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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耸耸肩。“这有什么值得吃惊的?毕竟你也恨我,不是吗?”
“噢,你这蠢丫头,”她恼火地说,“我当然不恨你。我是你的校长。我只希望你越来越好。而且顺便说一句,我从不在门边偷听。”
我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每次要惩罚我的时候,你似乎都开心得很。”
她垂下目光。“火气上来的时候,我们都会说些气话,我也会后悔自己的措辞。但事实在于,虽然你不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但我始终是你的校长。你的保护者。进这所学校的时候,你是个心灵受创的孩子,刚刚失去了母亲。你需要特别的关心。噢,没错,我对你的帮助最后都成了意志的较量,我想这并不奇怪。而且没错,我想我猜到你会觉得我恨你——至少在多年前,你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恨过你。但你现在是位年轻女士了,埃莉斯,你应该更懂事些才对。我只读了日记里能确定你罪名的部分,但我读的那些足以让我明白,你的未来和这里的大多数学生都不一样,这点让我高兴。像你这种性格的孩子是不可能甘于操持家务的。”
我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留给了我消化吸收的时间,然后用柔和的嗓音续道:“现在我们都处在关键时刻,因为我们都做了糟糕的事,又都有对方想要的东西。我希望你对看到的事保持沉默,而你希望我写封信给你父亲。”她把日记推到我面前。“我会把信给你。我会为你撒谎。我会告诉他,你会在最后一年去伦敦暂住,好做你想做的事。等你完成了你非做不可的那件事,我相信回到我面前的会是个截然不同的埃莉斯·德·拉·塞尔。她仍旧保有儿时的活力,却抛弃了少年时的轻狂。”
她说会在当天下午把信交给我,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开。我的怒气早已平息,羞愧让我头脑昏沉。我才刚刚走到门边,她却叫住了我。“还有一件事,埃莉斯。雅克不是我的情人。他是我儿子。”
这下我觉得母亲肯定不会以我为荣了。
1788年2月7日
我离圣西尔已经很远了。相当混乱的两天过后,我到了……
噢,不行。还是先别透露太多的好。先来回顾我的马车离开可怕的“贫瘠之宫”时的情景吧:我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朋友对我说“一路顺风”,当然列文夫人也没有站在窗边朝我挥舞手帕。只有我坐在马车里,我的行李箱捆在马车顶上。
“我们到了。”到达加莱的码头时,车夫对我说。此时天色已晚,在鹅卵石路面的前方,海面暗沉起伏,码头里那些船的桅杆摇摆不定。我们的头顶是嘎嘎叫着的海鸥,周围的人们摇摇晃晃地来往于不同的酒馆之间——夜色渐浓,喧闹声无所不在。我的车夫不以为然地左右看了看,然后站在踏脚板上,取下我的行李箱,放到岸边的鹅卵石路上。他为我打开车门,顿时大吃一惊。我已经不是他当初接上车的那个女孩了。
为什么?因为在旅途中,我换了衣服。我换掉了那套可憎的制服,如今穿着马裤、衬衫、背心和紧身上衣。我摘掉了丑陋的软帽,又取下发夹,把头发束在脑后。走出马车的同时,我戴上三角帽,然后弯下腰去,打开行李箱,车夫在一旁无言地看着我。我的行李箱装满了我痛恨的衣服和我打算丢掉的小饰品。我需要的只有里面的挎包——还有我从箱子深处取出并系在腰间的那把短剑。接着我背上挎包,让它遮住短剑。
“想要的话,就拿走这口箱子吧,”我说着,从背心里拿出一只小巧的皮革钱袋,取出几枚钱币。
“可来接你的人呢?”他说着,把钱币塞进口袋,皱眉看着码头上那些纵酒狂欢的人。
“没人来接我。”
他怀疑地看着我。“你在开玩笑?”
“不。我干嘛跟你开玩笑?”
“都这个点了,你可不能自个儿在码头上游荡。”
我把另一枚硬币放进他的手心。他低头看了看。
“不成,”他坚定地说,“我不允许,我担心。”
我又给了他一枚钱币。
“那好吧,”他不情不愿地说,“反正也是你自个儿的命。只不过要记住,离酒馆远点儿,待在灯光下。留神码头,那边的路很不平坦,经常有靠近想瞧瞧水面的倒霉蛋掉下去。也别跟随便什么人对视。噢,还有,你想做什么都成,但记得钱包要藏好。”
我甜甜地笑了,而且确实也打算听从他的忠告,只有关于酒馆的那部分除外,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儿。我看着马车离开,然后径直朝着最近的那间酒馆走去。
那家酒馆没有名字,只在几扇窗户上挂着一块木制招牌,招牌上用粗糙的笔触画着一对鹿角——我们就叫它“鹿角酒馆”吧。我站在卵石路上,正想鼓起进去的勇气时,酒吧的门开了,一股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听到了充满活力的钢琴声,嗅到了麦酒的气味,看到脸颊红润的男女彼此搀扶着走出门来。在门开启的那一瞬间,我瞥见了酒馆的内部,感觉就像看到了一口火炉。随后酒吧的大门迅速合拢,周围再次安静下来,从鹿角酒馆里传出的噪音也淡化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振作精神。好了,埃莉斯。你想远离那间拘谨死板的学校,还有你痛恨的那些规则和规章。门的另一边和学校截然相反。问题在于:你真的有你想象的那样坚强吗?
——我很快就会发现,答案是否定的。
我走进酒馆,仿佛踏入了一个纯粹以烟雾和噪音构筑而成的新世界。沙哑的大笑声,鸟儿的嘎嘎声,钢琴声和醉汉的歌声朝我的双耳袭来。
酒馆很小,一头有个阳台,房梁上挂着好些鸟笼,而且整个酒馆充斥着酒客。他们或是坐在桌边,或是躺在地板上,阳台上也满是对着楼下的行人起哄的醉汉。我站在门边,躲在阴影里。附近的酒客们好奇地看着我,在喧嚣声中,我听到了带着挑逗意味的口哨声。紧接着,一位系着围裙的女侍者走了过来,将两壶麦酒放到桌上。谢天谢地,那些男人的注意力都被酒吸引了过去。
“我想找一条明早出发去伦敦的船。”我大声对她说。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翻了个白眼。“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我摇摇头。什么样的船都没关系。
她点点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瞧见那边那张桌子了没?”我眯起眼睛,透过烟雾和酒客,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到那边去,跟他们叫做‘中间人’的家伙谈谈。就跟他说是克莱曼丝介绍的。”
我仔细打量,发现那边有三个人靠墙坐着,烟雾的帷幕让他们看起来仿佛幽灵,就像受了诅咒的酒客灵魂,注定要永世出没于这座酒馆。
“他们哪一个是中间人?”我问克莱曼丝。
她坏笑着说。“就是中间的那个。”
我感到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连忙朝着“中间人”和他的两位朋友走去。我穿过酒桌之间,不时有人抬头看我。
“这种地方居然来了个如此迷人的小家伙。”我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外加几句更加露骨、在此不便详述的评论。感谢上帝,这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人声鼎沸,空气里还弥漫着酒味。这就意味着,只有离得最近的那些人才会真正注意到我。
我走到那三个面对着房间的“幽灵”面前——他们靠墙坐着,酒杯就放在手边——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先前那些酒客或是朝我暗送秋波,或是板起脸来,又或是趁着醉意说些下流话,但他们只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中间人”比他的两位同伴矮小些,他的目光看向我身后,而我转过身,恰好看到那位女招待咧嘴一笑,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啊哦。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我离门很远。在酒馆深处的这里,光线更加昏暗。我身后的酒客们似乎围拢过来。墙上的灯火摇晃了一下,我看到那三人正盯着我。我想起了母亲的建议,又不禁思索韦瑟罗尔先生会说些什么。保持警惕,不要轻举妄动。评估局面。也别为自己没有早想到这些而懊悔。
“像你这样衣着体面的年轻女子为何独自来到这种地方?”中间那人说。他板着脸从胸袋里取出一支长柄烟斗,塞进他焦黑弯曲的牙齿间的某个豁口,用他粉色的牙龈咂了起来。
“有人告诉我,你能帮我找到一条船的船长。”我说。
“你找船长是要做什么呢?”
“我要乘船去伦敦。”
“伦敦?”
“对。”我说。
“你是说去多佛吧?”
我涨红了脸,暗自咒骂着自己的愚蠢。“当然。”我说。
中间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需要一位愿意让你搭船的船长,对吧?”
“没错。”
“噢,可你为什么不坐邮轮呢?”
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又回来了。“邮轮?”
中间人忍住没有笑。“别介意,小姑娘。你从哪儿来?”
有人重重地撞在我背上。我用肩膀向后一推,只听到有个醉汉撞到了附近的酒桌,酒水撒了一地,而他粗鲁地抱怨了几声,随后便躺倒在地上。
“从巴黎来。”我告诉中间人。
“巴黎?”他从嘴里取出烟斗,一条口水滴到了桌上,而他沾着口水画了个箭头。“我敢说,你来自更体面的那部分巴黎,光从你的样子就能看出来。”
我一言不发。
他把烟斗塞回嘴里。他粉红色的牙龈又咀嚼起来。“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埃莉斯。”我告诉他。
“没有姓?”
我摆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是怕我认出你的姓氏么?”
“我看重自己的隐私,仅此而已。”
他又点点头。“好吧,”他说,“我想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位船长。事实上,我跟我的朋友们正打算去找那位呢。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去?”
他做出像是要起身的动作……
这不对头。我绷紧身体,聆听着周围的喧嚣,被酒客们推来挤去,但仍旧保持着镇定。我微鞠一躬,目光片刻不离那三人。“感谢你们抽出时间,先生们,但我改主意了。”
中间人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咧嘴一笑,露出更多发黑的牙齿。这就是小鱼看到的表情——将要吃掉它的大鱼露出的表情。
“改变主意了?”他说着,左右看了看他那两位身材高大的同伴,“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你决定不去伦敦了?还是说你觉得我和我的朋友们不像常出海的人?”
“差不多吧。”我说着,装作没有注意到他左边那人把椅子向后推了推,而他右边那人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身体前倾。
“你怀疑我们,是吗?”
“也许吧。”我扬起下巴,承认道。我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同时也让右手更加接近短剑的剑柄。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他问。
“噢,首先,你没问过我能负担多贵的船费。”
他又笑了起来。“噢,你肯定有办法挣出这笔钱的。”
我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噢,没关系,感谢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但我还是自己去找船吧。”
他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我们已经决定帮你找船了。”
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再次浮现。“我该走了,先生们。”我说着,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开始穿过人群。
“不,你不能走。”中间人说着,挥了挥手,他的两条走狗立刻朝我扑来。
那两人站起身来,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剑。我向侧后方退去,拔出剑来,朝着前方那人挥了挥,他们立刻停下了脚步。
“哎呀。”其中一个说。他们两个开始放声大笑,这让我有些惊慌。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那一刻,中间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弧形匕首,而他的打手之一止住笑声,走上前来。
我本想用剑逼退他,但我的动作不够坚定,周围的人又太多了点。我本该划破他的脸以示警告,但我的剑却落了空。
“看来你没少练剑啊。”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将近十年的学校生活中,我几乎完全没练习过剑术,虽然在某些夜晚,等寝室的其他女孩都睡着以后,我会取出藏在隐蔽处的那只礼物盒,打开盒盖,审视那把钢剑,用手指抚摸铭刻在剑身上的文字,但我很少拿着剑去僻静的地方练习。我只能保证自己没有完全忘记用剑的技巧,但生疏是肯定的。
面对那三人,我慌了手脚——原因也许是我的技艺生疏,也许是实战经验的欠缺,又也许两者兼有。总之在当时,让我倒在潮湿发臭、满地木屑的酒馆地板上的,并非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招,而是那两个走狗之一双手的一推。他看出我只是在虚张声势。我的身后躺着那个早先被我撞倒的醉汉,而我在推力下后退一步,脚踝撞上了他,随后失去了平衡。下一瞬间,我就倒在了他身上。
“先生。”我说着,希望自己的绝望能穿透酒精的遮蔽传入他的耳中,但他双眼呆滞,脸上也沾满了酒液。下一秒钟,我痛得尖叫起来,因为有只靴跟踩在我的手背上,然后用力碾压,迫使我松开了剑柄。另一只脚踢开了我心爱的短剑,我翻了个身,想要起身,但有双手抓住我,把我拉了起来。我绝望的目光从退到一旁的人群——大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