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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底狱。那儿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清晨的巴黎弥漫着压抑过的愤怒和复仇欲望。这儿不宜久留。
我匆匆穿过街道,同时四下张望。我起初并没有发现,但我随即注意到,那些人群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却分成清晰的两种:一种人或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动乱做准备,在保护自己、家人和财产;或是试图逃离动乱,想要避免冲突;或是我这样、担心自己会成为动乱目标的人。
另一种就是那些刻意想要挑起动乱的人。
这两种人的不同点又在哪里呢?武器。运送——我看到人们高举着干草叉、斧子和木棍——以及寻找武器。耳语变成了叫喊,继而转变成喧嚣。
毛瑟枪在哪儿?手枪在哪儿?火药在哪儿?整个巴黎就像个火药桶。
这一切真的可能避免吗?我很怀疑。我们——圣殿骑士团——真的能避免我们深爱的祖国陷入如此可怕的境地么?我们正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而悬崖下是没有人想象过的剧变。
我听到了叫喊声——“自由!”的口号声中夹杂着抱怨声,以及四散逃窜的家畜的叫唤声。
恐慌的车夫驱赶着连连喷着鼻息的马儿,以危险的速度穿过拥挤的街道。牧人努力把受惊的家畜带去安全的地方。新鲜的粪便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但除此之外,巴黎的空气还有另一种气味。叛乱的气味。不,不是叛乱,而是革命。
可我为什么要站在街上,而不是帮助仆人钉好拉·塞尔宅邸的门窗?
因为阿尔诺。因为尽管我怨恨阿尔诺,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尤其是他有危险的时候。事实在于,在收到珍妮·斯科特的信以后,我什么都没做。如果韦瑟罗尔先生和我父母知道这件事,他们会作何感想?我,作为圣殿骑士——不,是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知道我们中的一员即将被刺客发现,却选择袖手旁观?我不但没去救人,反而每天都像个孤单又古怪的老寡妇那样,在自己冷清的宅邸里鬼鬼祟祟地转悠?
我得说,对女孩来说,没有比叛乱更大的动力了。我对阿尔诺的感觉没变——不是说我突然不恨他没能送到那封信了——但我还是想赶在那些暴民之前找到他。
我希望自己比他们先赶到,但在冲向圣安东尼街的时候,我发现那群人和我方向相同,而我显然不在人群的最前方;我身在其中,周围是成群结队的民兵、革命党人和衣着五颜六色的商人,他们挥舞着武器和旗帜,朝着国王暴政最大的象征——巴士底狱——冲去。
我在心里暗暗咒骂,明白自己太迟了。但我仍然跟随着他们,同时尽可能穿过人群,朝着队伍的最前方靠近。等到巴士底狱的塔楼和壁垒出现在远处的视野里,人群突然放慢了脚步,接着有人喊了一声。街上出现了一辆装满毛瑟枪的货车,多半是刚从军械库抢过来的,几个男人和女人开始把那些武器递向无数只伸长的手。气氛甚至算得上欢快。他们觉得一切都轻而易举。
我挤向前去,穿过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对他们的抱怨声充耳不闻。另一边的人群没有那么密集,但在这时候,我看到有人正沿着大路推着一门加农炮。搬运它的是几个步行的人,有些身穿制服,有些做革命党人打扮,就在我好奇的时候,有人大喊道:“法兰西近卫军来了!”我当然听说过士兵反抗指挥官的故事:据说那些人早就被斩首示众了。
就在不远处,我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和我迅速对视了一眼,我能看到他眼里的惊恐。他跟我考虑的是同一件事:他还安全么?这些革命党人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说到底,他们的行为得到了许多贵族和其他阶级成员的支持,米拉波本人也是个贵族。但在动乱的时候,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在复仇的时候,他们还能分得清贵族和贵族的不同么?
在我赶到之前,巴士底狱的战斗就开始了。靠近那座监狱的时候,我听说国民议会的一位代表受邀入内,去和监狱长德·劳内商谈条件。然而,那位代表已经在里面待了三个钟头,吃着早餐,而外面的人群也越来越焦躁。在此期间,某位示威者从一家香水店的屋顶爬到了控制吊桥的铁链上,开始着手锯断链条,就在我终于能看到巴士底狱的全貌时,链条断了,吊桥在巨响声中落下,几乎让大地都为之震颤。
我们都看到,吊桥落在了下面的某个人身上。那个倒霉蛋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上一秒他还站在护城河的河堤上,挥舞着毛瑟枪,催促着别人放下吊桥,而下一秒钟,他就消失在一团血雾里,扭曲的四肢弯曲成可怕的角度,从吊桥的桥板下伸出。
人群发出响亮的欢呼声。与放下吊桥的伟大胜利相比,这条不幸消亡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下一个瞬间,人群便从吊桥上蜂拥而过,冲进了巴士底狱的外部庭院。
回应随即到来。我听到城垛上传来一声呐喊,然后是毛瑟枪如同雷鸣般的枪声,城垛上随即升起一股烟雾。
下方的我们俯身寻找着掩体,而毛瑟枪的弹丸呼啸着打在我们周围的石头和卵石地面上,尖叫声此起彼伏。但这并不足以让人群退缩。这一枪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不但无法阻止示威者,反而让他们更加愤怒。也更加坚定。
况且他们还有加农炮。
“开火!”不远处传来一声呐喊。我看到那些加农炮的炮口冒出一团团烟雾,而炮火开始撕扯巴士底狱的围墙。更多手持武器的人冲进了监狱。他们头顶的毛瑟枪口就像刺猬背上的尖刺。
民兵们控制了我们周围的建筑物,烟雾从窗口涌出。我听说监狱长的住处也着了火。火药的气味混合着烟味。巴士底狱传来另一声呐喊,第二轮炮火袭来,而我蹲伏在一堵矮小的石墙后面。我的周围到处都是尖叫声。
在此期间,人们穿过了第二座吊桥,正试图越过一条护城河。他们开始搬运木板,用来架起通往监狱内部的桥梁。这座桥很快就要完工了。
枪声再次响起。示威者们回以炮火。碎石在我们的周围不断落下。
阿尔诺就在里面的什么地方。我拔出剑来,加入了冲进监狱内部的人群。
我们头顶的毛瑟枪声停止了,这场战斗胜利了。我瞥见了监狱长德·劳内。他被人逮捕,据说他们要把他带去巴黎市政厅。
我容许自己稍稍放下了心。这场革命维持着理智,没有人会为杀戮而杀戮。
但我错了。一声叫喊响起。德·劳内愚蠢地踢了人群中的某人一脚,而那人愤怒地扑上前去,捅了他一刀。试图保护德·劳内的士兵们被人群推开,而他消失在沸腾的人群之下。我看到抬起又落下的刀刃,喷涌而出的鲜血,然后是仿佛受伤野兽般的长长惨叫。
我突然听到了欢呼声,然后有人举起了一根长矛。矛尖上是德·劳内的头颅,他脖颈的伤口参差不齐,鲜血淋漓,眼窝里的眼球也翻了白。
人们叫嚣和呼喊,抬起他们沾染鲜血的面孔,快活地审视自己的战利品,然后炫耀式地穿过木板桥和吊桥,跨过那个被吊桥压碎的倒霉蛋的尸体,走向巴黎的街道,用这颗头颅煽动更多的血腥与野蛮之举。
而在此时此刻,我明白,这就是我们的末日。对法兰西的每一个贵族来说,末日到来了。无论我们是否同情他们的境遇,结果都一样。即使我们时常讨论改变的必要;即便我们同意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奢靡生活令人厌恶,而国王既贪婪又无能;即使我们支持第三阶级和国民议会,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从这一刻起,我们没有一个人会是安全的:在那些暴民的眼里,我们不是压迫者,就是压迫者的同党,而现在当家作主的人是他们。
我听到了又一阵尖叫声,那代表他们在对巴士底狱的另外几名守卫实施私刑。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位囚犯:那是个虚弱的老人,正被人扶着走下监狱门外的台阶。接着,伴随着复杂的情绪——其中包含了感激、爱意和怨恨——我看到阿尔诺出现在城垛上。他的身边是另一位老人,两人正朝着这座要塞的另一边跑去。
“阿尔诺!”我向他大喊,但他没有听到。周围太过喧闹,而他又离得太远。
我再次大喊:“阿尔诺!”附近的人纷纷转头朝我看来,我文雅的语调让他们起了疑心。
我无助地看着那位老人跑到城垛边上,纵身一跃。
那是信仰之跃。刺客的信仰之跃。这么说那就是皮埃尔·贝莱克。阿尔诺犹豫了片刻,然后果然也照做了。又是一次信仰之跃。
他已经是他们的一员了。
我转身飞奔。我需要快点赶回家里,遣散仆人们。让他们在卷入麻烦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
人群开始离开巴士底狱,前往市政厅。我已经听说巴黎商会的负责人,雅克·德·弗莱塞勒在市政厅的台阶上遇害,他的脑袋被人砍下,正在游街示众。
我的胃开始翻腾。店铺和房屋在焚烧。我听到了砸碎玻璃的声音,看到人们抱着偷来的商品飞奔。巴黎的食物匮乏已经持续了几个星期。我们在庄园和宅邸里不愁吃穿,但平民们一直在挨饿。街上的民兵一直在阻止大规模的抢掠,可现在,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离开圣安托万街以后,人流开始稀疏,街上也出现了马车和货车,车上大都是想要逃离动乱的市民。他们忙着把财物抬上他们能找到的任何交通工具,然后不顾一切地逃亡。大多数车辆都没能引起注意,但我看到那辆两匹马拉的大型马车,外加坐在马车前方、身穿制服的马夫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看着它在街上缓缓前进的样子,立刻明白,车里的人这是在自找麻烦。
那辆马车太显眼了。就好像光是华丽的车身还不够激怒这群暴民似的,那个马夫竟然还大喊要旁观者让路,还挥舞马鞭,就像要赶走一群飞虫,而坐在车窗边的那个面色红润的贵族女子还挥舞着手帕,鼓励着他。
他们的傲慢和愚蠢令人惊叹:即便是血管里流淌着贵族血液的我,看到人群对他们不屑一顾的时候,也在心底暗自叫好。
但下一瞬间,暴民就扑向了他们。场面迅速失控,愤怒的人群开始摇晃车身。
我考虑过上前伸出援手,但我清楚,这么做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我只能看着那马夫被人拖下马车,开始殴打。
这并不是他应得的惩罚。没有人应该被一群暴民殴打,因为这样的殴打毫无顾忌而又恶毒,而且驱使着他们的是纯粹的嗜血欲望。即便如此,他也是坐视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整个巴黎的人都知道巴士底狱陷落了。旧制度早已开始破碎,但在今天早上,它彻底崩塌了。只有疯子才会假装不知道。或者,以他的情况来说,是想要自杀的人。
车夫逃跑了。与此同时,一部分人爬上车顶,拉开行李箱,将衣物扔下车去,寻找着值钱的东西。车门被人拉开,有个不断抗议的女人被他们拉出车厢。某个示威者朝她的屁股踢了一脚,让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而人群顿时哄然大笑。
马车里传来一声抗议:“这算什么意思?”听到那种熟悉的贵族式口气,我的心又向下沉了一点儿。他真有那么蠢么?他和他的同类已经没资格再用这种口气了,他真的蠢到不明白么?他和他的同类已经不再掌权了。
他们把他拖出车厢时,我听着了他的衣服撕破的声音。他的妻子正尖叫着在街上狂奔,一路上不时被人踢几下屁股,而我很好奇她要怎么在和她印象中天差地别的巴黎靠自己谋生。我怀疑她连今天都撑不过去。
我继续前行,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更多的趁火打劫者正从大路两边的房屋中涌出。我能听到毛瑟枪的枪声,以及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那些劫掠者为所欲为时的欢呼,以及受害者沮丧的尖叫。
此时我跑了起来,手握弯刀,准备面对阻挡在我和我的宅邸之间的任何人。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祈祷仆人们都已散去,而那些暴民尚未赶到我的宅邸。我心里想的只有我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海瑟姆·肯威的信,以及珍妮·斯科特给我的那条项链。还有我收藏了许多年的小饰品,它们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赶到铁门边的时候,我看到了管家皮埃尔,他站在那里,将自己的行李箱抱在胸前,一边左右张望。
“感谢上帝,小姐。”看到我以后,他说。我的目光看向他身后,从庭院一直看向宅邸的正门。
我看到庭院的地上到处散落着我的私人物品。宅邸的正门敞开着,我能看到内部遭受的破坏。我的家被人洗劫了。
“那些暴民冲进来,然后几分钟之内就离开了,”皮埃尔气喘吁吁地说,“我们钉好了门窗,还挂上了锁,但他们抓住了园丁亨利,威胁我们打开门,不然就杀了他。我们别无选择,小姐。”
我点点头,脑子里想的只有自己卧室里的行李箱。一部分的我很想直接冲过去,而另一部分的我希望先处理好眼前的事。
“你做得完全正确,”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