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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珂也许更像母亲,面容清秀一些,加之多年在芳华寺生活,气质温和。
鸿嘉帝朝虞珂伸手,声音深沉威严:“珂儿过来,孤看看你。”
虞珂起身过去,鸿嘉帝伸手摸摸他脸颊,又拍拍他肩膀,仔细打量自己的小儿子,笑意柔和。
“肖似你娘啊,身子瘦弱了些,这些年里不能去看你,但常听说你的事情。”
刚入夜的明德殿,灯火通明,高大宫殿内雕梁画栋,富丽威严,更漏滴答声回响。
小云松便要退下,期思也打算跟着出去,鸿嘉帝却对期思道:“你是珂儿的伙伴,叫期思?”
期思有些诧异,鸿嘉帝竟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卑不亢答道:“是。”
鸿嘉帝起身上前,拍拍期思肩膀安慰道:“孤听陆应秋讲了,你爹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是好样的,你要节哀。”
“多谢陛下。”
鸿嘉帝看他也有些倦色,便道:“先去休息吧。”
期思便退下,宫人带他往偏殿去休息。
殿内便只余鸿嘉帝和虞珂。
鸿嘉帝问了虞珂许多问题,多半是芳华寺里的生活,读了什么书云云,虞珂一一答了,渐渐与鸿嘉帝消除了陌生感。
鸿嘉帝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最后只是叮嘱他早些睡,明日再来看他。
虞珂准备离开,却又回头问道:“爹……父皇,期思是我最好的伙伴,他爹娘不在了,能不能让他留在我身边?”清秀的脸上带着些忐忑和期待之意。
鸿嘉帝想了想,答道:“自然,那孩子据陆应秋说,文武兼修,品格正直,若他也愿意,日后他做你伴读也可。”
虞珂听了放下心来。
宫人要带他去寝殿休息,虞珂却问:“期思在哪里?”
宫人十分机灵,知道虞珂问的是谁,答道:“殿下,那位小公子在西偏殿。”
“带我过去。”
入夜后,皇宫内灯火未歇,细雨无声落在大地,檐上落雨积成细细水流,断续淌下。
宫人在前打着灯笼,撑起伞,为虞珂仔细引路。
到了偏殿,虞珂示意宫人不必出声,独自进去。
期思知道他会来找自己,也并未入睡,换了白色单衣,独自坐在床榻边,暖黄跳动的烛火映得他清隽的脸阴影分明,脚边是一只木箱,箱盖打开,他正收拾自己的东西。
殿内没有其他人,期思早已让宫人们下去,只余寥寥灯火。
虞珂过去坐在他旁边,看他一一翻捡行李。
箱子里并没什么东西,父亲的铭牌,母亲的玉簪,几件衣物。佩剑却没有带来,便等日后托陆应秋稍带。
他碰了碰期思肩膀:“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咱们就是亲兄弟。”
期思笑笑,烛火下少年的脸庞俊美柔和:“不可胡说,你的亲兄弟也是皇子。”
虞珂听了也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还有两个兄长,大皇子明德恭厚,五皇子才思敏锐,却不知道他们好不好相处。
“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是想你留下来。”
期思抬眼看虞珂,虞珂换了皇子衣袍,乌黑的发尾沾了点雨水,垂在背后。华贵的衣物并没有让虞珂看起来庸俗,反而衬得他清秀温和,添了些贵气。
从前身着僧衣也是清秀好看的,他依旧是那个芳华寺里的缘空小和尚。
虞珂眼神很真挚,但期思不愿承诺别人不确定的事情,就像他娘没能等来他爹一样,他不想应了承诺,日后又让人失望。况且皇宫如华贵的牢笼,期思并不太喜欢这里。
“如果你需要,我会陪着你的,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期思答道。
少年懵懂,还不明白命运有时只是翻涌暗流里的一叶轻舟,所向何方未必由得自己。
殿内空旷,华丽的帷帐雕饰在烛火映照下如同梦境,窗外雨声淅沥,如同天地织就的温柔帷幕围裹着宫殿。
两人在殿内宽大柔软的帐榻内躺着,时不时聊一句,像是小时候一起夜谈。
期思打趣道:“幸好你在芳华寺时没有剃度,不然回来了先得蓄几年头发。”
虞珂笑起来:“应该也不会太难看。”
枕头被褥柔软,熏香气味淡雅,两人说着话,不知何时睡着了,宫人悄声熄了烛火。
雨如更漏,一夜无梦。
两人并未贪睡,清晨,宫人伺候着洗漱收拾。一名太监前来宣召,说是鸿嘉帝在书房等他们,期思便陪着虞珂前去。
下过雨的皇宫明瓦朱墙,砖石青白,少了些肃穆的氛围,多了点柔和,与宫外的江南城镇屋舍一样的清雅安谧。
虞珂不知今日会不会见到两个哥哥。
到了书房,太监通传,期思便随着虞珂进去。
鸿嘉帝坐在书案后,一身王服,威严尊贵,书案对面站着一人,一身武将官袍,身姿笔挺高大。
虞珂和期思进去行了礼,鸿嘉帝便让虞珂到自己身边去。
虞珂站在鸿嘉帝身旁,才发现屋里的那人正是陆应秋,穿着一身武将官服,高大英武,神情依旧温和,正微笑打量他们。
期思站定,转头看去也发现身边的正是陆应秋,有些惊讶。
陆应秋向两人笑了笑,面上带着柔和之意。
鸿嘉帝看看期思和虞珂,有些感慨,跟陆应秋打趣道:“陆应秋,你看这两个孩子是不是生得一个样?这是命里缘分。”
陆应秋恭谨答道:“殿下与期思自幼相处,自会有相似之处,确实是有缘。”
期思与虞珂相视,彼此了然一笑,在卢阳城里,也有人说他俩像亲兄弟似的。
鸿嘉帝点点头,不再说笑,只是看着虞珂,随手挥退屋内宫人,只留下他们四人,神情严肃下来,道:“珂儿回朝,便是皇子的身份。”
三人安静下来,都看向鸿嘉帝。
鸿嘉帝起身,拍拍虞珂肩膀,走到书案旁:“这些天的军情一直扣着,未向外透露。”
“——半月前,瑞楚于北境暴毙。”
期思和虞珂愣住,瑞楚堪称战神,他的存在,就像是晋国的国土有了一道铁壁铜墙,他是晋国三军的灵魂。
鸿嘉帝静了片刻,眼里暗流涌动:“燕国、大凉结盟来攻……瑞楚死了,军队便失去主心骨,若是倾力一站,或可惨胜,但接下来的年月里,恐怕是民不聊生了。”
期思心想,这些跟虞珂有什么联系,为何此时把虞珂找回,又说这些。
鸿嘉帝取出一卷文书,在书案上徐徐展开:“瑞楚死的第三天,燕国来使,称愿意议和。”
虞珂和期思看向那卷文书,但看不清所写内容。
“与我有关?”虞珂冷静了些,敏锐地感觉到什么。
鸿嘉帝把展开的文书转了转方向,对着虞珂,低沉威严的声音道:“燕国要一个人。”
期思心里一凛。
虞珂有些难以置信,并未去看那份文书,蹙眉看着鸿嘉帝,轻声问道:“燕国要我?”
鸿嘉帝点点头,虞珂情绪复杂:“他们要我……”
——“入燕,为质。”
屋内静得可怕,气氛沉重。
鸿嘉帝神情不动如山,刚毅而坚定,回答却如一声轻轻的叹息。
半晌沉默后,虞珂点点头,没有说话,清秀眉目一如平日温和。
从前卢阳城的夫子讲过,秦庄王子楚入赵、燕太子丹入秦,虞珂和子楚、燕丹一样,将是母国送往邻国的质子。
他没有以任何托词来抗拒,鸿嘉帝和陆应秋都感到惊讶。但即便拒绝,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他没得选择。
鸿嘉帝露出赞许的复杂神色:“皇儿有担当,你娘若知道,也是高兴的。”
期思看着虞珂,心里五味杂陈,自己失去了家,而虞珂好不容易回了家,却立刻被家人推出去。
期思转身随陆应秋离开御书房,出门之前的一刻,他听见鸿嘉帝问虞珂:“你怪不怪父皇?”
期思没听到虞珂的回答。
出了门,陆应秋与期思在走廊上止步。
他抬头看陆应秋,陆应秋今日一身武将官服,整个人高大英武,气势不凡,但眉眼神情依旧是温和的。
期思心里酸楚,陆应秋张开手臂,他上前抱住陆应秋。陆应秋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后背。
月余未见,物是人非了。
期思埋头深呼吸,平静一些,抬头站好,看着陆应秋,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
陆应秋看他欲言又止,便说:“想问就问吧。”
第5章 万里
期思想了想,开口道:“我爹他……”
陆应秋眼底泛起沉重的情绪:“断雁关第一场仗,他带兵应战大凉……尸身就葬在断雁关下。上了战场,我也不能护佑他,到底是埋骨沙场了。”
期思咬住嘴唇,低头不语,陆应秋心里也不好受。
“你若想,改日我带你去断雁关。”
期思摇摇头,心口窒闷,低声道:“暂且不去了。”
陆应秋皱眉,眼里似有许多话,但还是并未解释,伸手揽住期思肩膀,只道:“无妨,你长大就懂了。”
期思眼里有些泪意,不想再说这事,他问陆应秋:“缘空……虞珂他,去了燕国会怎么样?”
“两国不开战,燕国不会伤害他。只是远离故土,委屈孤独在所难免。”
期思稍放心些,但一想,又有些担心:“若是开战,会怎么样?会杀他?”
陆应秋看了看期思:“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从前朝永平之乱里安定下来不过几十年,谁都不希望打仗,又有议和盟约,至少五年内没有问题。”
期思点点头,沉思着。
虞珂从御书房出来,对陆应秋道:“将军。”
陆应秋关切道:“殿下莫要担心,一切都是时局所致,陛下也是不得已。”
他仍有要务在身,只能安抚几句,让期思和虞珂回去休息,转身离开了。
回到明德殿,两人在廊下的栏边坐着,看着院中鱼池花树,阳光在院子里打下疏密有致的阴影,江南的宫苑静谧雅致,如诗如画。
期思趴在栏上,转过头看着虞珂问道:“你害怕吗?”
虞珂无奈地摇摇头:“谁叫我家在皇宫里呢?”
虞珂转过头也看着期思,眼里带着询问的意思,又问道:“你能陪我去吗?”
期思不假思索点点头:“当然,我怎么能不管你?况且我在哪里都一样了。”
鸿嘉帝告诉虞珂,他们三日后就要出发。
这几天,礼部安排行程事宜,宫中派了人教习虞珂和期思礼仪,鸿嘉帝时常来,看得出是不舍这个小儿子的。
由于盟约的原因,虞珂未见朝臣和皇兄,这几天倒也平静。
傍晚,鸿嘉帝在书房里,对面几名朝臣静默肃立。
鸿嘉帝把手上折子一合,”啪”地狠狠摔在地上,刚毅的面庞上怒气难掩。
“——查瑞楚之死,你们倒是查出这些?是何居心?”
鸿嘉帝声音威严,十分震怒。
对面的丞相林玉文雅谦和,面不改色,上前一礼,答道:“陛下,都是证据确凿,无可否认的,陛下切不可意气用事。”
鸿嘉帝与大将军瑞楚自少年时征战,关系极好。瑞楚战死,这些日子又查出他贪墨受贿,鸿嘉帝心里简直怒极。
“不可意气用事?难道你们还要追一个死人的罪?”
丞相林玉面容文雅,一身华贵官服,不卑不亢道:“陛下,瑞楚暴毙的消息,和我朝与燕国议和的消息,后日便会昭告,届时难免人心浮动,百姓和军中难免会为瑞楚哀痛、对议和不满。”
鸿嘉帝沉默,锐利的目光看着林玉,眉眼间怒气难平。
“瑞楚生前贪墨受贿,证据确凿,若一并昭告,追治功过,反而会让民心易于安抚。”林玉话语里没什么情绪,十分冷静。
不论鸿嘉帝怎么想,后日天亮,瑞楚暴毙的消息和燕晋议和的消息将一并昭告。御史台也将发出檄文,追治瑞楚数项罪责。
而晋国的小皇子虞珂,也将离开只停留了几日的晋国都城江梁皇宫,前往燕国为质,归期遥远。
死去的人要背负天下骂名,活着的人,会不断离别又重逢。
鸿嘉帝威武身躯坐在桌案后,帝王胸怀,装的是天下子民,万世千秋,装不得许多意气。
他摆摆手,诸臣退下。
微雨夜里,昭和殿朱墙重门,宫苑深深,玉宇高楼,杳无人声,只有滴答雨水在廊下屋檐敲打。
出了御书房,年轻的中书令祝锦面如冠玉,温文尔雅,抬手一礼,对林玉道:“丞相大人好胆色,不畏陛下威怒,直言相谏。”
林玉笑笑,不紧不慢道:“比不得祝大人年轻有为。”
祝锦也笑笑,告辞离开。
期思受封皇子伴读,将随虞珂一同离开,他嘱托陆应秋,来日见了他师父重逸,替自己转告一声。
出发这日,及至午时,阳光普照,整个都城江梁繁华热闹,不久前北境的战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皇宫内门,鸿嘉帝命陆应秋接任瑞楚大将军一职,带人护送虞珂一行至燕国边境。
陆应秋身披黑色盔甲,牵着一匹骏马,候在马车旁边,身后数十黑甲铁卫,沉默肃立。
宫门缓缓打开,陆应秋向鸿嘉帝一礼,转身上马。
十数马车陆续流水一般出了宫门,期思和虞珂时而透过马车窗缝看江梁城。卢阳城内的古刹芳华、旧时宅院,皆已随四月芳菲烟消云散,落在身后。
晋国在南边,去燕国要一路往北行。
陆应秋一路一身铠甲,腰间佩剑,轻易不卸去,始终仔细沉稳,日夜兼程之中,把期思和虞珂照顾得很好。
天地浩渺,期思胸怀开阔起来,家中变故的阴影淡去。
出了荆州,途