又支奓开了:“蓝大人,咱两人蹭了快一年了,还不知谁把谁蹭亮呢!我劝你,吹灭灯多看我几眼吧!”
蓝知县满心怒火,终因马匪头上的监生桂冠没法去掉,不能随便用刑,只好再照他的脚踝处鞭笞,直打得两脚红肿,马匪始终也没有服气。
9
林三承单膝跪在蓝知县面前,呜呜地哭起来。蓝知县问他为何伤心,林三承止了泪答道:“谁不知道我是马鸣山的外甥!我林三承出卖了亲母舅,已为世人所不齿,现在知府、学道,都站在马鸣山一边说话,马匪难得翦除。近日马家已放出口风,来日先杀我林三承,诛我林家满门。蓝大人,您要为我一家老小作主呀!”
蓝知县扶起林三承,安慰了几句,心事重重地说:“马鸣山一案,搅得我夜不成寐,看来,贼人的根子扎得很深。有些事不是我蓝某一人所能扭转得了的呀!”蓝公思索了片刻,问道:“林班头,你有什么想法?说给我听听。”林三承掂量再三说:“早就听说三马镇有一所私设的监牢,里面关押了一些马家的仇人,实际上是遭了马匪抢劫不肯服气的苦主,马家怕这些苦主上告,就把他们抓来关进私牢里。我这样想,若能把这些苦主救出来,他们肯定敢于控告马家的罪恶。即便不革除马鸣山的监生头衔,也可以给马匪施以重刑,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可以把他乱棍打死。若上边追究下来,有罪证在握,官司打到皇上那儿,咱也不怕呀!”
虽然不能算作上策,也不失为可行的办法。蓝知县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带领林三承等一班吏役,骑马飞奔三马镇。
蓝公离开了喧闹的县城,打马穿行在田陌林荫之间,乡野的风徐徐吹来,使他禁不住有些沉醉,烦乱的头脑一时净洁了许多。进入了贵屿地界,山是苍青的,水是碧绿的,天是湛蓝的。柔和的空气经绸绢过滤了一般,那么清新,那么甘甜,—颗心慢慢地融化了。马儿缓缓行进,转过一堵丘壑,见一坡野菊,黄黄白白,如撒金,似堆雪,杂树丛生,郁郁葱葱。蓝公不禁想起陶潜的佳句: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羡万物以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
想想自己步入官场,匆匆十几年,心为形役,为五斗米而折腰,从没有纵情舒心过。常想拂袖而去,辞官归隐,登东皋而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才符合自己的本性。可惜总被俗念所累,不能如愿以偿。
马踏黄陇,影影绰绰,三马镇蓊蓊茏茏,矗立在烟霭中。再向前进,便见三寨踞壑依势,鼎足而立,危楼高耸,气势如矫龙飞腾。蓝公暗自惊叹,难怪官兵屡屡受挫,马匪据险固守,靠武力实难攻破。
系了马匹,沿“之”形小路逶迤登山,山虽不高,由于七拐八绕崎岖难行,足足走了一顿饭工夫才登上山顶,山顶平坦如砥,青石灰瓦的房舍密密麻麻,簇拥着雄伟的“聚义楼”,给人固若金汤之感。
马鸣山被拘捕之后,马氏家族中的精壮男女,一哄而散,留下的全是些老弱残疾。将他们邀来问话,他们个个木讷,问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开口。好容易找到给马鸣山掌厨的九公,林三承跟他熟悉,问起三马镇的私牢,九公连连摇头,十分肯定地说:“没有!”
林三承并不死心,砸开聚义楼的铁锁,独自钻入地下室,用一根铁棍敲敲打打,到处试探,终于找到一个石门,打开石门,发现一个幽闭的隧道。里面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林三承忙向蓝知县禀报,蓝公命四名衙役高挑火把,陪林三承进洞探个究竟。五个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摸索前进,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出洞口。原来只是条普通隧道,什么也没有发现。迎接他们的是山前明朗温润的秋色和依然臻绿的园林。五个人丢下火把,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林三承正在垂头丧气,忽听一阵吱吱哇哇的声音,园林深处走出三个儿童,待来到面前才知道根本不是孩子,而是三个怪异的小矮人,个头三尺,满脸皱褶,看下身是稚童,看五官是老头,身上的衣服旷旷荡荡,给人以怪里怪气的感觉。林三承满心狐疑,他多次来过三马镇,却从没见过这几个怪人,再听他们说话锐声锐气,潮阳土话叫娘娘腔,林三承愈感到蹊跷,问他们是哪里人?在这儿干些什么?他们满脸恐惧,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林三承带着三个怪人来见蓝知县,蓝知县招待他们一顿酒饭,然后将他们隔离开来,逐个审问,其中的一个弄清楚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是潮阳县令,扑通跪倒,呜呜痛哭起来。他讲得不清不楚,颠三倒四,令人难以判断。蓝知县循循诱导,细细描摩,终于洞悉了如下事实:原来马鸣山秘密设下一个地牢,牢中装了二三尺深的烧酒和酒槽,将捉来的仇人投入牢中,每天只给二两米团子充饥。二两米团子哪能活命?牢中的人饿急了就抓酒槽吞食,这样在牢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捞上来之后,浑身骨头绵软,躯体萎缩,连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像个太监。面孔怪异,像个丑陋不堪的怪物。从地牢中出来的人,心胆俱裂,自惭形秽,哪里还敢再作反抗?再者,经过酒牢浸泡的人,多半记忆模糊,思路不清,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只能老老实实受马匪的欺凌,做马家的奴隶,这三个小怪人就是经过地牢浸泡的苦主。
蓝知县要小怪人带路,探看地牢的情形。众衙役各执火把,重又进入隧道。隧道中段靠左上方藏有一个机关,按动机关就有一扇石门訇然打开。进了石门,向前约二十步,里面出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