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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和学生们的关系,距离这种转变却仍遥远。我没法提到中国人的外国恐惧症,因为他们会显出防备心来,这就告诉我,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更接近街上那些偶尔出现的骚扰者,而不是他们的外国教师。而且,还有太多的时刻,他们会不自在地低下头去。这是我所开始讨厌的了——那伟大的低头。每次发生了那种状况,我就察觉到,我不是在教四十五个有着个体思维的个人。我是在教一个群体,而有些时候,这个群体会作同一的思考,像这种的群体就是暴民,即便是在沉默与消极的姿态中。而我总是一个外国人,孤独站在整个班的面前。
当地生活的其他方面也同样开始烦扰我。逐渐的,我发现我在涪陵被监视着,虽然很难说出于什么原因。我写回家的信时常出现被篡改的痕迹,偶尔,我收到曾被打开过的信件。那个春天,我的父母邮寄给我一份纽约时报的旅行栏目,其中有我写过的一个故事,但在我那篇文章的边上,有些什么被小心地剪去了。最奇怪的是,那篇故事写的乃是密西西比河,而唯一提到中国处,是在文章尾部的一个注解,提到作者住在涪陵。没过多久,我给父母发去了一封载于软盘的长信,当他们收到的时候,文中的一部分被抹去了,替代以一串串的x。这是信中唯一带点敏感的话题,描绘了我有一次被三个喝醉的大学生骚扰的意外事件。余下的内容是完整的,出于好奇,我的父母把软盘带去给一个密苏里大学的电脑专家看。他说这种变化只能是故意篡改的结果。软盘的故障不会造成这种变化。
这些事件有点烦人,但主要还是让人感到可悲。为什么要审查一篇关于密西西比河的文章?是谁花时间来读一个在涪陵这种地方的外国教师的信件?这份力气不能花在更有用的地方上去么?我猜测,这些行为的目的是要威胁我——那些活儿干得那么差,显然是想让我发现。但事实上,这种篡改行为,只是更有效地给我提供了例子,展现出了那种构成了共产中国的,毫无目的的受迫害恐慌症。
大学生活里,也显示出了有组织的监视迹象。一月份,一个接近成都地区的志愿者跟一个的士司机发生激烈争执后,被带到了当地的警局。那个志愿者明显是做错的那一方,最终他被送回了美国;但在问讯期间,他发现当地警局备有一份他的记录,内容是他在课堂上所说的任何会引起争议的话。所有一切都在那儿——他关于资本主义的评论,毛泽东,还有任何敏感的内容。他对于中国的政治限制尤其不敬,但我知道,我们所有人多少都曾经越界。而我知道,在涪陵的警局,大概也有一份我的资料,关于我提到的鸦片战争,我提及的外国人恐惧症,以及我在课堂上所说的其他内容。
这儿有一些学生干这种活儿,报告我所用的材料——政治告密者,多少算是。很有可能,他们是最好的学生;也许有些是我最喜欢的。但他们还是跟踪我的言行,在我上课时,很难不想到这个。
在课堂上,最困难的事儿之一,乃是引导同学们进行讨论,因为通常,学生们的观点都是一样的。你得去想到用罗宾汉,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不会去想到那些教给他们的东西。关键点在于去哄出他们自己的观点来。在秋天里,用罗宾汉就很好,到了春天,亚当的关于计划生育的讨论,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他在他的文化课上,涉及到了人口问题,而我们想出了一个讨论的题目,在我们坐在我的阳台上喝当地啤酒的时候。你根本没法公开讨论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没有人敢于反对——但你可以自由地讨论美国。是以那个题目就来了:美国应该采取法律,限制大多数的夫妻只生一个孩子么?
亚当给四个班都上了这课,而情形总是把学生们平均分成了两派。这种分派中有一个模式——那些党员以及其他处于权威位置的学生,总是倾向于实施该政策;而反对的那一边,则包含了一些非主流的边缘元素。他们在一个美国的课堂上,当然算不上是边缘人士,但在涪陵他们就很瞩目了——一些较为安静的学生,那些和班上的政治组织毫无关系的,有点偏移的人。
每次,他们后来都在无意识中讨论起中国来了,那当然正是亚当所想要的效果。在最后一个讨论中,当争论变得激烈,一个叫丽贝卡的学生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他是个三年级学生,给自己取了一个糟糕的英文名字。他留着浓密的平头,一双疲倦的眼睛,显然,他是很聪明的,然而他却很懒,经常通不过考试。我从未见过他和其他的同学交往。在争论中,他是反对美国接纳计划生育政策的,而他很快阐述了观点。
“在美国,”他说,口齿很清晰,“人们习惯了有更多的自由。他们非常关心人权。美国人绝对不会支持计划生育政策,因为他们会把它看作是侵犯了他们的自由。”
他坐下了。一阵愤怒的嗡嗡声扫过了教师;有那么一阵,情形看起来他们又要尴尬低头了。但有人起身反驳了丽贝卡,这就过去了,直到讨论结束,再没有类似的声音出现。
第二天,在我上完文学课后,丽贝卡跟我到了大堂。他问我能否借一本杂志看,我告诉他跟我去办公室,在那儿有成堆的新闻周刊,是和平队邮寄给我们的。
我们边上楼梯边聊,丽贝卡又开口了。“我想你肯定注意到了,在中国没有美国那么多的自由,”他说。我们周围有很多学生,许多人都可以说英文的。亚当跟我说了昨天的讨论,我知道这个年轻男人脑中肯定想着些什么。
“让我们去办公室,”我说。“那儿有很多杂志。”
我让门开着。走廊太吵了,人们听不到我们,而且我猜想丽贝卡大概也有一点名声了;关着的门也许只会惹人生疑。但他看似并不担心那个——他坐下来,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经常想,我们中国有许多问题,”他说。“在中国没有足够的自由。我想,在美国,你们有更多的自由。”
(这个男孩还是习惯用“我们中国”的说法。)
这是我首次听到有一个学生那么说话,而我不太肯定该怎么回答。“我想我同意你的说法。”我很慢地说。
他的英语不是很好,他需要花时间来想他要用的词儿。一个停顿后,他说,“我很羡慕你们美国的自由。”
“但有些人认为美国人有太多自由了,”我说。“那也是美国有那么犯罪的原因之一。人们可以拥有枪支的自由,而且他们可以有各种奇怪的想法。”
“我想那不重要,”他说。“在美国,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很好,经济也很好,因为有那么多的自由。”
“我想你的大多数同学不会同意你的。”
“不!”他几乎叫起来。“他们都不一样。但他们说我是不同的——有时他们说我是一个‘新人’。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那么想。”
“唔,”我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想你或许要小心点。”
“有时候我会害怕,”他说。“我经常害怕我不能说出我所想的。”走廊上的人已消失了,安静了许多,而我想着:为什么你还那么大声?但很显然,他为了这次交谈,已经憋了很久,而他现在把所有一切都置之不顾了,他盯着我,平稳说道。
“我不喜欢这所大学,”他说。“我不喜欢那些规矩,我也不同意其他同学的观点。而且我不喜欢中国的规则。”
“也许事情在未来会不同的,”我说。“而且我想在北京和上海,事情已经有点不同了。”
“在中国,什么事情都变得太慢了,”他说。“我希望能够活在一个像美国那么自由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没说。“很多人都认为中国变得很快,”我说。“几年后,你会发现它会变得很不一样。我一个星期前读到了一些文章。”我捡起一本杂志来,那上面有一篇文章,说政府可能在不久的未来,重估天安门事件。那不算什么,但我除此以外,没什么可拿给丽贝卡的。
“你或许会觉得这有点意思,”我说,把杂志递给他。他接过,谢了我,然后又直直盯住我的眼睛。
“你喜欢在中国的生活么?”他问。
“是”我答。“也许我没有你碰到的那些问题。有时我不喜欢这里的政治体系,但它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这里有许多东西是我喜欢的。”
“如果我是你,”他说,“我一点也不会喜欢这里。我会呆在美国。”
那些就是他要说的。他站起来,点头告别,离开了。出去的时候,他关了门。
我在那儿独自坐了一会儿,想着他的话。他是唯一一个近似于异见者的学生,而我想起了来涪陵之前对这种人士的想象。我总把他们想象成高贵的角色——充满魅力,智慧,有远见,勇敢。也许在1989年时,情形的确如此,也许在大点的城市里,也依然是这样;但在涪陵这里,事情非常不同。我最好的学生们——索迪,林达,阿姆斯特朗,阿曼;那些是有魅力的,聪明的,有远见的,勇敢的——那些很早就被共产党收编的人。如果你有才能的话,就得按规矩玩;成为党员对你的事业是有利的,在任何情形下,所有的学生似乎都认为,以那种教给他们的狭隘的方式爱国,是好的。我曾经想过的那些异见人士的形象,在涪陵找不到实体。
我所有的,只是丽贝卡——他是唯一的一个,而他是个失败者。他是一个糟糕的学生,而他在社交上也很笨拙。他没有朋友。他有一个女孩的名字。这些特点聚合起来,令他不同,而在他的苦楚里,他的想法无疑将令他更远离党的路线。如果在中国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大的改变,很难想象它会来自像丽贝卡这样的人,或者,从我任何一个学生中而来。我再次意识到,任何重要的发展,将会首先发生在北京或者上海,然后,在某个时间点上,他们会在涪陵这样的地方掀起波澜,就像从前那样。
丽贝卡再也没有开放地谈论那个话题,但有几次我给他杂志,而他总是谢了我。在期末考试中,我给他的分高于我该给的。部分是因为我欣赏他的勇敢,但主要只是为他而感到遗憾。'3'
在六月的中旬,鼻窦的感染发展到了我的右耳,穿破了耳膜。事情发生得很快——一个下午我开始感觉到耳朵里的压力,到了晚饭时,就变得痛起来,马上就不可忍受了。我的右半边脑袋都因疼痛而抽搐,然而没有办法,只有等待那压力突破我的耳膜。
无法睡觉,而痛楚又太强烈,无法用阅读来分神。止痛药一点用也没有;最后,我只能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电视上有一个音乐节目,结合上了舞台表演,我看了一阵;之后是另一个秀,小朋友们上了很浓的妆,照例跳舞翻跟头。电视上总有那样的节目——中国人对小孩喜欢得不得了;几乎一天里的每一个小时,你都能找到个频道,有一群那样的小孩在台上又跳又笑。
待到夜深,只有一个频道了,为了准备香港的回归,放了一部关于鸦片战争的片子。我耳朵里的疼痛变得更强烈了。在我的苦痛中,我密切观看着电影,在纸上记下一些摘录,有意识地把事情变得更糟。那片子有英语的字幕,让我较容易从对白中做摘录:“这些外国人真贪婪”;“这些条约不单是屈辱的,而且也是不平等的”;“但是外国人有邪恶的计划”;“外国人入侵,只是为了利益”;“外国人的欲望永不满足”;“老实说,我们可以哄一哄外国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那么傲慢?”
那些外国人是英国人,到了影片的结尾,他们洗劫了圆明园。片子中有一次拍卖会,一个相貌丑恶的红胡子英国人举起一卷画,说道,“这是中国最古老的画。”他要价一镑,但没人响应。在拍卖会后,他们把宫殿烧为焦土。
影片在凌晨一点后结束,其后电视上再无节目了。我出了门,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相比看鸦片战争的电影,走路的分神效果更好些。气温很完美,万籁俱寂,星光在白山坪的暗轮廓上闪动。我知道,这不是我在中国的生活体验的一个高点,不过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它是有所值的。
终于,在一个小时后,我入睡了。早晨醒来,我的耳膜破了,枕头上都是血。但我的脑袋不再疼痛,而我可以长途前往和平队在成都的总部——坐船要三个小时,巴士要四个小时。我去见了医务人员,他们帮我清洁了耳朵,让我休息了五天时间,坐在成都人民公园的茶室里。当我健康改善了,我回到涪陵,完成余下学期的工作。这事的主要后果是,有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右耳除了阵阵的铃铃响,什么也听不到。有一阵子,这种铃声很烦人,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比听那些喇叭声还是要好些。如果你半聋了,那么选择在涪陵还是要好过在其他地方。
在六月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