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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啊?”
妈妈的脸上明显露出害怕的神色。我故意大大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答道:“半夜突然想玩。没有人打扰,玩起来痛快。”
“你这个傻瓜!”
爸爸用拳头在我头上砸了一下,轻微的疼痛立刻将残留在我脑中的睡意悉数赶走了。
“赶快收拾好,准备去上学。”
爸爸和妈妈相视一笑,下楼去了。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他们,开始将散落一地的玩具收回壁橱。
我自己都觉得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一场梦,但是我发现遥控坦克的电池耗光了。
要说的话,遥控坦克的噪音没有吵醒我父母或者隔壁家的邻居,实在很奇怪。或者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起作用。
我看着天已大亮的窗外,回想起昨天晚上天浩那快活的模样。
天浩在我房间里玩了很长时间。
中途,我有好几次都被强烈的睡意侵袭,也不记得是第几次拼命睁开眼,才发现天浩不在房间里了。
我慌忙向窗外看去,只见天浩正在海浪一样的屋顶上快活地跳着舞着,一边发出如笛子般清脆的“咻——咻——”声,一边在屋顶间跳来跳去。他的动作就好像是电视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而又清晰。
天浩发现我在看他,快活地翻了个跟头。他穿的无袖运动衫兜着风,让我再次意识到,他确实在那里。
啊,原来如此啊!
看着他的身影,我一边想。
天浩其实根本没恨过谁,只不过因为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行动,情不自禁地嬉戏而已,甚至忘了回自己家,一直在外面玩个不停——就像是因为下雨而被困在家中的小孩子,飞身跃进终于露脸的太阳下。
他在我的画上画画,也许是希望能和我一起去海边。背着书包去上学,以至于吓坏了邻居家的阿姨,也许是想体会一下上学的感觉。
终于,天浩冲着我挥了挥手,顺着房顶越跳越远。那个身影与其说是托卡比,倒更像穿着无袖运动衫的彼得·潘。
那个身影逐渐远去,如同融化般模糊起来,终于看不见了。只剩下连绵不绝的屋顶海洋,以及散发着洁白光辉的月亮。
那之后,天浩究竟有没有去自己家,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没去问春智。
但是,从那天之后,胡同里就再也没发生过灵异事件。有人相信这是红辣椒起了作用,不过我觉得一定是因为天浩已玩够了。
自那件事情之后,已过了三十余年。
听说那条胡同现在已修成了一幢巨大的公寓,曾风靡一时的帕纳斯也早已歇业。那首带着悲伤的广告歌,如今只存在于关西一部分人的记忆之中。
一切都过去了。
可我依然觉得,在月光明媚的夜晚,也许天浩又在哪里的屋顶上快乐地蹦跳着。
虽然长大成人的我再也看不见那身影了。
妖精生物
【第一话】
每次我说起那个奇妙生物的故事,都没有人愿意相信。
有些人对此一笑置之,认为人在小时候总是会把空想和现实混为一谈,也有人带着不屑一顾的眼神断定,这只是个编造出来的故事。不管他们怎么想,我都无所谓。就算被当做是胡说,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困扰。
说不定我自己也想忘记它。本来,那也是件无所谓记得或者忘记的事。倘若时间的洪流能冲淡那些记忆,或许我心里的负担反而能减轻些。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无法忘记。
那生物在手中留下的温暖,以及几乎渗入肌肤般黏糊糊的湿润感,偶尔,会让我疯狂地渴望。比如像现在这样,听着耳边孩子沉睡时的呼吸,自己却瞪着眼睛望着黑暗的漫长夜晚。
那一天,在国营电车高架桥下,那个男人将它称为“妖精生物”。这的确是与它相称的名字。
不过,你可不要把它想象成外国童话绘本里带着昆虫翅膀的小人儿,我所养的生物和图画书里可爱的小人儿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它看起来和水母差不多,大小正好能放在十岁少女的手掌中,会在装着水的瓶子里轻盈而缓慢地漂浮。
把它卖给我的男人说,它是很早很早以前由魔法师创造出来的。当时我自然不信,但这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我出生在大阪的某座下町小镇。
这是个再怎么美言夸赞也和“有品位”不沾边的地方,平时连个打领带的上班族都鲜少见到。车站周围的店家,全是面向民工的便宜旅馆和大众食堂,大中午就有满身酒气的人在路中间摇摇晃晃。
与闹市区隔开一点距离的住宅区,虽然有点像样,却也说不上是适合居住的环境。一栋栋由木头和瓦楞铁皮板搭起来的房子硬挤在一起,其间则是无数条污水沟。整个地区弥漫着一种独特的臭气,出生于脏水中的大苍蝇,更是一年到头四处乱飞。
街上还有许多小工厂,金属切割声、车床的机器声,总是不绝于耳。我自打出生起就一直听着这种声音长大,所以不觉得吵。倒是如今,过于安静的地方反而令我害怕,不知是不是受这种成长环境的影响。
就算在这样的地方,小孩子们依旧活力四射,每天都有用不完的活力。只要老实地待一会儿就会觉得痛苦万分,宁可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撒野。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是一个喜欢赛跑和跳皮筋儿的少女。
回想起那时候,每天都快乐无比。生活的寂寞和辛酸与我们无缘,每一天都如同在游乐场里般幸福。身体健康,皮肤光滑,头发秀美,贫穷不能带来丝毫痛苦。
我得到那个生物的时间,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念小学四年级那年的七月。
当时的我很喜欢某少女杂志,杂志每期都会附赠纸口袋、可爱的贴纸、明星照片垫板之类的小东西,叫人爱不释手。在当时,班上很流行用杂志附赠的信纸写信,那是当时的女孩子们必读的杂志。我每天存十日元零花钱,坚持每个月都买。
杂志一般月初发行,但我家附近没有书店,每次都得专程跑到车站去买。我就是在途中国营电车的高架桥下,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是条什么都没铺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常年晒不到太阳,所以总有许多积水,飘着一股河流的气味。
因为一直沿着商店街往下就有好走的路,所以平时难得会有人专门经过这条土路。我平时也都总走那条方便的路,但是那天不知为什么,选择了高架桥下的路。没有任何理由。这究竟只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
即使是白天,高架桥下的土路也显得阴沉沉的。我低头朝前走着,突然发觉一个男人正静静地站在路边。他像是避开夏日强烈的阳光般,站在最暗的阴影里。
在男人的面前,一个大纸箱倒扣着,上面摆着几个玻璃瓶。
我立刻明白,这是卖东西的小摊。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以前在学校门口或者公园附近,常有卖奇怪玩意儿的小摊贩。比如被染成各种颜色的小鸡崽、用磁铁牵着会动的玉米叶人偶、能写在纸上却同时能用手指擦掉的魔法墨水,这些逗得小孩子心痒痒的玩意儿,都是由来历不明的怪叔叔们叫卖的。
“哟,向日葵姑娘,不来看一看吗?”
见我走近,那个男人微笑着招呼我。我很高兴有人注意到我喜欢的发饰,想也没想就停下脚步。
那时候,我的头发留到了肩胛骨的位置,具有美发师资格的妈妈最喜欢折腾我的头发,每天为我变换不同的发型,这让朋友们羡慕得不得了。那天,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左右各编成一条辫子,然后在脑后合成一股,再用带有夏日气息的向日葵发圈绑起来。
“怎么样?这样的生物,你以前肯定没见过吧?”
男人从几个玻璃瓶子中拿起一个,举到我眼前。
由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流逝,现在我已无法清楚记起那男人的模样,似乎很年轻,又似乎已近中年。记忆中,他穿着一件雨衣似的塑料外套,大热天穿成这样显得很奇怪,不过,也可能是我把他跟别的记忆相混淆了。
男人递过来的瓶子,直径约八厘米,高约十三厘米,里面装满了水。白色的金属瓶盖上用钉子凿了十来个小孔,大概是通气用的。瓶中漂着一个……不,是一只半透明的、像塑料块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好像荷包蛋啊!”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那东西的确很像小荷包蛋。而且不是煎得很熟、蛋白蛋黄都凝固的那种,而是在蛋清刚刚变色的瞬间,就从锅里铲出丢进水里的状态。这么形容,应该多少能想象出来了吧。
荷包蛋正中心有个模糊的淡黄色星形图案。图案周围,浅粉红色的血管布满半透明的身体。那时候的我觉得它看起来挺大,其实直径恐怕也就五六厘米吧。
“这是水母吗?”
“不对不对,这可不是水母,它是很早很早以前,由魔法师创造出来的妖精生物!”
男子说完,笑声便从齿缝里泄出。他说起话来,不带半点关西腔。
“乱说……魔法师根本就是骗人的。”
虽然我当时只有十岁,但不至于傻到全盘相信男人的话。只是“妖精生物”这个陌生的名词,不可思议地牵动了我的心。
“这东西其实就是水母,是不是?以前我在水族馆里看到过。”
听我这么说,男人有些失望:“真的不是乱说啦!这真的是魔法师创造出来的。你认真看一下!来,你再凑近些,仔细看。”
我照他说的,几乎把鼻尖都凑到了瓶子上。
真是个漂亮的生物。每当它在水中游动,荷包蛋似的边缘就如同裙摆一样缓慢地翻动,露出珍珠般闪耀着的里层。
不一会儿,那个生物不知为什么突然在水中翻了个身。当我看到模糊星形图案的内侧,不禁叫出声:“啊,有张脸!”
那当然不是脸。估计是半透明身体里的某些器官,恰巧拼成了脸的形状,让我产生了错觉。
但在我看来,那真的就是一张脸。
只不过不是那种写实的脸,而是可爱的漫画脸。正好和当时流行的笑脸符号(我称它为笑眯眯脸)一模一样,黄色的圆中有两个像眼睛一样的小黑点,下面则是一条如同咧嘴笑般的新月形细线。
看到这张笑脸的瞬间,我的心就被那奇妙的生物俘虏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物,如果不麻烦,我一定要养它。
“喜欢吗?”大概是读懂了我的表情,男人问,“你看,它是不是笑得甜甜的?它会给饲养它的家庭带来幸福哦。”
男人又加上一句年末卖护身符似的广告词。不过,看着这个生物时,我却觉得这句话不像在胡说。
“还有……它叫起来的声音也很可爱哦!”大概觉得还需要再加把劲推销,男人对正踌躇着的我继续说,“来,把手伸出来。”
男人打开瓶盖,用手指轻轻将漂在水中的生物捞出来,放在我的掌心中。
湿乎乎的感觉。
意外的是,想象中应该冰凉的生物,竟然像猫的腹部般温暖。
没过一会儿,它便发出如同小鸟般“唧唧唧、唧唧唧”的鸣叫声。浅黄色的星形边缘,如发夹前端张开那般一开一合的,里面的粉红色组织随着叫声若隐若现。
现在认真想起来,那可不是什么招人喜爱的鸣叫声,应该是那生物缺水后发出的紧急警报。
“怎样?就像小鸟一样吧!”男人语气温和地说,但当时的我已听不进他的话了。
捧着那个生物的手掌心,此刻痒得几乎让我受不了了。
以前,我也曾把弟弟养的独角仙放在手上。独角仙毛毛的腿在我手心蹭来蹭去,也很痒,但那和这个生物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该如何形容才好呢?好像手心被湿漉漉的舌头在慢慢地舔舐,然后被吸吮的感觉。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我又不能一下把那个生物甩开,只能老老实实地捧着,忍耐着那种感觉。
终于,男人从我手里拿掉了那个生物,放回瓶中。我从瘙痒难耐中解放出来,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奇怪的是,心底却像缺了点什么似的,胸口咚咚直跳,腋下也汗涔涔的。
“喜欢吗?”男人露出有些猥琐的笑,问,“喜欢的话,给我你现在身上一半的钱,就卖给你。”
“身上一半的钱?”
“对,只要一半就好。”
这种定价还真够神秘的。要是说身上只带了十日元,岂不是只要五日元就能买了吗?我疑惑地想着。那个时代,小孩子很少会带着超过二十日元以上的钱出门。
结果,我老实交出了身上一半的钱。少女杂志是二百六十日元,所以我付了一百三十日元。
“小姑娘没撒谎,真是个好孩子。相信它也会感到高兴的。”收下钱后,男人亲切地说。
我觉得自己的口袋就像是被偷看过一样,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第二话】
回到家,爸爸正在客厅和四个工人喝酒,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赛马直播。星期天,我家的景象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
爸爸经营着一家很小的工务店,雇了几个工人。工务店听起来很洋气,其实就是到处接活修房子的个体户罢了。
话说回来,个性开朗的爸爸,特别爱在休息日的大白天里,就召集一群人到家里来喝酒。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