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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草仍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要打半个时辰的蜡芯,然后宿在老砖屋里。白天也很少跟伍太他们在一起,一个人在镇里镇外转。伍太几次有事找她商量,她也不肯拢场。
一转一转,灯草就转上了铜古巷后面的石山。站在石山顶,能隐约望见远处的洪江城。灯草的心里就有了怅然的感觉。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兄妹都被日本人杀死在城里,她被伍太他们救出去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灯草在石山顶站了许久,一直到黄昏镇上陆续冒起炊烟,她才下了石山,走进六排屋。
伍太和瘦个子他们在禾堂上玩骨牌。见了灯草,伍太就把前面的骨牌哗啦一推,离桌走过来。
灯草说:“你们倒有闲心玩牌。”
伍太偏偏脑壳,在灯草脸上望一儿,心想,菜花虽然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但菜花的面相却无论如何没灯草姣好。
“站在石山顶上就望得见洪江城。”灯草说:“日本人怕是不会再到这个偏远的古马镇来了。”
伍太的目光停在灯草脸上,说:“日本人不来不是更好么?”
灯草狠狠地瞪一眼伍太,心上窜了火。她咬咬牙,硬梆梆地说道:“日本人不来当然更好,日本人不来,你多么逍遥,天天晚上好跟肥猪一样的菜花快活。”
伍太只是不声。
灯草一扭腰身,往外走去,在身后甩下一串毒话:“你们在这里呆着吧,把你们的尸身都烂到古马镇。我一个人走。”
灯草的毒话钻进伍太耳里,伍太浑身的不自在。桌旁玩牌的人没谁理会伍太,仍在高声喧闹着,把牌搅得劈哩啪啦响。伍太三两步走过去,将桌子猛地一掀,一桌牌哗哗哗全都撒到地上,得满禾堂都是。
玩牌人的嬉笑便僵住在脸上。
伍太背了手,转身咚咚走过禾堂,跨进屋里,将门哐地关上了。
瘦个子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掩住嘴巴,不敢出声。
天顾大病了一场。他那瘦长的身影更瘦更长了。他每天都要去铜古巷槽井上接一竹筒泉水来熬峒茶,然后慢慢品,品出许多滋味。镇上人说,不是这茶水吊着天顾的命,他恐怕早就没了。
伍太他们踏进天顾的门槛时,天顾的茶罐刚刚离火。天顾给自己的紫砂茶壶灌了半壶,再给伍太他们一人筛了一小杯。
伍太望望天顾那瘦瘦长长的身影,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便感觉气脉贯通,全身舒泰。到古马镇一个多月了,只听人说过天顾的茶绝,还从未见识过。这一尝,才知道真的名不虚传。伍太常喝菜花的茶水,原以为那样的茶水就算上乘了,想不到与天顾的茶水一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伍太又在茶杯上抿一口,说:“敢问先生,古马镇与洪江城最近的路程有多远?”
天顾说:“春天以来这场雨下了好久了。”
伍太说:“从水路去洪江城大概最快吧?”
天顾说:“槽井上泉水都变了味。”
伍太说:“我们如果从水路突然攻进洪江城,是否能把日本人赶跑?”
天顾说:“古马桥真不抵事,大水一冲就冲掉了。”
伍太迷惑地望一眼天顾,这家伙怎么了?你问东,他答西,牛马不对马嘴。其他人也感到诧异,天顾在床上三天三晚不下地,病后这两天也最多去铜古巷里打一筒泉水,他怎么就知道古马河发大水,把古马桥给冲走了呢?
“那群孩子不听话,不肯到学堂里来上学,却满镇地疯窜。真是造孽。”天顾说,“我好久没病了。那年娃儿们不肯归学堂,古马河大水冲走了古马桥,我大病一场,结果日本人进了镇,杀了不少人。”
伍太他们不懂天顾话里的意思。他们觉得天顾是乱弹琴,胡说八道。一伙人站起身,把杯里的茶水全都灌进喉咙里,然后拍拍屁股,走出门,走进雨后初晴的光影里。
只见河上的水没全退,水面宽阔了许多。那座古马桥早被前天晚上的大水冲得无踪无影。伍太他们开始分头行动,把镇上人家屋里收藏的干爽的木条全搜出来,搬到了河滩上。又拿来了斧头、篾缆,把木条推进水里,砰砰砰扎起木排来。
一天多时间,一架又长又宽的大木排就扎成了。大家爬到排上用用力,那木排显得十分扎实,而且浮力很足。
晚上,伍太请菜花做了最美味的肉菜,煮了最醇的酒,弟兄们痛饮了一番。伍太向大伙宣布,明天开排离镇,杀向洪江。
大伙雀跃起来。他们在古马镇闷了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憋不住了。
夜里伍太不再让菜花进他的房。明天就要离开古马镇,到洪江城里去与日本人拼命,他不想把精力耗费在一个女人身上。没菜花在一旁,伍太的意念不免又会跑到另一个女人那里。他陡地生出一份渴念,想跟灯草呆上阵,哪怕是半个时辰也好。灯草的影子于是悠悠地向他飘过来,像一根游丝,将他缠住。忽而又化作一阵风,从他身边飘走了,飘得无影无踪。
过一阵子,伍太又想起天顾,他实在有些奇异,话语神秘。伍太不明白天顾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莫名其妙说槽井里的泉水变了味,说娃儿在外疯窜不肯归学堂,说大水冲走古马桥。伍太弄不懂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弄不懂天顾干嘛要跟他唠叨这些凤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弄不懂,伍太的脑子里便一片模糊。模糊中,隐约听见一个声音:“伍太,还、还给、我……还、还、给、给、我……”
还给你?你是谁?还给你什么?伍太感到很奇怪。伍太四处张望,却并不见说话的人。伍太想,是风声吧?大概是听见风声,误认为是有人说话了。
可俄顷那声音又含含混混在伍太耳边响将起来。
伍太说:“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只是说:“还、还给、给、我……”
“你干嘛不站出来?”
“还、给、给我?”
“我欠你什么?”
“还给我,还、还、给、我……”
伍太东瞧瞧,西望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见。
但那声音还在什么地方阴阳怪气地荡漾着。
伍太用力把眼睛睁大,这才在黑暗里看见了两道影子。但那影子似乎很遥远,虚虚无无的。
只有那影子的声音就是清晰的。
逐渐,那影子一晃一晃,便晃到离伍太不太远的地方。伍太不觉毛骨悚然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伍太看见那是一双苍白的手。
那手没有人,鬼鬼祟祟在黑暗中悬荡着。刚才的声音正是从那手上发出来的。那手上似乎有一张似有似无的嘴巴,正一开一合,发出那个千遍一律的怪音:“还、还、还给、给、我……”
伍太后退几步,脑壳在墙壁上磕了一下,身上不住地颤抖。但伍太还是麻起胆子,朝那手叫道:“还你什么?到底要还你什么?”
那双手还是那句话。
伍太怒了,从身上抽出枪,吼道:“你滚开滚开,我枪杀了你!”
那双手就呼地荡过来,把伍太的枪砍到地上,然后左右开弓,在伍太脸上扇起来。奇怪的是那手掌仿佛长了牙齿,在伍太脸上扇一掌,就要狠狠地撕咬一下,疼得伍太什么钻着心一样。
最后伍太撕心裂肺地惨嚎一声,醒了。赶忙去摸自己的脸,幸好没有异样。
“娘的!”伍太咕噜一句,复又沉沉地睡过去。
可没过多久,那双手又出现了,又像刚才那样又吼又闹,来扇伍太的耳光。这么折腾了三四次,搅得伍太一夜睡不好。最后那次,那双手不去扇伍太的耳光,却以极迅的动作往伍太的裆里捞去,伍太躲避不及,惊跳起来。这一跳,伍太就跳到了床下。眼睛一睁,外面已经大亮。而他的床前真的搁着一双惨白的手。
伍太见那双手真如梦中一样,那样狰狞可恶。伍太心有余悸,不知是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半天不敢接近那双手。
其实那双手已经开始腐烂了。手臂那头露着的骨茬露在外面,像个锣槌。
伍太他们没有如期开排离开古马镇。
这天早上伍太打开房门时,瘦个子几个人已经守在门口。他们见伍太,都吓了一跳。伍太脸色寡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丝,眼神呆滞,惊恐未散。一条彪形大汉忽然像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失去了神采。
瘦个子几个人赶忙过来扶住伍太,将他扶回床上。
瘦个子他们当然也看到了地上那双手。
伍太语无伦次地向瘦个子他们叙述了那个怪梦。伍太说那梦怪还不算怪,怪的是梦里那双手竟然真真切切就摆在他的床前。
瘦个子把那双手抓到手上瞧瞧,扔到了屋角。站了一会儿,瘦个子又略有所思地走过去,把那双手拣了起来,说:“这是一双握惯了刀柄和手枪的手。”
瘦子还说:“伍队长,您没忘那个日本小队长的残尸吧,您叫我们把他的脑袋找到,合到了他的脖子上,可他的一双手我们一直没有找到。”
伍太木然点了点头。
瘦个子说:“这双手就是小队长身上的。”
伍太说:“既然我们已满足了小队长的要求,把他的头安到了他脖子上,他这双手怎么还老是纠缠住我不放呢?”
瘦个子想想,问太:“小队长的双手只说要你还给它,但还给它什么并没说,是吧?”
伍太说又点点头。
瘦个子说:“我们上一趟镇外那个山坳,把这双手放回到小队长的残尸上。”
一行人来到山坳上,把土穴掘开。一股腐臭味立即腾过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变成了黑色,但腐烂程度却并不深。小队长的脑壳还稳稳地扣在他脖子上。
瘦个子爬进穴里。一边说:“我曾经问过镇上的先生天顾,他说这个山坳是镇上的风水宝地,尸体葬在这里很耐腐。镇人曾在这里埋过人,但那家人接着出了大乱子,整个镇子都被闹得鸡犬不宁。据说地仙事先说过,人埋到这里后,如果后人是大贵大富的命,就可成龙登金銮宝殿,否则就要出大差错。那家人果然害怕起来,起出尸体,改葬到了别处。自此,镇上人自知没福份消受这块风水宝地,再不敢往这里葬。”
瘦个子一边说,一边把那双手送到小队长的臂膀上。小队长的尸体终于完整了。
爬出墓穴后,瘦个子招呼其他人掩土。大家正要动手,瘦个子又摇摇手,说声“慢着”,复爬进穴里,扯开小队长身上那沾满黄土的黄裤。
小队长的裆上一无所有,空空如也,只留着已不太清晰的刀痕。
瘦个子抬起头,望了望站在穴外的伍太。伍太一脸的惊愕。
一旁的人都也感到奇怪。
回镇的路人,瘦个子走在伍太的后面,说:“伍队长,你梦中小队长那双怪手要朝你要的,恐怕就是那个东西了。”
菜花破着喉咙骂巴掌:“成天不归屋,从早到晚窜尸闹魂,看我放你的脚筋!”
巴掌把菜花的骂声当做耳边风,跟着他那几个蟹兵吓将从屋前溜到屋后,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灯草刚好从天顾屋里来。天顾要她赶快离开古马镇,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但不能跟伍太一起走,伍太一脸的不祥。灯草对天顾的话将信将疑,心里却有一种什么预感,这预感好像已被天顾说破。
这么稀里糊涂地想着,灯草耳边就响起菜花的诅咒声。灯草立住脚,皱了一下眉头,便进了菜花的屋。
菜花正在弯腰折一叠衣服。菜花折得好认真,折一件,还要用手掌在衣服上抚一抚,把皱折处抚平。菜花其实是那号挺讲究的女人,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灯草就在那叠衣服里看见一件特殊的男人的衣服。
见灯草进了屋,菜花赶忙车转身,给灯草搬凳让坐。还筛了上午才熬的茶,递给灯草。
灯草喝一口茶水,喉咙滋润了许多。声音也圆润了许多。说:“菜花,你是个好女人。没有你,我们是拿不下古马镇的。”
菜花没吱声,只顾折衣服。
灯草说:“也难为你了,缠住日本小队长,让他……放松了警惕,我们才有了机会。”灯草本是要说“让他遭踏”或“作践”这样的话的,却说不出口。灯草自己也是女人。何况菜花是为了镇上人,为了他们能顺利歼灭日本鬼子,拿下古马镇。事实上,若不是菜花缠住日本小队长,伍太他们是根本没法接近古马镇的。灯草心想,她当时之所以要往日本人裆里放枪,也是因为她同情菜花的遭遇,要为她泄恨。
这时灯草看见菜花眼里的泪水无声地掉到她前面的那叠衣服上。
灯草心上一酸。但灯草还是恨恨心,把要说的话说给了菜花。灯草说:“可你不该报复伍太呀。伍太现在可惨了,他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他原来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菜花折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来,眼望着灯草。她眼里晶莹地转着泪水,说:“都是伍太出的馊主意,不然我怎么会跟日本小队长……”
停停,菜花又说道:“为这,天顾跟我分开了,巴掌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