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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处长-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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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早做好准备,等在那里。待十只瓢动作完备,转回堂屋门边,四爷就把一瓜勺大米嗖地倒进他的褡裢,还顺便往他的破衣服里塞进几只角票。一边乐颤颤地说:“今天我办大事,难得你这位大吉人的金口玉牙。”

“恭喜恭喜!”十只瓢将肩上的褡裢扶扶,迈出门槛。在门边的青石板上停了停,就高高抬了腿脚,走向禾堂上那闪映着漆光的老材。

“哎呀呀!四爷你好能干,好福气!我十只瓢走村串户,见得不少了,可从没见识过你这么上好的老材哩。”十只瓢站在老材旁边,大惊小怪地嚷道。旋即又转向严漆匠:“你严漆匠到底是严漆匠,这手活绝了,绝了!”

十只瓢这几句信口道来的口水话,早将四爷和严漆匠逗得眉开眼笑。

“先让我试试吧!”十只瓢忽然间突发奇想,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但见他迅速取下肩上的褡裢,上前攀住油漆未干的棺墙,屁股一翘爬将进去,然后放倒身子,躺下来。

四爷和严漆匠觉得蛮有趣,高声笑骂道:“十只瓢,你这不得好死的,造什么孽哟!”

“舒服,舒服!皇帝老子的龙床,恐怕也没这么舒服。不长不短,不不窄,四爷你一定是量着我的身子做的。”十只瓢美美气气躺在里面,口中乱叫:“我三十大几讨婆娘时,第一次爬上婆娘的肚皮,就是这个味道。”

这时,山坳上的夕阳已经坠了下去,禾堂上一下子黯淡起来。茶堂屋里,栗柴火哔哔剥剥爆着火花,鼎罐里那半边猪头肉,则飘出馋人的香味,诱诱惑惑,在空中招摇着。

“十只瓢,你出来吧。要不,我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盖上。”四爷喊。

“我不出来啦。四爷,你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给我盖上吧!”十只瓢在老材里面应声道,那声音好沉,好醇,好厚,像发过酵似的。

断黑时分,四爷喊几个年轻人合好棺盖,把老材移进了草屋。又留住十只瓢,一起喝湘泉酒,吃猪头肉。十只瓢求之不得,将肩上褡裢往门槛上一扔,就上了桌。

酒过三巡,严漆匠说道“十只瓢,你莫总念着四爷的老材,该自己做一副,免得日后烂骨头烂尸身的,没东西收拾。”

“我嘛,感谢你严漆匠的美意。”十只瓢叽咕一声,咽下一口湘泉。赶忙又用筷子夹一块猪头肉,呼啦塞进张得天宽的嘴巴,猛嚼数下,吞吞吐吐转动起舌头,“十只瓢,吃不了,也用不了。自己不做老材,今后同样会有上等的黑漆老材供我受用的,保管不得烂了尸身在路边,鸡啄狗拖。”

四爷和严漆匠就跟着笑了。笑得很得意,很开心,笑得酒气和饱嗝,纷纷从撑着猪头肉的嘴巴里往外直喷。

这顿酒肉,三位老头细嚼慢咽,磨蹭了好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离桌散去,那份心绪,那份醉意,竟如这月夜一般恍惚,迷离。

之后,四爷的黑漆老材就一直在草屋里搁着。四爷的日子,因有了这副老材,便过得蛮安稳,蛮自在。有事没事要到草屋去蹲上一会儿,瞟瞟黑漆老材,脸上显出那神奇的从容、宽慰和超然之色。

的确,从四爷那还算硬朗的身子骨,没法看出他会在短期内用得着这副黑漆老材。倒是那未曾为自己准备下一块木枋的十只瓢,忽然病倒在床上,自此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天,看起来已是十只瓢最后的时光。他躺在阴暗的屋子里,奄奄一息,行将落气。十只瓢没儿没女,就那位三十大几娶进屋,且耳有点背的婆娘守在旁边。听说他就要去了,几个侄儿才拢了身。他们一个劲地摇晃着十只瓢,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比方说,在哪些地方放着账。

“你唱葬歌,送春牛,吹唢呐,换得那么多钱物,都放什么地方藏起来了?总不能带到阴曹地府去吧?”满屋子都是叽喳声。这些人一门思念着十只瓢的积蓄,至于他断气后该用什么东西裹尸,却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

十只瓢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身子。嘴巴僵僵地张着,发不出一丝丝声音。眼睛散了光,弄不清他是望着屋顶的哪一个地方。窗外的白光渗进来,在十只瓢死灰一样的脸上凝固着。

十只瓢的婆娘开头只顾傻傻呆呆在一旁抽泣,这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起身出屋,端来一把梯子,翘首往那天花板上爬去。不一会儿,她就从梁木后面搜出样什么东西。待她沿着梯子爬下来,大家才看出是两只黑色长统靴。便感到甚是奇怪。只有在场的老年人似乎还记得,这两只长统靴是当年张财主的儿子从南京带回来的,土改那阵分给了十只瓢。斗争会上,十只瓢还穿着它踢过财主小老婆那又肥又大的屁股哩。只是没想到,十只瓢这位平时连尸身骨头都不思收捡的懒鬼,如今却还收藏着这两只长统靴。

十只瓢婆娘将两只长统靴拿到十只瓢床前,倒提过来,往床上就是一抖。立即就有无数钞票,陆续从统靴统里面掉落下来,铺了半张床,差点把十只瓢的头脸都盖住了。分票,角票,元票都有,皱巴巴软塌塌的一张,还有少量硬币。

众人帮忙齐好,一数,竟有八百挂零。

“四爷……”十只瓢的嘴唇这时突然颤动了一下。脸上依稀浮上一丝表情,呆滞而灰暗的目光好像隐含着一种不泯的企求和希冀。接着,喉头一滑,含含糊糊挤出一串字音:

“四——爷——黑——黑——黑漆——老——老材——材……”

尔后,十只瓢头往枕边一歪,眼睛一闭,断了最后一口气。

众人愣了一阵,终于还是弄懂了十只瓢的意思。待落气纸一烧,大家便七手八脚,把钱币重新塞进这两只长统靴里。然后,一致推十只瓢侄儿中唯一的一位高中生,提了长统靴,出面去向四爷说情。

四爷的孙媳已经分娩。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伢子。四爷便把那架漆得黑亮的摇床,搬到门槛外的青石板上面,仔仔细细擦抹一番,好给小曾孙使用。四爷那昏花的老眼,竟也生出些许鲜活的光亮来。

高中生脚底生风,不一会儿就进了四爷家的槽门。四爷知道有人,缓缓车转身子,离开了摇床。

“四爷,您老还安康吧?”高中生嘴巴子甜甜蜜蜜的。

“哟,年轻人。”四爷招呼一声,给高中生搬过一张小凳子。“你就是王屠户的儿子吧?王屠户我是看着他玩小雀雀玩大的,想不到如今小儿子都这么大了。”

“哪里哪里。”高中生学着外交口吻,坐到小凳子上,两只长统靴顺便放在凳子旁边。

四爷又问王屠户的眼睛是否还明亮,牙齿是否还嚼得动屁眼,生了气是否还脱了裤子骂朝天娘。高中生一一作了回答,且脸上的表情生动,身子微微向四爷倾斜着。高中生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这是引而不发,等待时机,顺风使舵。

“那两只长统靴是十只瓢的吧?我见过的。”四爷突然话题一转。“据说他临去之前,还念念不忘我四爷的黑漆老材?”

“是的是的。”高中生不禁心中一,觉得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赶忙搬出一句文雅的常用语:“您老真是秀才不出门,能晓天下事啰。”

“哈哈哈哈……”四爷捋着胡须,不无得意地笑了。“只是这老材,恐怕不太好讲。”

“您老大慈大悲。”高中生将腰往前面一弓,说道:“我伯爷如今连杉皮都没有一块。你们相处六七十年,您老总不能眼见他光着身子去会阎罗王吧?”

“你去问问你家的王屠户,看我这是第几副做好漆就的老材了?”

“您老身体健旺着呢,就好比三岁牛牯十八汉,离太阳落山还远得很。”

“如今是打着灯笼火把,也无法找这样的上等木料了。对门山上的漆树也少了蛮多。这些,年轻人你总该清楚吧。”

“让出了老材,您老定然花甲重开,寿比南山,到时杉树和漆树还没长大?”

……

两人就这么你来往的,喷了大半天。禾堂里早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不禁咂舌,对高中生的口才赞叹不已。都说,究意还是多喝了几瓶墨水,就是当年晏子使楚,恐怕也就这么个风度,想不到十只瓢那个家族,竟有这号年轻的能人。

对四爷的老材,也各有见地。有的认为,四爷这么一把年纪了,再弄一副老材,要木料,要做工,要漆工,恐怕不太好办,所以万万让不得。有的则说,高中生把话说得这么中听,四爷把老材让出去,积下天大地大的阴功,说不定能将十只瓢未曾用完的年寿,过到自己的名份上,获取冲天的福气呢。

见高中生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放手,四爷真有点无可奈何。他只得开句玩笑,说:“年轻人,你自己去草屋里看一看,是不是副老材打着十只瓢的记号。若打了记号,我便让了,要不,你就莫再枉费心机。”

高中生再也无话可说。他知道四爷把话说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嗨,怪只怪伯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得这个福份。高中生提了两只装满钱币的长统靴,垂头丧气,向槽门口走去。

然而,到得槽门边,高中生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心想,都说四爷的老材很不错,既然来了,何不顺便去见识见识,饱饱眼福。

这一小小企求,四爷当然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他乐得这么一个向人炫耀的机会。

还站在草屋门边,高中生就惊异了。天底下,恐怕再也难寻第二副这么神的老材:高翘的天灵,雄阔的边墙,饱满的肥头,厚实的底板,沉稳中透着灵动的气韵,庄严中蕴含了宁和而又深邃的禅意,真是一幅悲壮苍凉、美妙绝伦的杰作。高中生道,这副老材,寄寓了四爷对生命和死亡的全部理解,而伯爷积蓄了一辈子的心机,舍不得花费一分一毫,临去了,什么都不牵挂,却记念着这副老材,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爷,可掀开棺盖,观赏观赏里面的风采吗?”高中生看了外观还嫌不过瘾,幽默地说:“说不定伯爷的记号还真在里面呢。”

“可以,可以。”四爷见高中生如此赏识他的老材,早已喜不自胜,脸上的皱纹一齐舒展开来,就如那正值开放的八月菊。

众人于是帮忙,动手掀开棺盖。

“咦……!”

人们满脸的诧异,惊叹了。

这回可不是为了老材的做工。不是,绝不是。这可是荒唐而又荒唐的事情。

原来,老材的两向内墙上,竟一边印着五个手指印。全是黑色的,印在肉红的木壁上,那般醒目。而那上面的指纹,都是千真万确的瓢

“十只瓢,十只瓢!”

草屋里一片哗然。

四爷定定地站在地上,眼睛睁得溜圆。他无法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半晌,他才带着哭腔吼道:“十只瓢,你这个没肝没肺的,你好狠心,好歹毒,人死了还要把我的老材号了去。到阴间,阎王剥你的皮,下你的油锅……”

四爷无可奈何,接过高中生递上的那两只塞满八百多元钱币的长统靴。

十只瓢终于如愿以偿,躺进四爷的黑漆老材,带走了他唯一能够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东西。

十只瓢出殡的时候,阳光很好,古旧的村子明明净净。四爷没去给十只瓢送葬。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副原本属于自己的老材,竟然没装上自己,却装上另一个人,被大伙隆重地送往另一个世界。

四爷此时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守在小曾孙的摇床边,守着禾堂上亮闪的阳光和自己那个幽幽的影子。他一边摇着鲜嫩的小曾孙,一边轻轻哼起那首古老的摇篮曲:

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红米饭,肉汤淘

吃了吃了又来摇

……

哼着哼着,四爷就恍恍惚惚觉得,十只瓢就是坐着摇床走的,走得那么从容,走得那么充满希冀和期待。而他的外婆,正在另一个新鲜的世界等待着他,将为他讲述美丽神奇的童话,哼唱动听迷人的摇篮曲……

上篇

伍太一行人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古马河像还没睡醒的少妇,躺在古马镇的臂弯里,那幽白的浅浪仿佛恬然的梦靥。

过了黑瓦木栏的长亭般的古马桥,伍太一伙就在桥头站住了。脚下是灰色的石板,濡了露水,陷约向古马镇口的砖墙下延去。伍太他们看见了墙坎上的人影。那是两位日本哨兵,抱着枪缓慢地徘徊着,像两具游魂。伍太摸出手枪,猫了猫腰,准备动身往镇口侧面的墙垣爬上去。

“叭、叭!”这时伍太身后连响了两枪。

“哇哇……”墙坎上的日本哨兵枪一扔,嚎叫着,捧了裤裆,双双跪在了地上。

“又是你!”伍太泥住前倾的脚步,回头瞪一眼灯草,恶狠狠地咒一声,“坏我的事,今晚上弄死你。”

灯草的两把枪还举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沾着毛茸茸的露水,一双圆眼在睫毛下喷着滋润的亮光。

灯草的枪法是打蜡芯练出来的。夜晚在墙根上插上点燃的红蜡烛,远远的用枪点射,蜡芯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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