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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在房间的角落里,环顾奢华的房间。少年的爸爸是著名大企业的社长,这房子真是阔气到没话说。宽敞的花园里栽着樱花树,此刻盛开得如同粉红色的云朵。
但不管有多少钱,那个孩子肯定也感觉不到丝毫幸福吧。
我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少年,这么想着。幼小的心灵,深深感觉到死亡的无情。
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的生命之火就要熄灭了。少年失去了意识,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脸上布满了汗水。他的妈妈在一旁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大颗大颗的眼泪接连不断地夺眶而出。
最终到了该我们出场的时候。
和平时一样,我们让所有人都离开房间,然后我敲响了锵锵。我还记得当时因为怕吵到少年,所以没太用力,结果被阿姨臭骂了一顿。
阿姨念完咒语后没过几秒,少年突然睁开眼睛。
“我的病好了吗?”面对冲进屋的双亲,少年这么问,“不晓得为什么,身子好轻好轻哦!病好了啊!”
少年的妈妈两眼饱含着泪水,像是赞同般点了点头。
感觉身体轻盈,那是因为身体与灵魂的纽带已被切断。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死了。
“爸爸、妈妈,你们看!”
下一秒钟,大家都大吃一惊。少年光着脚,跃过房间的窗户,跳进了花园。
“你们看!你们看!我会这个!”
这么说着,少年在宽阔的草坪上翻起跟斗。他欢快地笑着叫着,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跟斗。
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跟斗,少年蜷起来的身体突然松开,然后倒在了草地上。他的父母赶紧跑过去,只见少年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人却已断气。
他一定是经常躺在床上看着庭院,想象自己开心地跳跃、奔跑。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最后能实现心愿,一定很幸福。
少年的妈妈抱着儿子坐在花园里,放声大哭。我也不禁落下眼泪。然而,那之后,他的妈妈却冲着阿姨尖锐而严厉地骂了一个词,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
“杀人犯!”
阿姨好像早已习惯被人这么指责一般,只是默默地双手合十。
我突然觉得阿姨很可怜。原来,“送终婆”是个孤独而寂寞的职业。
【第五话】
就这样,我成了阿姨的助手。
每次出门,多少会得到一些报酬,加上我也逐渐习惯了临终场合的氛围,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相反,有时候我很怀疑,只需要敲锵锵的自己,是否真有必要一同前去。
有一天,工作归来后,两人顺路去吃大阪的名小吃土手烧。我终于下了决定开口询问道:“阿姨,那个工作,真的需要我去吗?”
“老实说,不太需要。”阿姨喝着酒,回答得特别干脆,“我自己也有两只手,也可以自己敲锵锵。其实,以前都是我自己敲的。”
“那你为啥要我去?”
阿姨一边将土手烧从竹签上扯下来,一边回答:“这个嘛,有两个原因。一是希望你继承我的工作,所以让你能先习惯死者临终的场面。我在你这么大时,已经帮前代打下手了。”
“那我要继承阿姨的工作吗?”
“这当然由你自己决定咯。要当也可以,不当也无所谓。不过,现在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人选。所以你要是不想当,祖先代代相传的传统,也就等于在我这儿断后了。”
这种说法可真叫人讨厌。被这么一说,我不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吗?
“那还有个理由是啥?”我嘟起嘴巴问。
阿姨那石狮子一样的脸越发恐怖起来。阿姨在思考问题时,总是这么一副表情。
“还有个理由……就是不至于让我自己太骄傲了。”
“不至于太骄傲?”我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
“是的……做这种工作的人,很容易会觉得自己像神一样伟大,因为毕竟手上掌握着人的生死,不是吗?但这种自鸣得意的想法,绝对要不得。绝对不能觉得自己是个厉害的人。”
阿姨显然要我谨记这件事。但她的话未免有些深奥,没多久,我就放弃了理解这段话的努力。跟小孩子讲道理,本来就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总之,人绝对不能忘记初心。有你这样要从敲锵锵开始教的弟子,可以提醒我自己不忘初心。每次我骂你时,也是在骂我自己……喂,你到底听没听我说?”
“在听,在听。”我嚼着土手烧,回答说。
“回答一声就够了,真不讨人喜欢。”阿姨说着,用拳头敲了一下我的头,“你若不好好听,到时候要堕入到外道的。”
“什么是外道?”
“外道就是,偏离了本来的道路。”
说到这里,阿姨突然抿住了嘴。石狮子一样的脸皱成一团,像在思考什么一般,沉默了很长时间。
“应该能让你学点教训……好吧,我跟你说。”
“什么事?”
“我在很早以前,曾经堕入过外道。”
那个时候,阿姨头一次告诉了我“咒语”的秘密。
咒语——我每次都把耳朵捂得紧紧的,所以关于它的真相,我一无所知。只有一次,因为我捂得不太严,所以模模糊糊听到了部分。听起来像经文一样有节奏,而且里面还有“YOMOTSUHIRANOSAKA”这种词。当然,那之后我赶紧用力堵上了耳朵,所以后面的内容没听见,才有幸活到今天。
“咒语其实就像一首歌,具体内容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你要是用普通大小的字抄在本子上,大概只要半页纸。每个词都各有含义,不过其实和词的意思本身没关系。重要的是声音,只要听到了那个声音……身体就会死。”
“一定要听到吗?”
“对,光用眼睛看一遍,不会有作用。只有发声读出来了,才会有效果。另外,对读的人没有害处。”
这么说来,阿姨念过很多次咒语,的确没出过什么事。
“说是头骨的震动可以抵消掉什么……我以前听前代讲过,不过现在都忘了。”
阿姨停下来,将杯子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还有啊,这咒文必须从头念到尾,才会有效果。如果用字母表来打比方,就等于说要让对方从A听到Z才行。”
“要是中途停了,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结果不会致死……简单来说,就是送到半中间。”
“送到半中间……”
那究竟是什么状态,我实在难以想象。难道是半死半活?
“也就是说,让对方听一半,等隔一段时间,再继续念给他听,说完了就会有效果。懂了吗?”
虽然当时我还小,这点道理还明白。
也就是说,把字母表都念给那人听了,却不念最后的Z,咒语的效果就永远不会出现。若隔了很长时间,再念Z给他听,那么,在那个时间点,该生物的身体就会死。
理解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只觉得背上一凉。
如果这是真的,那无论是谁,都能用咒语杀人。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送终咒语都可以令他死亡……
“所以说,使用咒语的人,绝对不可以骄傲自大。哪怕只是一点点邪念与任性,都可能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杀光。”
“难道说,阿姨……你以前杀过人?”我害怕地问。
阿姨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下定决心般的语气说:“是啊,杀过,是个年轻又充满活力的男人。”
阿姨痛苦地说着,眼睛里滚出了豆大的泪珠。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是受他之托,才这么做的。”
那是战争年代的故事。
阿姨家附近有一户姓K田的人家。当家男人是个诚实直爽的人,在一家公司里做财务相关的工作。
他是外乡人,性格又好又能干,所以被任命为居委会的出纳员。因为没有人会处理那些麻烦的账目,所以他被大伙儿当做了宝。本来,居委会的职员一年要换一次,但他却例外,一直连任下来。
直到有一天,大家发现他在偷偷挪用居委会的会费。
虽然挪用的金额很少,但多年积累下来,总额也相当可观。他把到手的钱都用作了自己的生活费。
这一带的人原本就不太喜欢警察,所以他没被逮捕。但相对地,他受到了更为难熬的惩罚——所有的居民都疏远了他家。
那个时代和现在不同,不能随随便便搬家。因为物资大都由居委会配给,所以K田一家搬不了。遭到居民们严重歧视的一家人,不得不继续如此生活下去。
最可怜的当然是他的家人。当家男人白天去公司上班就没事了,留在家里的妻子和孩子们,却遭到了各种各样的迫害。比如被人丢石头,没人跟他们说话,这都还属于好的,包括十八岁长男在内的K田家的四个孩子,无论是谁,都受到了别的孩子欺负。
局势激化后,那家的长男拜访了阿姨。他是个高个儿的聪明少年。
“我听说,阿姨知道左右他人生死的语言。”年轻人清澈的眼神直盯着阿姨。
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阿姨本来想装傻说不知道,但那对眼睛太过严肃,她最后还是把咒语的事告诉了他。
听完阿姨的话,长男说:“你能不能教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阿姨问他,难道他想使用咒语,报复欺负他的那些居民吗?
“怎么可能。”长男淡淡地笑了,“前几天,我报名参军了。将来不知道会被分配到哪个地方,不过为了国家,我想尽自己的全力。”
这和咒语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旦进入军队,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想为国家献上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做到的话……这里的居民们一定会原谅我们全家吧。”
在当时,战死是极高的荣誉。而战死者的家庭,通常也会在当地被另眼相待。他一定是想雪洗父亲的耻辱,替遭到歧视的母亲、弟弟妹妹们争取荣誉。
“但是,说句心里话……我还是怕死。所以,要是我会那咒文,到了关键时候,说不定我就可以舍命向前冲。”
送终婆是绝对不能将咒语泄露给其他人的。阿姨将这条规则告诉长男,希望说服他。
可是,阿姨最后还是被对方的执著所感动,最终将咒语的秘密告诉了长男。
“所以,你现在就把咒语念给我听,但不要说最后那个词,把它写在纸上。等到我准备好面对死亡时,就让战友把那最后的词念给我听。这样一来,我就能毫无畏惧地勇敢死去。”
他的眼神很真诚、坚定、美丽,那是为了国家和家人而自愿放弃生命的眼睛。
“我败给了那双眼睛……绝对不准做的事情,我却做了。”
阿姨的表情像是要咬碎什么很硬的东西一般,痛苦至极。
“那个哥哥后来怎么样了?”
“你这孩子净问些笨问题,有那种觉悟的人,怎么可能回来啊!”
那就是阿姨踏出的唯一一次“外道”。
【第六话】
阿姨身体变坏后,就不再接受送终婆的工作,那时候我十三岁。本来,我应该立即成为她的继承人,但不知为什么,阿姨对此却表现出了消极的态度。
“你的爸妈也都反对……其实你不用非继承这一行。”每次我去医院探望她时,阿姨都这么说。
病倒以后,阿姨瘦了很多,那张像石狮子一样的脸,如今像年迈的老虎。
“言灵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送终婆这个职业,终结在我这一代也好。”
或许是接触了太多临终场面,就算身体衰弱,阿姨的精神力却依旧旺盛。我听她的店长儿子说,阿姨得的是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
说来奇怪,阿姨去世在元旦那天。那天早上,她明明还能说话,后来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
我和店长一同赶到医院。
“美佐子……美佐子……”
忍耐着剧烈疼痛,阿姨呼唤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我的名字。我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要不要继承,你自己决定……那张写着咒语的纸,在抽屉里。”
我照她说的,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和纸包。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清晰、易读的楷体字,写着和歌形式的文字。
“你要肯继承,现在就念给我听。要是你不肯,就在我面前撕了这张纸。”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像是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店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病房。因为是重症监护病房,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阿姨。
我用力拍了三下手,以代替锵锵。
“I K U M A T S U E N O,C H I T O S E M O M O T O S E,HENIMUKET0……”
我在阿姨的耳边念着。
“念得真糟糕。你能不能把每个音都拖长点?像你那么念,一点都不叫人觉得感动。”
“AKEKUNENO……YOMOTSUHIRANOSAKA……KOGANEMOUDENO……”
我继续静静地读着咒语。
阿姨轻轻闭上眼睛,听着我的声音。那时候,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眼看最后一刻就要来临。
“H I T O S I K I R I……A S I T A N O H A K K O T S U……TANOMAMUT0……YUKUSU……”
我突然停了下来。
由于我开始沉默,阿姨一脸痛苦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
“这个字,我不会念。”
那是“ゑ”①字,对于接受战后教育的我来说,是个十分陌生的字。
『①日语中的假名之一,与“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