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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思猜想过陆应秋会不会来,一直觉得他不大会来了,此刻突然见到,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从前陆应秋对他是很好的,期思有时也很想念他,但毕竟也是陆应秋亲手把他留在了昌煜,不论是不是鸿嘉帝授意,他心里总有道坎。
他规规矩矩向肃帝行了礼,又看着陆应秋道:“将军。”
陆应秋眉眼间似乎有些动容,敛首以武将礼拜见期思:“见过小殿下。”
期思问他:“听说将军要见我。”
陆应秋点点头:“转眼间殿下离家一年,陛下和我都很记挂殿下。”
期思沉默。
肃帝却道:“陆将军远途而来,说要与你谈一谈,带你出去玩一日,毕竟从小看你长大的,孤已经答应。”
期思有些意外,陆应秋真是来看自己的?或只是看看自己有没有听话。
肃帝很是大方,果真让陆应秋带着期思出宫去了。
四月下旬,燕国气候清爽,春末的风十分柔和,阳光晴好。
出了宫,陆应秋与期思一人一骑,未带任何仆从,肃帝也未派人跟随,一路出了内城,往城郊走去。
期思骑着马与陆应秋并行,看城外周围渐少的行人,闷闷开口问:“你是来看我有没有听话吗?”
陆应秋在他旁边,控着缰绳,温声说:“期思,这几天是你爹娘忌日。”
期思怔愣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酸涩。这一年里的委屈、孤独、恐惧、思念如倾山倒海般在心中轮番重现出来。
陆应秋也不说什么,只看着期思,怕他情绪激动,突然纵缰策马驰去。期思却只是沉默着与他并肩而行。
陆应秋带他到了城郊一座山寺门前,寺庙古朴庄严,香火缭绕,悠长钟声回响在山脚下。
寺庙背后,山岭耸立,遍山的桃花和杜鹃如祥云织锦。
寺庙门口上方牌匾,笔走行云,书“普华寺”三字。
期思没有哭,但眼角微红,看着眼前场景,与曾经卢阳城外的芳华寺重叠起来。
虽知是错觉,但漫山云霞般的芳菲还是让他一瞬恍惚。
两人下马,马儿交给候在寺门外的手下,陆应秋带着期思进了普华寺。
陆应秋捐了香烛,带过来,领着期思在大殿前的鼎炉一一烧供,又看着期思在大殿内高大俯瞰的佛像脚下叩首祈祝,心里祈求佛祖让父母安息,天下太平。
随后陆应秋带着期思出来,在普华寺一间侧院安静的古树下坐着。
期思对陆应秋的浅淡怨责此刻已烟消云散,他看看陆应秋英武平静的眉眼,一时语塞。
陆应秋伸手拍掉期思衣袖上的香灰,温和地说:“来之前我已替你祭拜过她。”
陆应秋耐心陪着他,从寺里取了冰凉井水,给期思洗洗手。
看着他静静思考的样子,陆应秋英武的眉眼间带了笑意:“长高了不少,听说你住在左相的相府?”
期思心里芥蒂已消,感到释怀,点点头:“左相也是我的老师。”
陆应秋思索片刻,道:“江荀衍才华人品皆佳,肃帝待你不错。”
期思便知道陆应秋对自己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想起这一年里的许多事,一下子有许多问题想问他。
陆应秋看他欲言又止,有些着急的样子,知道他有许多事要问,安抚道:“不急,慢慢说。”
期思看看他,想了一下,说:“除夕的宫宴上,有个叫独吉鹘补的人,我认出他是劫杀使队的人。”
陆应秋没想到期思一开口便是这事,静静想了想,答道:“独吉鹘补,大凉的人,说得通,他想阻止燕国和晋国议和。”
又想起什么,皱眉问期思:“他可有招惹你?”
何止招惹?!
期思很郁闷:“他偷偷跟我出了宫宴,险些杀了我。”
却没说朱颜瘦的事情,怕虞珂知道了难过。
陆应秋神色里一股寒意,整个人带着些凌厉的气势。期思才想起来,陆应秋是晋国将军。
期思赶忙解释道:“不过他没得逞,已经回大凉了。”
陆应秋又问了些细节,期思略去萧执的部分讲了,陆应秋说:“独吉鹘补回了大凉,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这件事没有证据,确实不能跟燕国讲,否则你反倒理亏。”
又想起什么,叮嘱道:“不要与神影卫裴氏走得太近,他们从前手上不干净,裴南贤也是捉摸不定。”
期思想起裴南贤总是阴冷的笑容,和那天碧血枫林见到的虞珂外祖父,点点头,又想到萧执,却依旧不想去知道他的缘由,也就没问。
陆应秋看到肃帝对期思不错,心里也踏实些,叮嘱道:“好好修习文治武功,心里不必挂着其他事。”
又带着期思在寺院用了些斋饭,在普华寺后山看了春日的桃林和漫山杜鹃,便带他回昌煜去了。
一路从城郊山水小径,回到都城昌煜的繁华。
进了城,陆应秋与期思骑马回到皇宫门口,下马换轿撵去见肃帝。
肃帝见了二人,风轻云淡道:“陆将军不多陪虞珂几天?”
陆应秋道:“在下回去还有军务处理,也不便再打扰,多谢陛下今日的允准。”
期思有些惊讶:“你今天就走?”
语气里不乏失落,眼神都黯淡下去。
陆应秋转头看他,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小殿下多保重,莫要思虑伤神。”
期思看着陆应秋一如往昔的眉眼,他才刚原谅陆应秋,这就要走了,心里有些不舍。
陆应秋看期思的样子,担心再拖一会儿他更难过来,说道:“天短路远,卑职这便走了。”
随后向肃帝简短告辞,果真转身离开。
期思简直猝不及防,却挽留不得,心里郁闷。陆应秋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与重逸一个样子。
肃帝见他一脸五味杂陈的样子,半开玩笑道:“伤春悲秋的做什么,孤待你不好了?恐怕陆将军回去,第一件事该是向你父皇告状。”
肃帝一向开得起玩笑,不拘小节。期思也郁闷不起来了。肃帝心里嘀咕了陆应秋几句,便让期思回去了。
自从陆应秋这趟来,期思心里便解开了一道心结,此后专心习武学文,日子平静充实。
燕国气候四季分明,夏初时节天气微热,却也干爽舒适,人们纷纷换上单衣夏衫,走起路来步子都轻盈许多。
期思在书院时,白天不常出屋子,回了江府,也是不怎么出门,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倒是静得下来。清晨和傍晚以后,屋外是凉爽的,便在院子里练剑,摆摆拳脚。
这日傍晚,江荀衍看期思许久也不出门,便让管家带期思去逛逛。
到了街市,管家吩咐小厮随侍,让他随意在附近逛着玩儿,到时在街尾会和。
傍晚的阳光金澄澄镀了昌煜的街市楼阁,夏日里商铺酒肆都会开到很晚,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沿街铺子小摊叫卖此呼彼应。
一路停停走走,挑了些喜欢的吃食尝了,小厮在他身后付钱。期思一时在人群中看不见小厮的身影,便继续往前走,打算在街尾等候他们。
走到一半,路上一伙少年哄闹着,把路给堵住了,期思在一旁看了看,想要绕过去。
那伙少年穿着打扮是燕国人的样式,但嬉闹间说的话是大凉的语言,长相也都是塞外部族的轮廓眉眼,高鼻深目,身形高壮,推搡玩笑着,粗犷大胆。
路被堵了,期思只好贴着路边商户往过挪,走到一半,刚好在一家大酒楼门口,却有许多纱衣脂粉的女子在招揽客人,人们出出进进,期思在人流中晕头转向,被脂粉香气熏得想打喷嚏。
终于快要挤过去,那伙大凉少年却刚好过来,来往的男客和女子倒是让开一条路,期思正好杵在酒楼门口,迎面便是那伙少年。
期思没多看,正要继续走,却被一个大凉少年抓住胳膊。
那大凉少年高壮的身形像是一座小塔,面容刚硬深邃,手上极有力,攥住期思的手臂如同铁一般,期思抬头与他对视,心觉莫名其妙。
第28章 醉花
那少年低头看了看他,又抬头对伙伴说了些什么,一伙人哈哈大笑。
期思与大凉唯一的接触就是独吉鹘补,此刻被这少年戏弄,自然很是不悦,甩开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却不依不饶,又抓住他肩膀,力道极大。
旁边揽客人的女子总算看不下去,怕闹出什么事,过来笑吟吟道:“少爷,这不是我们家的倌儿,若喜欢这样的,您进来好好挑,莫要沾上什么麻烦。”
这家店是昌煜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妓坊,名叫醉花楼。
期思方才便意识到这里不是什么酒楼,更不是什么好地方,怒火窜了上来——也不管那女子为他解围,转身一手肘直击在少年肚子上,反手击他咽喉,少年没料到这一下,弯了弯腰松开期思,躲了一下。
期思不愿纠缠,便立刻趁机往前跑,那大凉少年却忍下疼痛,上前一步箍住期思手臂。
这大凉少年人高马大,力气更是奇大无比,一力降十会,期思被他箍住便施展不开,又不敢轻易催动内力,便奋力挣扎与他僵持,只凭蛮力对付。
混乱间拳头手肘在那大凉少年身上头上落下,还险些反手锁住他脖颈。
那少年没料到这小孩儿看着漂亮文弱,却是个烈性子,身手也不一般,只得勉强箍住他。
正在两人僵持时,一个低沉如磁的声音传来:“阿思古,你做什么?”
说话的人一手攥住阿思古脉门,轻巧的一下仿佛有千钧之力,阿思古完全没能来得及抵挡,期思感觉箍着自己的手臂突然松开,那人顺手把期思挡在背后。
期思被他挡在身后,看不见他长相,这人肩背流畅,身形颀长挺拔而蓄着力量,身上有淡淡的好闻气息。
阿思古见状,反而有些委屈,便用汉话说道:“元酀,你想多了,我只是逗逗他,一根手指头也没伤着他。”
¬;——这倒是事实,阿思古几乎反过来还被期思一顿打。
周围的少年们幸灾乐祸笑着,纷纷附和道:“没错,阿思古没占到一点儿便宜。”
叫元酀的少年这才语气缓和了些:“总要尊重别人。”
阿思古却有些不服:“不过是玩笑。”
元酀有些不耐烦了,顿时散发隐隐气势:“上次缀罕撤剌闹了事被怎么处置的,都忘了?”
阿思古一下子没话说了。
——缀罕撤剌也是大凉送来燕国读书的少年,去年醉酒闹事,伤了一位燕国官员的女儿,导致燕国臣子和百姓的不满爆发,大凉王一怒之下把他押回大凉,打得没了半条命,以此惩戒大凉的子弟,在外要懂规矩。
元酀还是给阿思古留了面子,拍拍他肩膀道:“记住这一次,今天你们玩去吧,我请客。”
一群少年便又嬉闹呼和着,围着阿思古和元酀哄闹。
其中一人问道:“元酀,一起进去喝酒吗?”
元酀摆摆手,他极厌呛人脂粉味儿。正要转身离开,期思却还在他身边,没提防两人差点撞着。
元酀回身低头看着期思,期思也看着他。
蓦地这么近看清元酀的长相,期思不禁一愣——元酀的五官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脸颊瘦削凌厉,显然有异族血统,但乍一看过去又像是汉人。
而最夺目的便是那双狭长的灰绿色的眸子,漂亮极了。
期思后退一步,大方道:“谢谢。”
元酀看着面前这小少年,个子才过他肩膀,不惊不慌,有些瘦却肩背挺拔,白皙清俊,乌黑的发随意束在肩后,乖巧得很,让人生不起气来。
他似乎随口道:“我替他们给你道歉。”
“道歉得理直气壮”,期思心想。
周围的少年们更是起哄,嘲笑阿思古。
期思还没答话,一人突然穿过人群过来,把他带开几步。
这人手执一柄剑,微微抬起,遥遥间只待蓄势出鞘,声音带着些懒意,冷冷道:“做什么?”
期思回头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少年。
少年也是十七八岁,面容俊朗,整个人带着些恣意慵懒,但暗暗蓄着劲力,像是随时要发动攻击。
他与元酀他们年纪相当,个子一般高,就这么对峙起来。
期思未见过这人,一时觉得他长得有些面熟,却着实不认识。
——江烜今日到了昌煜,去叔父江荀衍府上,听江荀衍说府里住进来一个人,是晋国皇子。
江烜便十分好奇,又听说这皇子出门了,便闲不住,来街上找期思,遇见江府的小厮,带他一路找过来,却看见方才的场景——他和小厮看见期思被一伙人围着。
这群少年他大概认得出,都是大凉世子,性子一个比一个不驯,前几年里没少惹事。
江烜以为他们又犯老毛病,在欺负期思。
——晋国皇子在燕国大街上被大凉的世子们欺负,闹大了恐怕很严重。
阿思古一看,真被元酀说中了,怕闹大,解释道:“我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都是误会。”
江烜低头以询问的神情看着期思,期思并不认得他,但还是解释道:“我没事。”
江烜抬眼看元酀,神色冷漠,半笑不笑。
元酀不悦,气势狂放:“他都说了没事,你想找麻烦?”
阿思古赶忙拦住元酀,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元酀冷静了一点,脸上带着些不耐烦和怒意,灰绿的眸子蓄着桀骜的神情,整个人十分不驯。
期思无奈,自己大概是不适合出门,人在街上逛,锅从天上来。
江烜很快明白大概情况,神色温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