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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不知何时悄悄的开了一条小缝,却是探进了如松的小小的脑袋。他的头上裹了厚厚的布,看上去非常滑稽。然而他看见安媛醒来,却颇是高兴的叫道,“姑姑,你可算醒啦!”
安媛一怔,唇边含了一抹柔和的笑,“我不过昏睡了一会儿,看你大惊小怪的。”她努力去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却觉得脑中剧烈的疼痛,甚是难忍。
“姑姑都昏迷了十余天了,还说是小睡。”如松蹑手蹑脚的走进房来,虚掩了房门,焦急的说道。
“十余天?”安媛大吃一惊,她蹙了蹙眉,却又有些怀疑,“我们这是在哪里了?”
如松扶着她坐起身来,轻声道,“姑姑小声些,我爹爹一夜未睡,刚刚才送走……送走给姑姑看病的大夫,现在隔壁的房间睡下了。”
“你爹爹来了?”
“不是我爹爹来了,是我们到了爹爹这里,”如松小声说道,“爹爹如今迁至辽东总兵,我们是在永平了。”
安媛有些惊奇的四处环顾,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布置很是简单,四壁上都有兵刃,果然是身在军营之中,她略一凝神,又道,“那你师父呢?他是否也在隔壁的房间,他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她说着就挣扎着想起身,却觉得浑身都在疼,仿佛四肢都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如松赶紧递了一个柔软的绣垫在她背后,她却想站起身去蹟鞋。
“姑姑,姑姑……”如松急切的拉住她的袖子,不让她出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要去哪里?”只听一声冰冷而坚决的喝声,房门忽然被推了开。安媛听到这个声音,心里微微一动,却觉得双腿酸软,顿时坐回到床上。她抬眼只见李成梁如山一般厚重的身影就立在房门口,他的面上都是青黑之色,如剑的双眉深深拧起,“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要逞强去看谁?”
“我并没有事……”安媛兀自强辩道,想抬起手来,却觉得双手亦是酸痛难忍,全然提不起劲来,只能倚靠着如松搀扶着自己的力量。
“如松,放开她。”李成梁冷冷道,如刀刃般锋利的眸光扫过了安媛惊得煞白的脸色,“让她自己起来。”
如松唯唯诺诺的垂下头去,悄悄的松开了安媛的右臂。安媛蓦然就往后倒去,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怎样也起不了身来,她顿时又惊又疑,如遭重创,“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说你伤神过度,损了元气,怕是要静心休养些日子才行。”李成梁的目光中有难以察觉的沉重阴霾,淡淡从她身上扫过,须臾,便移开了。他语声不高,却很是斩钉截铁,“你就安心在这里休养吧,叔大也没有事的。”
安媛的目光旋又落到如松身上,眼眸中闪过一丝灼然与焦虑。她不甘心的想抬抬手臂,却还是一阵难以遏止的酸痛,只是徒劳。
“师父没有事,”如松目光有些躲闪的垂下了眼帘,小声说道,“姑姑不用太挂心,先好好休息就是。”
安媛强压着心头的波澜澎湃,凝视着他片刻,淡淡说道,“那好,等他好些了我再去看他。”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天也一日热似一日。屋里向南的一面,有一扇雕工精美的长窗,眼瞅着窗外的叶子一日比一日茂密葱绿,渐渐知了的叫声也嘈杂而密集了起来。然而辽东地界到底比较凉爽,就算是到了七月中,也依旧只是微热而已。安媛依旧无法起身,终日只能卧躺在床上,房里常年透着风,却也并不觉得十分炎热。她渐渐可以起身下地,却常常觉得气血难足,身子也渐渐懒了起来。起居都需要碧烟服侍行动,十分的不便。给她诊脉的大夫姓王,只有三十余岁,却听李成梁说他年纪轻轻就是辽东一带有名的国手。
安媛很是疑惑的问他,“我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好?”
王大夫每次开完方子,照例都会安慰几句,此时他抚了抚一缕新蓄的墨髯,缓缓道,“李姑娘不要心急,只是伤寒而已,姑娘受惊太重,再加上春来伤寒侵体,难免病势沉重些,再过些时日就会好了,到时候行动如常,恢复的与原来一样。”
每日里如松都会给安媛送两次药来,陪着她身旁说一会儿话。侍候安媛服药吃饭的是一个叫做碧烟的小丫头,只有十五六岁,很是细心周到,每每都会一滴不撒的侍候着安媛把药都喝下去。到了晚间,偶尔李成梁军务不繁忙的侍候,也会过来看看安媛,有时只是静静的在门口站一瞬,也并不怎么说话。
安媛渐渐变得沉默起来,终日里只爱让如松搬了舒适的靠榻,在临窗的地方静静坐着,默默看着窗外缤纷而鲜丽的色彩,心中却孤寂的不知何去何从。
王大夫开的药愈发的苦了,她每每要含一颗酸梅才能解得苦味。身子愈发的懒了,有时连饭食也不太吃的下,背着如松常常会倒去饭菜。到了夜里,她就是惊悸噩梦,梦里常常浮现那些虚幻的影子,有墨色的团龙袍的人影,有鲜红的血珠串串挂下,她每每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于是整夜整夜的都是失眠,人亦瘦了一大圈。
如松瞧她过得苦闷,便送来了几本书,悄悄塞给她看,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给他爹爹知道了。她展开一看,却是一套唐传奇。还是建安余氏萃庆堂印的本子,一概都用标致的蝇头字写得疏密有致,套版刻了插画,很是精美好读。
在这个时代原也没有太多的书可以读,原本看到竖排的繁体小字她便头痛,但这段时日天天看书,却也习惯了不少。这套唐传奇虽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但她夜里睡不着时,便捧着看上一晚,也可以打发不少平日的寂寞。
晚上一根油烛恰恰烧得尽了,桌上堆起了尺高的蜡油,恰如盛装的妇人滴下的红泪。手上的一本《会真记》堪堪翻到完,正巧看到末了一句完结的诗: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她心里很是唏嘘了一会儿,唐传奇总是鬼魅而深刻的,在唐人的故事里,张生到底抛弃了莺莺,再相逢时各自嫁娶,张生行的是兄长之礼,莺莺怒而不见,终究是路人甲乙。这不是王实甫笔下《西厢记》大团圆似的拉郎配结局。然而安媛却觉得,唐人的故事怎么这么类似现实意义,毕竟对于莺莺来说,这样的结局未必是种解脱。
她看书看得很费心神,久了也有些口渴,叫了碧烟几声,外间也没有应答。她心中略是歉然,此刻怕有两更了,碧烟总归是年纪小,想必也睡的熟了。她挣扎着爬起,扶着墙壁慢慢的往外走。这些日子身上的酸软好了许多,只是小腿隐隐有些发胀,行走时还略有些疼痛。她扶着墙壁走了一会儿才走到门边,喘了几口气,记得有个盛水的九鸳花纹的琉璃盏就在外间的的案几上,她正欲开门出去,忽听到外间传来了李成梁的极低的说话声。
“元美,那幅画已经做稳妥了么?”
“将军放心,事涉家父的血海深仇,晚生不敢不小心行事。。。。。。”安媛听到这里愣了一下,这个“元美”的声音怎么如此熟悉,正是日日给自己来请脉的王大夫的声音。她略怔之下,接下来几句就没有听清,等她凝神再听时,却听“王大夫”的声音有些迟疑的说道,“。。。。。。画到了京城,其他人倒是不妨。但晚生听家父再是时提起过,翰林院的张居正精于书画,到时候就怕他看出端倪。”他顿了顿,咬牙切齿的说道,“老贼害我父无辜惨死,晚生决不愿与他共存世间。此事晚生已筹募多年,定要万无一失,不能出半点差池。”
“不碍事的,张居正护送诚郡王入殓犯了大过,护卫不利以至裕王妃意外丧命,受了陛下的重遣。此刻已回江陵老家养伤思过去了,断然无碍的。”李成梁沉声道,“如今那老贼年事已高,虽然不受重用,却还乐哉乐哉的在家中做个富家翁。此事宜快不宜迟,不能等到那老贼安然死掉了,我们定然抱憾终身!”
安媛听得大是惊愕,不知这“老贼”指的是谁,她乍听李成梁话语里提到张居正,得知他回江陵养伤的消息,又是欣慰又有几分伤感。
李成梁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舍妹的身孕还瞒得了多久?她自己知道了么?”
安媛听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自从回到李成梁府中居住后,如松管她叫做姑姑,对外便说安媛是李成梁嫡亲的妹子,如此居住也方便些。此刻听他骤然提到“身孕”二字,如一道闪电,瞬时在她脑中轰然作响。只听里面却是天天来给自己看病的“王大夫”熟悉的声音说道,“将军,晚生的医术有限,已用了克制身孕不显出身形的药物尽力而为了。但估计至多再过一个月,令妹的身孕便会很明显了。到时候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
“先瞒得一日是一日吧。”李成梁长叹了一声,久久没了言语。
过了一会儿,只听王大夫起身的声音,接着听他说道,“晚生告辞了。”
门骤然被推开。
安媛纤瘦单薄的身影倚靠着门框,一头浓密黝黑的乌丝解散开垂在耳边,更衬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白的全无血色。
“李将军,如果不是我今夜在这里恰巧听到,你还要瞒我多久?”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点温度,可舌尖却泛开淡淡的苦涩。李成梁一时脸色铁青,双唇抿的紧紧,面上的线条如刀刻一样生硬。
年轻的王大夫张顾着瞧了瞧他俩,惶恐起身,匆忙告辞道,“李将军,晚生先告辞了。”
李成梁对他拱拱手,目送着王大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他陡然转过神来,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安媛,叹息道,“你。。。。。。你都听到了?”
安媛悚然一惊,只觉得心底冰凉一片,她哑声开口:“是,我都听到了。将军不必再瞒我,把我当做痴傻小儿一般,还是一一说个清楚吧。”
李成梁负手而立,眼角却迸出几分怒意,“把你当做痴傻小儿?我何时骗过你?”
“将军可是忘了?”安媛盈然一笑,心中却是凄苦难捱,“我在将军府上住了这些日子,将军日日遣大夫来看病,几曾告诉过我实情?更恐怕,那位‘元美”大夫,就是将军您精心安排下的吧?”
李成梁目光中一片黯然,“。。。。。。我接你回来时,你一直昏迷不醒。起初也不知道你有身孕。直到叔大伤愈临走的那天,他亲自给你把过脉,才告诉我你已经有了身孕,他说恐怕你也不知此事,千万叮嘱我不能告诉你。元美是我一位故友的长子,近来寄居在我处,他诗文好,医术也精,便答应替你医治下去,只是暂时不告诉你此事。这也是迫不得已,怕你出了意外。”
安媛心中又惊又疑,她从不知自己何时竟然会意外有了身孕。默算日子,却正是那天在深山中遇狼袭击昏迷后的事,只是她昏迷了十多日,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从何而来。她冷冷的瞥着他,口中言辞却锋利不减,“意外?将军骗我怕是太多了。就连前番在嘉峪关时,嫣儿与叔大寄于我的书信现在又在何处?”
李成梁听到这话,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双眼中血丝红的吓人,他正欲开口,冷不防一声娇脆的女子声调在门外响起,“将军,这么晚还不歇息么?妾身倒要来催促一番了。”
安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紫衣的女子俏生生的立在外面,容貌丰韵,很有几分姿色。尺长的乌丝挽成了祥云髻,耳边缀着翡翠珰子,正是已婚妇人的装束。
李成梁见是她来,便咽回了话,淡淡道,“恩,我正要回去。”说着,又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那女子稳步走到他身侧,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线很细,于是就显得格外的高而尖利,轻声说道,“妾身是今日刚刚到的,妾身在家中时一个人睡的不安稳,特别是将军不在身边时。”她说着快速的瞥了安媛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些不友好的警惕。她容貌只是上佳,唯有一双乌珠似地眸子晶亮闪闪,会说话一样的灵动可人,这眼睛生在她的面上便显得分外动人。只是安媛却觉得这眼眸如此眼熟,似极了一个人。
李成梁略显尴尬,侧身对安媛说道,“这是。。。。。。这是索秋,一直住在嘉峪关的家中,今日刚来,连我。。。。。。我也不知晓。”安媛点了点头,轻轻向她行过礼。却听李成梁又道,“这是舍妹安媛。”
索秋却笑吟吟的回礼道,“那就是妹妹了。”她说着撒娇的一笑,眼眸中的神色释然了些。依旧拉了拉李成梁的衣襟,委婉道,“将军,你也真是不体谅妹妹,夜里好是凉,就连我的一双脚都冻得受不住了。更何况妹妹还带着病,怕是更耐不得寒一些。”
果然,李成梁听她一说,一双深沉的眼眸不由自主的就投向安媛单薄的身形,露出几分怜惜之意。索秋瞧在眼里,眉目中的疑色多了几分,她不动声色的挪了挪,却挡在了安媛与李成梁中间,只是笑道,“如今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