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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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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5日
麦子几乎不见了。在周末下了场雨,等地干后,农民们把插旗山的作物几乎全都收割了。人们用手和短镰刀来收割。麦秆切割的位置很靠近土地,留下一排排残株,它们将被犁到土里去,在种植下一种作物的时候。
没了麦子,山的纹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周,麦子立在梯田里,一片柔黄,而今这些田已空了。玉米田开始填充进来,而稻米在田里开始长密了。不久,山的低层会覆盖上厚厚的绿毯。
农民们在打谷场上,用杆子来打一堆堆的麦子。他们工作时的声音——稳稳的,斯斯斯——在整个乡村回响。那儿也有青蛙在田里的叫声,还有鸭子从小水塘里叫着,以及微风拂过新生的玉米秆。
沿着山的南肩,一片窄窄的农田也在收割当中;工人们把小麦秆用茅草捆成一扎扎。每扎大约五十斤,它们必须得放到棚子里,保持干燥。一个年轻男人拿根长棍子,戳进一捆麦秆里,举到自己肩膀上。他又借助这捆的重量,戳入另一捆,又举起来,他调整一下两捆的位置,在自己背上平衡一下。他走得很快,弹跳着步子,往家里去。
五月11日
六天的收割后,小麦田已经认不出了。它被淹了水,一半覆盖着秧苗,它们绿绿的尖角伸出水面,像被淹没的草。不到一个星期时间,麦田已经变为了稻田。
一个男人在泥田里慢慢走着,用手插着秧。他的袖子与裤子都卷得老高。他弯着背,一边工作一边后退。秧苗在水中齐齐排列。这个农民不相信抛秧,所以他纯粹用手来种。
稻子在整个山上都有,都在成长初期。多数的作物已经种好了,但后麦田这里迟了一些;在山坡往下一点,几个农民还在犁地。在山更陡峭的部位,那儿没法种稻子的,农民们还没收完小麦。他们同时在玉米地里除杂草,玉米过一个多月就成熟了。这些玉米秆还没长出头来,不过现在已经接近齐胸高了。
今天很凉爽,是个阴天,下午后,阳光破出云层。在西边,长江流过山间,显出银色。江水依然在低位,因为上个月很干燥,不过有两个五月的年度里,春天都是这样的。农民们种着稻子,收着麦子,除着杂草,等待着夏天的暴雨,他们知道,肯定会来的。
六月10日
雨来了。空气在河谷上方厚厚的悬着不动。云层聚来了,隐隐的雷声从插旗山后传来。
今晚的雨不会很大,但到了这个月末,将会有一周的暴雨,然后,雨水会持续进入七月。到了八月,大雨也不会停歇。江面会膨胀,变得狂怒。往东,长江会离开三峡,进入到中国东部的平原地区,这个国家将遭遇几十年来最糟的洪水。超过六千四百万英亩的农田会被淹,而死亡人数达到3656人。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个五月,而插旗山的农民对这个糟糕的夏天,不感意外。
但现在——在这些潮湿的田地里,暗暗的云层在头上——现在还是春天。变化着的山上,纹理又一次转换了;玉米秆已经高到了六英尺,到了快成熟的时候。玉米茎还是一片春天的新绿,但穗已转为粉色,轻如羽毛般,坐在深绿色,接近收割的作物头顶。
稻子已经齐大腿高了,长长的叶子犹如沼泽中的水草。田中的水已落到约莫一英寸高,从茂盛的绿意中已见不到它。从远处望去,稻田非常平滑,有如新修的草坪。
插旗山乡村的景色,四季皆美,而在长长的四川春季乃是最美。在这个时刻——今天有成熟中的玉米,成长中的稻子——可能是最美丽的季节中最美的一日。下个月,玉米将要收割,之后,稻子会转为苍黄;但今天,那些变化都很遥远。一切都是完美:大山的纹理平衡得很好,犹如一幅好画——水稻田那长长,均衡的笔画;玉米田中起伏变化的色彩。站在这里的乡村,很容易忘掉一切都在成长,转换,变迁;也很容易忘记这一刻不能永久。这就像等待着大雨降临而毫不忧怀。
            



11 第二春


我父亲在春季学期开始时来看我了。自从我来到中国后,除了我妹妹安吉拉外,没见过其他家人,安吉拉鼓动我父亲,终于他鼓起勇气,成了行。我母亲决定留在家里。'1'
我在重庆机场接到了我父亲。我们住了一家码头边的中国人旅馆;我觉得没理由去住一家外国人旅馆,花的钱多三倍。在那个夜里,旅馆的工作人员电话打来两次,冲入房间一次;总是说要检查我们的护照。每次的打扰都把我父亲吓坏了,他本就在艰难倒着时差,我跟他解释说那些工人可能只是好奇。
在上午,我们搭了九点钟的慢船而下涪陵。跟旅馆一样,我的这个选择,也被证明犯了严重错误;我们本可搭水翼船,把坐船的时间减半。我想我父亲也许想尝尝当地的江上生活之风味,但五个半小时的味道是太多了,而这艘慢船上面满是失业的四川人,去武汉找工作的。走道上,他们一群群如伤兵般,睡着,抽着烟,随便吐痰。船上太拥挤,无法闲逛,而江上的雾气太重,也无景致可看。我父亲在他的床板上颤抖,直到我们终于抵达了涪陵。
在码头上我跟的士司机讲价,直到有一个人愿意接受15块的价钱,把我们带到学校。的士上宏声牌香烟烟气腾腾,而且,跟往常一样,司机很为接载外国人的特殊责任感而骄傲。他在城市的中央飞驰。行人们慌忙闪躲。我们在乌江大桥上剧烈摇摆,而深绿色的江水在下方远处。我父亲紧紧抓着安全带。过了桥。引擎轰鸣。
“为什么,”我父亲问,“他要一直揿喇叭?”
整整两天,我父亲一直无法入睡。那噪音,那尘土,那语言,无尽的蜂拥的人群,大街上持续的喧闹——所有这些太够呛了。在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江上的汽笛。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来适应这城市,而现在,只有十天的时间给他。
他总能从大强度的锻炼中找到慰藉——五十六岁了,他依然每天跑十英里——而我决定说,这是治疗他失眠症的最好办法。毕竟,跑步这种简单活动,在我刚抵达涪陵时,对我起到过安抚作用。所以有那么两天,我带着他长跑,跑过插旗山的山顶,跑入乡下崎岖的山丘,农民停下来看着我们。我们每天跑十二英里;我确保我们的步子要够快。
这是有用的——两天后,他睡得很好了。但现在他的鼻子跟水龙头似停不住,而他的喉咙跟烧了似的;他把煤灰擤到我的洗手池里。在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生病。我的鼻炎又发作了,我也病了。我父亲建议我们不要跑了。
那大概是我在中国渡过的最长的一周半。那感觉就像是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头一年的自己,不过现在被压缩到了十天当中——所有的害怕,烦扰,着迷,陌生,对于这个城市;这一切都在一个星期多点的时间里击中了我父亲。我发现很难预测下一件搅扰他的事情会是哪样,因为我在涪陵呆了太久,已经不再是从一个纯粹外来者的眼睛里看它了。对我来说很合适的一艘慢船,对他来说很可怕,而其他我曾经担心的,比如食物的辛辣,却一点不是问题。和遍布世界的很多和平队员一样,我发现父母的来访乃是一种揭示:我突然发现,我学到了许多,又遗忘了很多。
到了第三天,他对噪音与空气较为适应了,那以后我们花很多时间在城里走动。我们观看街边的医生给农民的脚掌做手术;我们看着铁匠做凿子;我们去看棒棒军,他们也看着我们。我们看着店员用手做兰州拉面。我们逛到了市场,看工人把鳗鱼去肠。一天上午,我们撞到老城区一家小店,一个男人正拿着把脏刷子清洗注射器,我们也在边上看了。
“那些是给医院的,”我问他时,男人大声说道。
“那家大医院?”
“对,大医院!”
那就是我会去看急症的地方。“他们会重复用这些针头?”我问。
“当然啦!”
我把一切都翻译给我父亲听。我告诉他那些宣传标语牌上说的什么,我把城里的熟人都介绍给他。他见了黄小强,还有学生之家的其他老伙计;他见了公园里的那些工人;他见了烧烤档的摊贩,还有那个十岁的刷鞋女孩。我把他介绍给了茶室里的朋友,当我们离开时,三个对面美发厅的小姐喊着我的名字:“何伟!何伟!何伟!”
“那是什么意思?”我父亲问。
“那是我的中文名字。”
小姐们格格笑着,从街对面叫着我的名字。她们挂着浓妆,染了头发。有一个在抽烟。
“你们嚷什么?”我用中文问。
“我们在叫你,”一个道。
“为什么?”
“我们想让你过来。”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从李佳丽那儿——她是我们的朋友。”那个小姐说完,她们全都笑了。
“我得走了,”我说。
当我们走下街时,她们在背后大笑。我父亲回头看去,问“那些人是谁?”
我觉得去拜访一次教堂,可以平衡一下他的感受。我们见了李神父,在他的屋里聊天。他很有礼貌地对我父亲说话,由我做翻译,而我提到神父在周中的弥撒时,依然会用拉丁文。
“告诉他,我曾经在拉丁弥撒中,做过祭坛男孩,”我父亲说。李神父点点头,说在涪陵再没别人懂这语言了。我问我父亲他是否还记得传统的礼拜仪式,他点了头。
“以圣父,”他说,“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让我进入上帝的神殿,”神父回应道。
“向上帝致意,他将快乐赐予年少的我,”我父亲说。
有几分钟,他们在用拉丁文做弥撒仪式。近一个星期来,我一直在做翻译,现在的感觉很奇怪,坐在那里沉默无语,听着他们说话,却不明白他们说的每个词,而我对他们本是多么了解的啊。神甫的拉丁语会混上四川话;我父亲带着美国口音。他们靠的都是硬背,用一种生了绣的古老语言作正式对话,然而很清楚的是,在这对话的交流中,这两个男人彼此看见了对方。在他们的仪式结束后,李神父经常糊涂掉,直接用四川话对我父亲表达,以为他会懂似的。但在我们离开时,他又一次用了拉丁文。“愿主与你同在,”他说。
“也与你的心灵同在,”我父亲说。
我们去了涪陵南边的高山上露营,在那儿,金佛山的海拔超过了七千英尺。亚当与我曾经到过那个美丽的地区,完全未开发,除了三线工程时安排在那里的老旧军工厂外。自从邓小平在1980年代开始解散这些项目后,涪陵大点的工厂都转为了民用,但许多偏远地区的小工厂,则被遗弃了。交通状况太差,不值得改造它们,而且许多的偏远工厂本就建得不好。即便在那些工程兴盛的日子,有些工厂也建得太快,太马虎,只用得了几年就要再建。
通往金佛山的路上,我父亲和我穿过一个高狭的山谷,那儿满是空荡荡的仓库与工厂,破旧不堪,墙上有消褪了的标语,二十年前写的:
备战!备荒!为人民!
破旧的墙在宣告它们的紧急状况,在沉默的山谷中。但这儿再没有人去念了;工人们被转移去了重庆,或者涪陵,或者他们所来的地方。这里只有我父亲和我,独自步行,穿过这山谷的废墟,它们是为了回应美国核弹的威胁而急急安置在这里的。'2'
我们野营了两晚,徒步走去一个山洞,它是一个深洞,可以把我们带去山的石灰岩那一面。这洞口是天然的,不过为了某种不明的军事目的,它里面是被拓展开的,也许它曾经是个军需品工厂,也许是个储存库——现在,它就是个长长的甬道,一直穿过金佛山的心脏。我们用手电筒觅着路,在黑暗中大约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最后到了山的另一面,北面的山谷往下,乃是稻田,以及回涪陵的山路。
我们回到了学校,发现一个英文系的学生,叫白琳达的,死了,在我们野营时。星期五下午她犯了头疼;晚上她被送去了医院;在星期六,她就死了。没哪个医生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是那年英文系死的第二个学生。除此之外,傅主任的一个妹妹,最近也突然死去了,而党支部张书记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小学生,在秋天时,死在课堂上。在某些方面来说,这孩子的死乃在预料之中——她在一年前做过脑部手术,之后,她的名字就改了。因为这个医疗事故,张书记的妻子被准许生第二个孩子。那女孩的改名乃是中国习俗——更改名字,希望改变身体健康。
人们死在涪陵。当然,死亡发生在世界各地,但在这个江城,它发生的情况看似更频繁,更突然。而且它经常以奇怪的方式发生;那年迟些时候,一个女人死在天主教堂,当时部分的天花板塌了下来。在我离开的下一年,发生了一次最莫名其妙,最可悲的死亡事件,另一个英文系的学生,滑入了厕所蹲坑,撞到了头,死了。在涪陵,一些小小的事故,有时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这儿的医疗条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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