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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霁月眨了眨眼睛,抬头迎着他的眼神,她迟疑地伸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弯曲成一道弧线,手掌悬浮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仿佛是握着一副隐形的望远镜或者放大镜,她透过镜片仔细端详他的脸,欲言又止。
“你……长变了样子。”女孩小声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聂明宇一时不明白。
女孩的脸上飞速掠过羞赧的痕迹,赌气似的把剩余的粥三下五除二喂进他的嘴里,聂明宇猝不及防地任她摆布,随后就听到白瓷勺子叮当一声落到碗中的声音。
林霁月逃似的闪出了门,聂明宇不知何故,但一想到她害羞的神色,自己脸上也蓦然显出绯红的云霞。
他想起自己行走在学校的走廊时,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苏红从他身边经过,空气中似有香甜的味道,他心跳加速,却只敢拐弯时偷偷回望那道靓丽的身影。与他这样窥瞧的,还有别的男同学。那样的年华,少年怀中揣满了隐秘的悸动。
后来刘振汉神秘兮兮地跟他说:“苏红对你有意思。”
“为什么?”
“你是我们学校最俊的男同学,那些个姑娘看了你都脸红怕羞的,苏红也不例外,上次我就看见她偷偷瞅你呢。”刘振汉说得振振有词。
聂明宇心中隐隐有些自傲的得意,但转瞬被失落代替。□□的余温还没凉透,如同父亲双手反剪被吊在树上的景象从未在他记忆里消褪,他时刻铭记着自己的“□□身份”,是屈辱的,是可耻的,是被折磨而又无力反抗的。
他又一次在走廊上遇见了苏红,她跟另外两个女同学正在欢快地畅聊着什么,苏红瞥见了他,聂明宇分明在她脸上看出了少女娇羞的神色。那一瞬,他只觉脚下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了。他微微低垂着头,听见自己心脏紧张跳动的声音。
他走近那群女生时,再也忍不住某种致命的好奇。他抬起头,对上了苏红的眼睛——如同深林乍起的一片秋鸦,苏红的脸上陡然刷下惊恐的神色。她同另外两个女同学一起做出某种本能般的回避。
聂明宇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被人捏住,一股巨大的压力顿时让浑身的血流都激动得翻江倒海似的冲撞,他眼前阵阵发昏。他逃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风声中,他听到了戏谑的笑声,是她们在嘲笑他?他感觉腿上的筋肉被人抽去了,逐渐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用尽浑身的力气躲到一棵树下,再也忍不住地,抱着身体颤抖起来。
那些女孩们避让他的动作,那脸上闪过的取代娇羞的惊恐,一遍又一遍在聂明宇的脑中放大、重复,迫使他回忆起更多这样的动作,那些躲着他的人,脸上都露出嫌恶的神色。他想起自己和刘振汉一起走在巷子里,冲出一群男孩把他们团团围住,随后是天旋地转的拳脚相加……
是自己错了,是自己不该相信这脆弱的男情女意,算得了什么呢?聂明宇嘲笑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他将脸从手臂中抬起来时,上面布满了泪痕。
他再也不去看苏红或是别的女生,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那些娇娜的形象在他眼中逐渐滋生出了霉菌。那些庸俗的女生,满脑子都是些陈旧老套的思想,像一块块木头。每当想到这些,聂明宇的心被高傲填充,也会想起小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邻家女孩。
她狡黠地利用歪曲的革命理论反驳那些孩子,她编草雀时专注的样子,她在土丘上写下那个“霁”字。她说,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她……应该不会同那些庸俗的人一样的。
林霁月趴在他床边的时候,他能看见她半张秀气的侧脸,她的皮肤看上去光光滑滑的,他很想伸手摸一摸,但是并没那么做,而他现在有点后悔了。
少女再次来到病房的时候,魏医生已经给聂明宇换了输液瓶。少女靠着墙,用脚尖磨蹭着地板,似进非进。
聂明宇没再提上午的事,他问道:“你怎么没走?”
“我妈今天值夜班。”
“她刚刚来看过我了,问了我家人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哦。”
聂明宇自觉多嘴了,他一时窘迫,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一个人怪无聊的,你陪我说说话吧。”
“有什么可说的。”
林霁月嘴角勾起的小小的笑意,被聂明宇尽收眼底:“给我讲讲故事?”
“那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谢天谢地,她还是进来了。
林霁月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歪着头想着,随后眼睛一亮:“你知道普希金的书《上尉的女儿》吗?”
“什么……?”
聂明宇知道普希金,父亲的收藏大都在□□时期毁于一旦,只有部分装进箱子被埋在地里,其中就有普希金的诗集,但他委实不知普希金还写过什么《上尉的女儿》。而且从林霁月的讲述中,那似乎还是跌宕起伏的小说。聂明宇沉醉在那个十八世纪的起义反抗的故事中,他恍惚地看着林霁月兴奋的样子,感觉那是一束光。
照耀进自己世界里的光。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温温软软的,像刚出屉的点心。少女的身体剧烈颤懂了一下,口中的讲述随即停止。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不容躲闪,无处可逃。
☆、第八章 贪嗔痴怨
潮湿幽暗的丛林,野性顽固的生命在这里蓬勃生长,肆意地留下无处不在的险境。在这里爆发的战争,除了人类与人类,还有人类与自然。幽深的暗枝,结成了在黑夜中狩猎的蛛网,缄默地等待它的猎物。
这样可怕的世界里,光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像沙漠里的绿洲。于是,围着那团篝火,便是这群浑身泥泞疲乏不堪的士兵唯一的慰藉。聂明宇再一次拿出深藏于衣服夹层中的信,篝火微弱的光把他的半边脸颊照得澄澄的。
一只有些粗糙的手翻开古旧的小册子,取出那几页早已斑驳发黄的信纸,上面的墨字一撇一捺都跟他记忆中的印象重合——他曾经是数着那些字算日子的。
久违地,他抚摸着纸面的薄灰,重温起上面的内容。
“聂明宇,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多余的祝福我不想写,我只是祈祷你平安归来。我想着给你写这封信,多半也是传达不到你手中的,所以我想说些真话。”
“那天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你顾虑的东西,所以我不问你。那天趴在你床边我一直看着你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没有趁你昏着的时候偷偷亲你,我有点后悔。”
“我上学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总缠着我,我这些天一直绕着他,因为看到他就会想到你,他是远不如你的。我不知道具体哪儿不如,但就是不如吧。只是那些人老爱传些我跟他的风言风语,故此我更加想你,倘若你也在这里就好了。”
“周围人一直劝我妈趁年轻再找个人嫁了,我妈还没有答应,那些多事的老女人就为她介绍了一堆男人,都是些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光棍汉,难道女人二嫁就配不上好?我妈是护士,光荣着呢。”
“聂明宇,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五封信,我知道很艰难,倘若有幸其中一封能传到你手里我也满足了,但倘若不幸,就当是我胡写一通吧。”
“我妈答应去相亲了,她相了好几个还不错的男人,但没有任何一个比得上我爸。你知道的,我爸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他生前极力地爱着我们,即使是被迫害的时候,他也想方设法让我们母女生活得轻松一点。我妈要重新嫁人了,我可以接受,但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适应新家,我不知道……”
“聂明宇,你喜欢我吗?”
喜欢。
无论是1979年还是2000年,他都在心里坚定地答道。
在那暗无天日的战争期间,聂明宇唯有想着一些能寄托的东西才能撑下去。他想过以后跟刘振汉一起安然无恙地回到故乡,他想过挣很多钱给蕾蕾一个幸福的人生,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以后和林霁月生活在一起。
他在太多的故事中浏览过各种作家对“爱情”的解读,他一生中遇到过很多的女孩,唯有林霁月是能够留下永久且深刻的痕迹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从再次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从未变过。
丛林孤寂的夜里,他想象过自己再见她时对她说出“我喜欢你”,他想象过她脸上会出现的明媚的羞赧,一定如香淳的美酒让他沉醉不知归处;他想象两个人走在海边,海风吹起她如瀑的秀发,他从后面把她抱在怀里;他想象过两人穿着喜庆的红衣在一个喜庆的节日里结为夫妻,要学古人喝交杯盏;他甚至想象过此后为生活而争吵,他一定会先让步,把她搂在怀中笨拙地哄着……
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再也找不到她。
战后他来到那家救过自己的医院,满怀欣喜地询问她和她母亲的下落,却被告知她们早已搬迁。寡妇二嫁给了一个内陆小城的男人,女儿也随着走了。
此后那长达十年的岁月里,他拼命地想要追寻她的痕迹,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执着的人,上天终究会因此感动,但现实的冷酷从未给他半分回报。他再怎么寻找,所望之处皆茫茫,他就这样失去了她。
十几年的时光,像风蚀掉的古岩,当初的执着一点一点被无情地剔去,他的心已在失望中麻木,最终向现实妥协了。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无声地嘶吼,卑微地祈求命运给他一个机会,也是他亲手把那些信放进册子里,放进深深的柜子底下,久久地尘封掉。
他以为今生就这样了。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她再度出现在他眼前,他古井一般的心又开始沸腾,而自己四周早已是高耸的墙。这样的心神要泛滥出去,要花多大的代价。
明明连战时的信都能传递到他手中,何以在那之后音信杳无?她若真的喜欢自己,为何从未找过他?他把十几年的奋斗压在这座故土的城市——天都,守着这里,等候着她。
聂明宇把信重新折好的时候,一滴泪落在枯黄的信纸上。他感到诧异,用拇指肚敷开那滩泪渍,有温热的感觉。
他想问她,这些信,算什么呢?她用几张纸让自己魂牵梦萦十年,算什么呢?时隔这么久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副见了老友一般淡然的样子,又算什么呢?
可是如果真的这样质问她,自己又算什么呢。
天上高悬一轮苍白的太阳,城市的白昼里,市图书馆宁静而祥和,一辆凌志车在街边停驻。
聂明宇似乎是带着满腔的愤懑和不甘来到这里的,但脚下皮鞋踏在在陶瓷地板上发出的响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图书馆大厅里,悠远得像寺庙的古钟之音,把他的贪嗔痴怨都震散去。
☆、第九章 见面
宁静的空气里充满了书卷的味道,让聂明宇感到格外的舒适。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手牵手朝着书架深处的连环画区跑去,预设的长桌边,零星坐着几个风格不一的人。
浩瀚整齐的书海,像□□在人们面前的宝藏,弥足珍贵,聂明宇的目光先是落在书架上,这样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能让他找回些许自我。他转过头再看到流通台,台内坐着两个管理者。他一眼便看到林霁月。
她的姿态让他想到那些芭蕾舞演员,无论是引颈举目还是低眉颔首,都优雅得过了分,偏生还是很自然地,像湖面悠荡的天鹅,周身显露出高贵的气质。
只这惊鸿的一瞥,他觉得自己与她更是处在两个世界。自己是尘世中穿行的游魂,她是镜花水月中虚愰的影子。
林霁月回顾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发现门口有一道迟迟未动的黑影,她抬眼看去,随即低头与旁边的中年女人说了几句,然后起身走出了流通台。聂明宇看见那道清瘦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她洁白的衬衫像极了袅娜的天鹅。
“来看书?”林霁月轻柔的声音在离他不过半米的距离响起。
聂明宇愣了一下,笑了笑:“有空就过来看看。”他有些迟疑地看着空旷安静的环境,这里并非适合聊天的地方。
林霁月与他默契地走出阅览室,来到宽广的走廊,这里一边是栏杆与巨大的楼梯,一边是封闭的储物室。明亮的光透过顶端的弧面玻璃天窗洒进室内,洁白的墙壁与地板都折射出纯净无瑕的光泽。
“图书馆的工作挺适合你的。”聂明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想到她的风华,便这么觉得了。如果说图书馆是欧洲精致高贵的古堡,她是这里的主人。
“一开始是托人帮忙介绍个工作,偏巧有个朋友的亲戚说这边缺管理员,馆长想招一个读过书能静心的人,于是我就被选中了。”她用手拨了拨鬓角的乱发。
聂明宇似乎又忘却了自己来这里的缘由,见到她时,思绪也是乱的。于是他转了个话题:“你刚刚在看的是什么?不是文件吧?”他想起她刚才手中捧着的像是一本书。
“是……一个朋友写的作品,没有出版社看中,就自己印刷了几本,那本是送给我的。”
“噢……”
“你想看吗?”林霁月问。
“嗯,好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